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载忙问道:“那么你人都还没回去,这门亲事就算定下了吗?”

古代婚姻大事多是父母之命,黄氏长辈为黄公望定亲也不足为奇。尤其黄公望是黄氏过继之子,事长辈甚孝。杨载见他不肯应答,心知已成定局,便不再多问,只朝倪昭奎摇了摇头。倪昭奎却有些替金海容不平,问道:“这件事,公望可有告诉海容?”

黄公望迟疑道:“本来是打算昨晚陪海容游湖时提的,结果……结果……”一时长吁短叹,很是灰心丧气。

杨载问道:“公望是不是真心喜欢海容?在海容和你那素未谋面的未婚妻子之间,要你自己选的话,你一定会选海容,对不对?那么我给你个建议,你直接娶了海容做妻子,再带她回家乡拜见长辈。长辈见已成事实,又见到海容这般出众,一定会接纳她的。”

黄公望犹犹豫豫地道:“可是……”

杨载又道:“是因为你还未见过海容父兄吗?不妨先跟海容说,让她先写信跟她父兄联络。”

黄公望又吞吞吐吐地道:“可是……”

杨载有些不满起来,道:“可是什么?你可是瓦盆饮酒的男子,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这般婆婆妈妈起来了?”

黄公望还是有所迟疑,道:“可是……”

倪昭奎忙解围道:“公望大概是想说,海容不一定会同意嫁他。”

杨载狐疑道:“海容不嫁给公望,还会嫁给谁?”又转头问道:“你二人不一直是情侣吗?”

黄公望讪讪道:“可我们还没有谈过婚嫁之事,我本来也是想昨晚提的。”

杨载道:“昨晚公望是有公务在身,这会儿你得闲,你这就去找海容说清楚。”

黄公望却是不肯挪动脚步。

倪昭奎忙道:“公望夹在长辈和海容之间,已经很为难了,小杨你就别逼他了。”

杨载一怔,随即冷笑道:“终于知道什么叫‘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了。走,小倪,让公望自己在这里边喝边想,你我去‘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倪昭奎奇道:“小杨疯了吧,满口疯话,日头还没落,哪来的明月?今儿是什么日子,邪了门了,怎么大家伙儿都这般奇怪?”

杨载却不由分说,上前将倪昭奎拖起来,强行拉扯了出去。仆人也随之退出,花厅中只剩下黄公望一人,一下子显得空荡起来。

他自己也困惑茫然了起来,分不清何时与何处,只感到自己孤身站在天地之间,周围是漫无边际的原野,看不到路途。

伸手去摸铁笛,却摸了个空,一时也不及细想笛子去了哪里,索性拼命饮酒。报答春光知有处,应须美酒送生涯。一盆既尽,便随手将瓦盆摔碎在青石地面上。

将进酒,杯莫停。斗酒十千恣欢谑,与尔同销万古愁。

许久未曾醉过的他,竟在这一天饮得酩酊大醉,喝的居然还是温软味淡的倪氏家酒。

次日一早,黄公望醒来,人已躺在自己床上。侧头见外面正是旭日东升,光线斜斜投射到窗棂上,往地面上拉出一幅变形的图案。

他蓦然坐起,凝神思索了一会儿,这才想起昨日中午喝醉了,自己竟一觉睡到了次日。急忙起身洗漱。出来时,堂中却只有杨载一人,正悠闲地吃着桂花糕。

桂花糕在,爱糕人却不在。黄公望不免有些奇怪,问道:“小倪人呢?”

杨载道:“刚被那个叫忽拉的蒙古侍卫叫去行馆了,连三元楼新送来的桂花糕都没来得及吃,还叫我替他吃。”

黄公望抚额道:“一定是有事。你们怎么不叫醒我?”

杨载摊手道:“不愿意醒的人,怎么叫啊?我跟忽拉说你病了,他还叮嘱让你多休息呢。”

黄公望知道杨载是因为定亲之事跟自己抬杠,也不争辩,只问道:“忽拉可有具体说是什么事?”

杨载道:“没说。不过既然是忽拉来,应该是枢密副使囊加歹找你们了解案情吧,小倪去就行了。”

黄公望便道:“那好,我也要去行省官署了。”

杨载立即站起身来,道:“我跟公望一起去。”

黄公望道:“小杨不是不愿意进去行省官署吗?”

杨载笑道:“我可以在大门外等你啊。我跟你说,我有个预感,今日将有大事发生。”

黄公望道:“小杨是说,官府悬出了重赏,一定会有人来上报那四名高丽人或是余海生的线索吧?”

杨载笑道:“大概就是这意思。高丽人什么的,我也不在意。我关心的是朱清遇刺这件案子,想弄清楚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玄机。”一边说着,一边将桂花糕用油纸包了,揣入怀中。

黄公望料想阻止也是无用,便任由杨载跟着。又见杨载一出门便摸出纸包,不由得好奇问道:“你不是不爱吃桂花糕吗?”

杨载笑道:“不是不爱糕点本身,而是不爱桂花糕这个名字。”

桂花糕起源于杭州灵隐寺广寒糕,“广寒”也好,“桂花”也罢,均有科举高中的寓意,是以格外为士子钟爱。然元代科举断绝,读书人仕进无门不说,地位还被大大降低,与贩夫走卒无异。在许多人看来,桂花糕的“桂花”一词,便格外有讽刺意义。

黄公望自己不爱吃糕,纯是口味原因,以为杨载也是如此,听了他这句话,方才明白杨载之前不碰桂花糕,纯粹是心理上的抵制。

刚到行省官署大门前,便有差役匆忙奔出,径上前拦住黄公望,告道:“徐公命黄书吏直接赶去北瓦扁担弄。”

黄公望忙问道:“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差役道:“昨夜扁担弄一处民居发生了火灾,烧死了几个人。刚有街坊认出那几个人便是昨日刚被重金悬赏通缉的要犯,急忙去报了官。杭州地方官不敢接,派人来行省禀报,徐公已经命杭州路派了仵作等相关人士过去,说黄书吏一到,便请你直接过去主事。”

杨载当即拍手道:“哈哈,幸好我跟来了,我早说今日将有大事发生。”

黄公望也不及多言,急忙掉头,朝北瓦赶去。

北瓦即是南宋的下瓦子,虽不及倪宅云林所在的中瓦子繁华,却也自有特色,建有许多勾栏。

勾栏即是游乐场所,中心是木头搭建的舞台,上演杂剧、说书、杂技、皮影戏、傀儡戏等。舞台上方有钟楼模样的“神楼”,围着舞台则设有观众席。大一些的勾栏,还有“对棚”,用来唱对台戏,是城市中市井气息最为浓厚的地方,因而游人甚众,极是热闹。

自古执政者均选人流最多处为杀人刑场,以起到杀一儆百的警示作用,北瓦也“有幸”被选中。这一带最出名的建筑,便是众安桥,名将岳飞及行刺秦桧的义士施全[15]即在此遇害。南宋以来,许多吟诵岳飞的诗词文章,都会提及众安桥。但桥上并无岳王庙,只建有义士施全的庙宇,名“施将军庙”。
南宋之时,众安桥一带还是东南最大的灯市,出售各色华丽灯彩,灯上所绘的人物则有老子、美人、钟馗捉鬼、月明度妓、刘海戏蟾之属,花草则有栀子、葡萄、杨梅、柿橘之属,禽虫则有鹿、鹤、鱼、虾、走马之属,其奇巧则有琉璃球、云母屏、水晶帘、万眼罗、玻璃瓶之属。而豪家富室则有料丝、鱼觥、彩珠、明角、镂画羊皮、流苏宝带。品目岁殊,难以枚举。

然入元之后由于灯禁,灯市消亡,原先灯市之地,则成了集贸市场,“百工技艺,蔬果鱼肉,百凡食用之物,皆于此处聚易”。甚至到了晚间,还有商贩摸黑上货准备,宰鹅杀羊,煮食一应糖果面米市食。

那处着火民居门前已挤了不少看热闹的人,黄公望努力排开人群,向门前差役表明身份。差役听说是行省派来的书吏,急忙放他进去。

黄公望进来院子,才发现火情并不严重,主要建筑正堂等完好无损,起火的只是侧翼厢房,且被及时扑灭,并未燃烧开去。

杭州是东南地区最大的都会,经济发达,人烟稠密,由于房屋间隔狭小,且建筑以竹木为主,极易发生火灾,且蔓延很快,正所谓“钱塘辐辏地,居处层楼巅。版墙不隔尺,万家手可传。一遭回禄灾,乐岁如凶年”。入元后,元廷在杭州实行严格的火禁政策,且有专门的巡夜军士,以及相关巡行和告警措施——

全城以桥划分:“每桥十人,分为两班,夜间五人,日间五人,轮流看守。每桥置木梆一具,大锣一具,及日夜识时之沙漏一具。夜中第一时过,看守者中之一人击梆、锣一下,邻近诸户知为一时,二时以后则击二下,由是每逾一时多击一下,看守者终夜不眠。日出之后,重由第一时击起,每时加增,与夜间同。”如是,巡夜军士遍布全城,稍发现火光、灯光,便会赶将过去。一旦发现火情,“若一家发火,则击梆警告,由是其他诸桥之守夜人奔赴火场救火”,且“救火者其数至少有一两千人”。

除了日夜巡行,又在主要街道建有瞭望楼,四下观测。又在同一目的中,每距一里之地,建立不少土丘,每丘之上置一木架,悬一大响板,一人持板,一人以木槌击板,响声远处可闻。有看守人永在此处看守,遇有火警,则击板以警众。

城中任何地方一有火情,便能即刻发现,且知会相关人等及时应对。北瓦扁担弄这处民居也是如此,火光一起,尚未成势时,巡夜军士便已闻风赶至,就近汲取井水,将火扑灭。

灭火后,巡夜军士并未多做滞留,只在民居院门前贴上标记,便自行离去,第二日自有地方官府接手。但天亮后,有人大胆进去,发现正堂死的几人,跟江浙行省通缉的要犯容貌极像,是以赶紧去报官请赏。

黄公望先进来正堂,却见案上伏着两人,面前尚有菜肴吃食。酒具数目不多不少,正好是四副。

仵作过来禀道:“这两人是中毒而死,毒药就下在酒中。小的已比照告示对过相貌了,左边的是金房,右边的是崔柏。”

杨载忙问道:“林保保和陆平呢?”

仵作见杨载跟黄公望一道进来,以为他也是行省官吏,不敢怠慢,忙指着里屋告道:“林保保人在里面。”

进来里屋一看,林保保也伏在书案上,脸色发青,手中还握着毫笔,案上一张白纸上写了“林别监”三个字,似是信的起头。

仵作又告道:“依小的看,这林保保是与外间那两人同时饮了毒酒,发现自己中毒后,便进来这里,想写下遗言,结果刚开了头,便毒发身亡了。”

黄公望沉吟道:“林别监当是指武臣林衍了,其人最后在高丽国中担任的官职是教定别监。”

杨载狐疑问道:“一般人中毒被杀,最后要写的不是凶手名字吗?好就此留下线索,引导后面人为自己报仇。”

那仵作也不知道林衍是谁,插口道:“所以小的认为这几人是自行服毒自杀。”

黄公望奇道:“是自杀吗?何以见得?”

仵作道:“他们中的是砒霜剧毒,毒性虽然发作很快,但死前还是相当痛苦,但外堂和里屋这里,都没有凌乱的痕迹。尤其外面那两人,都是左手扶桌,右手放在自己腹部上,表明他们死前都在用最习惯用的手捂住腹部,强行忍痛。除非是自杀的人,才会有这种反应。不然只会起身四下乱撞,或是满地打滚。”

黄公望听了大为佩服,又问道:“那么这林保保呢?”

仵作一怔,随即答道:“林保保也是啊。他虽是左手捂住腹部,那是因为他要用右手提笔写信啊。”又道:“他应该是服毒后,才想到尚有未完之事,于是进来里屋,想写信向林别监交代后事,结果毒性发作得太快,不及完成便死了。”

杨载笑道:“仵作对外堂二人死状的分析令人佩服,但是对于这林保保,我可就不敢赞同了。”

又指着林保保道:“他们这些人自知逃不掉了,服毒自杀,倒是能够理解。但服毒自杀的目的,主要是为了不被官府捉住,一来自身免受皮肉之苦,二来也是为了避免在酷刑下招供出幕后主谋。既然如此,林保保为何要在服毒后跑进这里,写下其主人的名字?他又不是傻子。”

这是显而易见的破绽,但并不是仵作失误,因为他并不知道“林别监”的身份,只以为是林保保的亲眷,刚好又都姓林。

杨载见林保保握笔姿势颇为奇怪,便上前看了一眼,又请仵作拿起林氏右手比照,道:“仵作请看,这人左手茧子比右手厚,表明他是左撇子。按照你的理论,他应该右手捂腹,左手提笔才对。”

仵作却是个执拗性子,争辩道:“就算是左撇子,写字的话,还是要用右手,就算他本人不肯,家长也会强行纠正的。”

杨载笑道:“是,在此地是这样,左撇子也都是用右手写字,打小就被强行纠正过来了,不过这个林保保是高丽人。”

仵作“啊”了一声,道:“原来是这样。”

又道:“这么说,林保保的姿势是被人摆出来的,凶手不知道他是左撇子,所以留下了破绽。”

杨载笑道:“又或者凶手知道,但仓促之间,未能思及此细节。这其实也不算破绽。就是这封信,实在太明显了,明显是嫁祸。”

这就表明林保保等人背后的主谋不是武人林惟干,而是另有其人。其实黄公望早已想过此节,只不过不便当着仵作议论,遂朝杨载使了个眼色,杨载会意,便及时止住话头。

仵作仍然不大服气,指着外面道:“可外面那两人的模样,分明是自杀,绝不是旁人摆出来的。”

杨载笑道:“我赞同仵作的看法。”

仵作立时迷糊了,道:“可是公子的意思分明是,这些人都是他杀。”

杨载笑道:“自杀和他杀,有时候是可以合二为一的。”

黄公望忙问道:“还有一人呢?不是说死了四个人吗?最后那个,应该就是陆平了。”

仵作便引黄、杨二人进来侧翼厢房。厢房里外已被烟熏得黑黑黄黄,但因房梁不曾烧着,结构仍是完好,还不至于塌陷。进房一看,只见卧榻已塌了半边,一具焦黑的尸体躺在其中。

仵作道:“这就是陆平了,不过因为是从卧榻开始起火,面目都烧焦了。”

黄公望对这仵作颇为佩服,有意问道:“依仵作看,这又是怎么回事?”

仵作一呆,问道:“还是按自杀论吗?”

黄公望道:“就按自杀论。”

仵作遂道:“依小的看,他们几人在堂中一起饮下了毒酒,那金房、崔柏就坐在原处等死,林保保先不谈,陆平则回来了这里,躺回床上等死,死前还不顾火禁,点了灯烛,不想引发了火情。”又转头问道:“不知小的说的可否准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