有五斤黄灿灿的金子摆在面前,无论是谁,都难以抵挡诱惑。但东海客栈是海漕万户朱清的地盘,要从该客栈私下带一个人出来,无论这个人是何来历、是何身份,凶肆店家都会大有顾忌。金海容似是早料到此节,信誓旦旦,拍着胸脯向店家保证,事情无论成与不成,绝不会牵连到他。

倪昭奎听到这里,很是不以为然,插口道:“凶肆店家又没疯,怎么可能相信事后不被牵连的话?对方可是朱清。不单是海漕万户,以前还做过海盗。五斤黄金固然是笔大钱,但若是连命都没有了,再多的黄金,也是百搭。”

杨载道:“不错。凶肆店家还不知道余海生被虐杀之事,那种情形,只怕听到后都要吓尿了。不过单是朱清昔日海盗头目的身份,也足令店家三思。”

黄公望道:“但店家最后应该还是答应了,不然也不会有朱清在找海容一事。店家为什么会答应下来?除了黄金诱惑太大外,是不是海容还请了中间人作保?”

杨载竖了竖大拇指,道:“还是公望厉害。不错,海容请了一位中间人。这中间人,我们三个都见过的,你二人是在聚远楼见过,我则是在东海客栈门前见过。”

这中间人,便是当世名医危碧崖了。金海容进来薤露凶肆后不久,危碧崖施然到来,告诉凶肆店主,称金海容的保证可信,事情绝不会牵累凶肆,因为金海容要救之人秘密藏身在东海客栈中,是朱清也要竭力掩盖之事。

凶肆店主又忍不住询问所救之人是什么人。金海容本不想说,危碧崖道:“不管怎样,店家冒了风险,总该诚挚待人,给店家一个解释。”于是金海容直言告道:“对方名叫金石,正是家父。”

听到这里,倪昭奎惊呼出声,忍不住插口问道:“金石及金海岩父子不是一直在北方游学吗?”

杨载道:“那应该只是借口,海容兄长金海岩始终未曾露面,可能人不在杭州,但金石显然早已隐身在此,他们父女二人,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一直在谋划什么事。”

黄公望问道:“该不会在聚远楼行刺朱清的刺客,就是海容的亲生父亲金石吧?”

杨载道:“这个嘛,凶肆店家全然不知道此事,名医危老先生没提,金海容自己也没提,但我自己推测,应该是这样。”

既然朱清一口咬定金海容与行刺有关,而金石又被软禁在东海客栈,便不难猜测金石便是聚远楼行刺朱清的刺客。

黄公望旋即又摇头自我否定,道:“这不可能。这一段时间,我虽然因为忙,跟海容不是每天见面,但还是见过几次,她都不像有心事的样子。尤其是前晚,我二人还约好一道去游西湖。如果她父亲金石就是刺客,她如何能如此平静,还事先跟我约好游湖?海容前晚到聚远楼,你二人都在,她像是为父亲行刺未遂、下落不明而担心的样子吗?”

倪昭奎应道:“还真是。前晚海容没等到公望,来聚远楼探访时,还记得带了公望最爱吃的兜子,一点急促紧张的神态都没有。”

杨载道:“所以我在想,是不是海容父女早就知悉密道一事,海容知道父亲可以经由密道从容出入聚远楼,相当于半个隐形人,所以她根本就不用担心?”

金海容既有把握父亲定能成事,便没有太放在心上。况且事发后官府必定搜捕甚急,父女着急见面,反而惹人怀疑。而约会幽会本来就是年轻人热衷的事,金海容预先约了黄公望当晚同游西湖,而金石则预定在退出聚远楼后直接返回藏身之处。

前晚金海容到聚远楼时,知道刺客未遭擒获,料想父亲金石已经通过密道安然脱身,虽然未能刺中朱清有些遗憾,但比起父亲安危,那也不算什么,因而不露半点忧色。

倪昭奎已在来凶肆的途中了解到案情最新进展,包括黄公望推测陆平实为日本间谍一事,听了杨载分析,当即斥道:“越说越离谱了,公望不是已经认定陆平是日本人了吗?金石父女如何能跟日本人勾结在一起?难道陆平操纵了高丽人林保保投毒,又操纵了金石行刺?这未免也太离奇了。”

黄公望也道:“陆平操纵高丽林保保一方,是因为高丽距离大元甚远,两国信息难通,他可以从容冒充高丽信使。但海容本身就是江浙人,其父金石我虽未见过,不甚了解,但既然有行刺朱清的勇气,料想也是个果敢决绝之人。即便海容是女儿身,以她之个性,也不能轻易被人操纵,更不要说是日本人。”

杨载想了想,也承认金石知悉密道之事太过匪夷所思,道:“那好,就当金石不知密道一事,但海容一定是有把握她父亲能从容脱身,她才一点都不担心,对不对?”

倪昭奎道:“或许金石在聚远楼中有什么熟人。又或者就跟之前我们猜测的那样,他本身化身成了园中的执役。”

杨载忙道:“这一番说法倒是更合理。不幸的是,金石逃脱了蒙古侍卫的搜捕,却还是落在了朱清的手中。”

那么新的疑问随之浮现,既然金石才是真正的刺客,陆平那些人又是怎么回事呢?

黄公望道:“陆平果真是日本人的话,他最有杀朱清的动机。我猜聚远楼宴会当日,陆平原定只安排了高丽人林保保等投毒之计。此计本十分稳妥,根本没有必要再冒险行刺。而且事败后,旁人都以为针对的目标是高丽王世子,自会追索到高丽人身上,跟日本毫无干系。而余海生那些人,应该是陆平自己亲自招揽的部下。”

聚远楼投毒意外失败后,陆平决定启动备用计划,即靠余海生这些人行刺朱清。至于朱清在聚远楼遇刺一事,陆平一方应该也是一头雾水,不知刺客金石来历,甚至可能还真的认为是海盗旧部辛亮所为。

麻烦的是,聚远楼行刺事件之后,朱清必定加倍提防,给陆平后面的行动造成了不小的影响。而刚好在聚远楼外观察动静的余海生发现了旧日同伙施元德的身影,其人竟已是戏班舟师,于是他去拉施元德入伙,原本也是想利用施氏来更方便地接近朱清。

也许是余海生自己得意下透露了陆平的背景,当然这种可能性很小,更大的可能是——施元德私下离开宗阳宫后,即设法跟踪了余海生,发现了陆平一方的日本背景。正如施氏自己所言,就个人而言,他根本不在意朱清生死,但若涉及外敌,当同仇敌忾,于是他赶去东海客栈,试图警示朱清,竟意外遇到了黄公望等人。

而当时金石人在东海客栈,朱清原以为刺客已被自己控制,自以为高枕无忧。当黄公望拿出余海生画像时,朱清这才悚然而惊。他当即索取了余海生画像,料想除了遍示手下外,还将画像拿去给了金石看,以确认余海生是否与金石有勾结。

杨载听了黄公望分析,双手一击道:“不错,一定是这样。”

倪昭奎道:“这般说来,如果不是余海生去宗阳宫找施元德,不被戏班珠帘秀看到面容,他和同伴本来是不会暴露的,余海生也可以说是自己作死了。”

杨载道:“这也难怪,余海生不知道朱清已当面否认认识施元德,自以为有施氏过往作为把柄,万无一失。”

黄公望又问道:“凶肆店家可有提到海容是如何猜到她父亲人在东海客栈中的?”

杨载道:“有提到,跟危老先生有关。”

黄公望道:“但是在那之前,我的意思是,在海容遇到危老先生之前,她便已经到了东海客栈呀,表明她早已经对朱清起了疑心。”

一时之间,心中竟有些隐隐作痛——毕竟他当时满心以为金海容一大早赶到东海客栈,是为了帮自己查案,还一度感动怜惜不已。

杨载摇头道:“公望,一涉及海容,你就晕了。你这般聪明,会想不到吗?因为朱清指认了刺客是辛亮,所以海容才起了疑心呀。”

黄公望这才醒悟,道:“是了,我们当时都还不知道朱清在刺客身份一事上撒了谎,只是想调查名医危老先生,这才一路追索去了东海客栈。”

唯独金海容,因为知道刺客是她父亲金石,所以当她听到朱清指认刺客是海盗旧部辛亮开始,便知道这位海漕万户是在撒谎,至于内中原委,她一时也弄不清楚。当晚杨载送她回家后,她大概连夜跑去了父亲的藏身之处,却不见人影,这才担心起来,怀疑父亲已经落入了朱清手中,于是一大早赶去东海客栈,试图察看究竟,却不想意外遇到了危碧崖。

倪昭奎越听越是心惊,问道:“危老先生是当世名医,名气既大,地位又高,他又是怎么牵扯进来的,还肯为海容向凶肆店主作保?”

杨载道:“你忘了吗,前日朱清派人请危老先生到东海客栈为侍从治病,因为侍从病重,危老先生滞留一夜,昨日一早方才离去。其实那病人,不是什么侍从,而是金石。”

倪昭奎踌躇道:“这么说,金石在行刺未遂后不久就落入了朱清手中。朱清不移交给官府,只想自己处置,将金石带回东海客栈,动用了重刑拷问,眼见他已垂垂将死,担心线索就此中断,便又请了危老先生来客栈,为金石治伤?”

杨载道:“那倒不是。凶肆店家说了,危老先生专门提过,金石身上的伤是腿伤,是从高处跌落时受的伤,伤得不轻,一两个月内都不能走路。”

料想前日金石到聚远楼行刺朱清未成,便即从事先准备好的绳索跳下楼去,不想落地未稳,摔断了腿骨。他无力逃走,也难以掩饰腿伤,虽然幸运地躲过了蒙古侍卫的搜捕,却意外落入了朱清手中。朱清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没有当场举报他不说,还冒险将他带出了聚远楼。

至于请名医危碧崖到东海客栈为金石诊治,其一是因为此事需要绝对保密,而危碧崖是当世名医,医术既高,见过的大世面也不少,当然知道什么时候该闭嘴。其二则是因为泉州商人陈思恭主动为朱清挡刀,临死前两次提及《清明上河图》一事,且有特意顾盼危碧崖之事。事发时,朱清还没觉得什么,后来仔细回想,极可能意识到陈思恭是为危碧崖而问及《清明上河图》。但朱清不知危碧崖动机,是以主动邀危碧崖上门,也隐有试探之意。等危碧崖到后,朱清不主动开口,意图等对方开口,不想危碧崖半个字也不涉及《清明上河图》。朱清自是不解,但既然危碧崖不提,陈思恭人又已逝去,便只能让这件事过去。

杨载又道:“如果你们要问金石是怎么出的聚远楼,我也细细想过了,他受了伤,腿骨断了,走不动路,强行扶将出去,只会惹人起疑。你们还记得朱清手下是用担架将陈思恭尸首抬出聚远楼的吗,朱清一定是将金石绑在了担架之下,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地带了出去。”

黄公望“啊”了一声,这才恍然大悟,道:“难怪朱清离开聚远楼前,派人强行清道,为此还引起了一些蒙古侍卫的不满,认为他摆臭架子,原来他是怕人离得近了,发现担架下还有一人。”

倪昭奎大惑不解,问道:“可朱清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是说,他为什么接连庇护金石,先指证刺客是已死多年的旧部辛亮,而后又甘冒巨大风险将金石从聚远楼带走?”

杨载道:“这个嘛,你就得当面去问朱清了。当然,朱清不会告诉你实情,只会一口咬定刺客就是辛亮,说不定还会说昨晚杀死余海生、陆平等人的凶手,也是辛亮。”

黄公望道:“先不管朱清为什么要庇护金石这一层,海容跟危老先生又是怎么扯上干系的,他二人明明是不认识的,是也不是?”

杨载道:“确实不认得。但自从他二人在东海客栈大门前遇到,情况就不一样了。”

危碧崖、金海容初遇之时,二人便大见古怪——危碧崖紧盯着金海容不放,不是因为其他,而是他刚刚为金石治过伤,仔细端详过骨骼面貌,再见到金海容,便立即辨认出了二人相近之处,料想必有血缘关系。

而金海容也凝视着危碧崖,当是以她为人之机警,已从危老先生的异常反应中看出了端倪。她回敬以相同方式,不是失礼,而是想努力解读出更多信息。

恰在此时,杨载将危碧崖拉到一旁,询问《清明上河图》的相关讯息,又给了金海容绝佳机会,金海容趁机亲近危老先生的孙子危亦林。那危亦林年纪虽小,却是少年老成,已成为祖父的得力助手,危碧崖出诊,必将他带在身边。料想危碧崖为金石接骨疗伤时,危亦林必在一旁,金海容只需向危亦林询问病者的相貌、年龄,便可确认那患病侍从正是其父金石。

确认父亲金石陷身在东海客栈后,金海容当然是忧心如焚,偏偏她和杨载又吃了闭门羹,被另一海漕万户张瑄拒之门外,别说设法营救,就是见到其父的机会也没有。

她心思极快,当即以买吃食为名,甩下杨载,独自去追危碧崖祖孙,料想是欲借危氏族之力救其父出来。知道事情难成后,金海容又从危碧崖口中了解到朱清意欲在东海客栈为泉州商人陈思恭举丧,便决定借凶肆之力营救父亲。

尽管危碧崖未能在直接救人一事上伸出援手,却还是同意为金海容向凶肆店家作保。这里面,必定有重大原委,譬如金氏身份来历、金石行刺动机等——

也就是说,金石是一个大有来头、大有身份的人,又或者说,他有一个极其高尚的行刺动机。

无论是哪一个,均足以令危碧崖肃然起敬。毕竟像危碧崖这样的人,几代名医,他本人亦早已功成名就,不值得为行刺朝廷命官一事而冒险,他既然肯出面,便是有什么打动了他。

倪昭奎闻言大为困惑,问道:“到底是什么重大原委?”

杨载摇头道:“我不知道,危老先生也没说。但我猜想凶肆店家多少应当知道一些,因为他同意帮海容,跟危老先生一样,都是要冒很大风险。”

黄公望也道:“不错,就算海容能通过朱清撒谎一事来制衡约束他不向凶肆店家报复,但店家确实仍然要冒很大风险。行刺朱清一事,谈不上高尚动机,毕竟朱清主持海运,是利国利民的大事。我猜金石其实是一个大有来历的人。”

杨载却不赞同,连连摇头道:“未必。海运本质,是以江南财赋供养大都,因而公望说的利国利民并不准确,民并没有得利,得利的是大都的皇帝及蒙古权贵。至于利国,这国只是指蒙古国。实际上,中原自古以来就是我们汉人的土地,可而今汉人地位最低……”

忽见倪昭奎朝自己连使眼色,这才意识到说得过了头,忙道:“抱歉,我一时情绪失控,这话我实不该当着你们二位说。”

黄公望不答。倪昭奎忙道:“小杨没说什么,我们也没听见什么。”又问道:“而后呢?名医危老先生亲自出面为海容作保,凶肆店家终于答应了救人,当然,我那五斤黄金也出了一些力,之后事情又是如何进行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