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爱爱小说上一章:赵四小姐:战火成全的爱情传奇
- 爱爱小说下一章:富春山居图:万柳无枝
关汉卿想了想,又问道:“是什么贵客?”
黄公望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答了实话,道:“阔阔真公主。”
关汉卿是大都人,在京城生活了数十年,见证过无数大事,对市井坊间流传的各种宫廷秘事也是耳熟能详,却不曾听闻阔阔真公主的名字,颇为意外。但他也知道蒙古诸王之女俱称公主,不仅限于皇帝亲女,遂问道:“这位阔阔真公主是哪位宗王之女?”
黄公望道:“阔阔真公主来自蒙古卜鲁罕部,就是未来的伊儿汗国王后。”
关汉卿不再答话,只重重看了黄公望一眼,便拔腿掉头离去。
黄公望颇感失望,但这次却没有再追上前去。他怔怔望着关汉卿的背影,直到其消失在人流中,这才将目光转回画舫。
戏台上已换了一出《长亭送别》,台上的主角正曼声唱道:“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
十日后,杭州聚远楼召开了一场小规模的酒宴。
聚远楼位于望仙桥之东,并非对外经营的酒楼,而是僧官江淮释教都总统杨琏真迦名下的一处产业,是其专事招待重要宾客的场所。
这聚远楼,楼是新建的,名却是旧楼名,取北宋苏轼诗“赖有高楼能聚远,一时收拾与闲人”之意,且新楼仿照旧楼形制而建。至于旧楼,即是昔日大名鼎鼎的“北内”德寿宫聚远楼。
德寿宫原是南宋著名奸相秦桧旧宅。早在秦桧执政时,便有望气之人宣称此宅地“有王气”。也有人认为这是民间人世痛恨秦桧而编造出来的谎言,意欲令皇帝猜忌秦桧。凡是跟皇位宝座有关的流言,皇帝总是宁可信其有。秦桧在世时,无人敢动他分毫,就连宋高宗赵构也畏他三分,然秦桧一旦亡故,其豪华大宅便立即被收归官有。宋高宗退位为太上皇后,仍念念不忘“王气”一说,遂在秦桧旧宅上改建新宫,取名“德寿宫”,作为自己颐养天年之所。宋孝宗为了表示孝心,不惜花费巨资,将德寿宫一再扩建,德寿宫遂成为仅次于皇宫大内的第二政治中心,时称“北内”或“北宫”。
宋高宗生平最爱湖山泉石、亭台楼榭,早年经常微服出游,“读词封官”的故事便是由此发生。后来出于安全考虑,宋高宗停止出行,改在德寿宫中大兴土木,以便四时游览,如仿照西湖冷泉开凿大池,引水注之;又垒石为山,以像飞来峰。至于建筑景点,更是多不胜数,如用来观赏梅花的香远堂,用来赏竹的清深堂,专供观赏荼蘼用的清妍亭,观赏木香所用的清新堂,遍植芙蓉的芙蓉岗,专用宴饮的载忻堂,欣赏古柏、太湖石所用的忻欣亭,观赏荷花的临赋亭等。园林景观之精美程度,比南宋皇城有过之而无不及。
诸多建筑中,最为壮观的便是聚远楼。聚远楼位于后苑飞来峰上,与冷泉亭相邻。楼前假山、修竹、古松环绕,枝干茂密,不见日色,即便是炎炎夏日,也是清清泠泠,无丝毫暑气。时人有诗云:“聚远楼高面面风,冷泉亭下水溶溶。人间炎热何由到,真是瑶台第一重。”
然登临聚远楼楼顶,则有如拨开云雾见青天,完全是另一番不同气象——非但可俯瞰德寿宫东区花景,还可东眺城外钱塘滚滚江流,“聚远”之名,当真不虚也。
规模宏大、富丽堂皇的园林胜景改变不了南宋小朝廷江河日下的局面,宋高宗、宋孝宗之后,德寿宫几度更名,慢慢沦为闲宫,渐冉露出衰败之象。宋度宗时,宋廷将德寿宫北部划出,改为宗阳宫,专祀道教神祇。到了南宋末年,德寿宫南部园林及宗阳宫部分建筑毁于大火,虽然宗阳宫在不久后又重新修建,但德寿宫却随同它曾经的主人一道走进了历史的尘埃。
南宋灭亡后,番僧杨琏真迦受派到江南,名为主持佛教事务,实是监察江南民心人意。在元廷的支持下,杨琏真迦做了诸多令汉人切齿痛恨之事,如挖掘宋帝陵墓、将南宋皇宫殿阁改建为寺塔等,名义上是压制前朝王气,其实是要满足他个人的私欲,各种强取豪夺得到的金银珠宝,尽数落入了杨琏真迦自己的腰包。他当然也没有忘记“有王气”的德寿宫,于旧址重新修建了聚远楼,因此处可眺城东江景,风景极佳,遂成为杨氏迎来送往、专事招待贵宾之所。
这也是黄公望第一次登上聚远楼。来到楼顶的那一刻,他便迫不及待地来到东侧栏杆处,举目东望,以应“聚远”之意。第一眼,便倒抽了一口气——
那是怎样的一种景致呀!空半危楼堪聚远,看钱塘怒潮争涌流。
相比于西湖婉约静谧的秀美,钱塘饱含着热烈奔放的豪气,一往直前,毫无顾忌。
刹那间,黄公望想起了之前在西湖边听过的唱词:“大江东去浪千叠……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他红光满面,握手成拳。胸中一股热气凭空升腾,左冲右突,带得他也豪情了起来——
本能地往怀中探去,欲摸出最爱的铁笛,一抒胸臆,不想却摸了个空,这才想到昨日好友杨载将自己的随身铁笛索要了去,好为相会信号。
黄公望生性豪迈,一时也不觉失望,料想即便是铁笛在手,一曲笛音,亦难以尽抒现时情怀。乾坤如画,风物潇洒,或许世间只有以形写神的画作,才能记录下此时涌动的心潮。又恨不能立时变出一支丹青妙笔,将所见所感尽情描绘出来。
这时候的黄公望,还料不到他日后会以一幅描绘钱塘江的画作名垂青史,只是他所绘画的不是杭州境内的钱塘江[38],而是富阳一段的富春江,即传世巨作《富春山居图》。当然,几十年后他历经磨难后宁静如水的心境,也决不同于今日的澎湃如潮。
正心情激荡之时,忽听到背后有窸窣动静,黄公望吓了一跳,回过头去,却是一名五六岁的孩童。他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眼睛骨碌骨碌地打量着黄公望,手里还拿着一块啃了一半的乳白色糕糜[39]。
黄公望认出对方是江西行省平章政事贯只哥之子贯云石,略略松了口气,忙迎过去招呼道:“贯公子,你怎么独自跑上来了?你父亲贯平章呢?”
贯云石答道:“爹爹跟我一道进来园子,忽然说有事,又匆忙出去了。”一边随口应着,一边自行跑到北面的围栏处。
黄公望生怕小孩子不懂事、瞎钻乱翻出了意外,急忙奔过去抓住贯云石衣袖。贯云石却指着楼下一名妇人道:“那是我姑姑。”
黄公望侧身朝下望了一眼,见到一名四旬妇人正站在甬道上与一名侍从交谈,似在交代着什么。他认出那妇人来,不由得大为惊奇,问道:“那是你姑姑吗?我认得她,她是阔阔真公主的陪嫁女官,名叫汪小佩。汪小佩分明是汉人的名字。而且她姓汪,你姓贯,她怎么会是你姑姑?”
贯云石道:“佩姑姑自幼由祖父抚养,十岁时才被她亲生爹爹接走,后来她亲生爹爹过世了,佩姑姑无所依靠,便又回来了我们贯家。不管她姓汪还是姓张,名义上,她始终是祖父最疼爱的养女,自然也就是我的姑姑。”
黄公望奇道:“既然如此,你姑姑如何会成为阔阔真公主的陪嫁女官?按照惯例,这一官职,当由公主心腹蒙古卜鲁罕部人担任。”
贯云石摇头道:“这我可不知道。我生下来时,祖父已然过世,佩姑姑也已经离开了。这次是因为她跟随阔阔真公主入朝,我才第一次见到她。”
他本来明媚活泼的颜色,明显黯淡了下来,显然祖父过世一事,对其影响不小。
贯云石祖父即是大元开国功臣阿里海牙[40],已于数年前自杀而死,他的身故,不但对贯氏一家大有影响,而且一度是大元的大事——
阿里海牙是畏兀儿人[41]。当时畏兀儿部落受西辽[42]节制,首领原本称“阿斯兰汗”,意为狮子一般强大的可汗,后来在武力威逼下,不得不接受辽帝封号,降称号为“亦都护”。由于西辽横征暴敛,在畏兀儿并不得民心,蒙古势力进入西域时,亦都护巴而术杀西辽少监,改投成吉思汗。成吉思汗大喜过望,遂命诸子与巴而术结为兄弟,巴而术叙齿列第五,排在术赤、察合台、窝阔台、拖雷之后。成吉思汗又将爱女也立安敦嫁给巴而术为妻,由此兵不血刃地收复了畏兀儿部落。大批畏兀儿人投入蒙古军中,许多人战功赫赫,成长为优秀将领,这其中,最为杰出的便是阿里海牙和布鲁海牙[43]。
布鲁海牙是畏兀儿贵族,阿里海牙则务农出身[44]。他聪敏善辩,立志建功立业,遂弃耕就学,习畏兀儿书。亦都护巴而术倒向蒙古后,阿里海牙也投到蒙古大将不怜吉带麾下。不怜吉带很重视他,命其教习爱子忽鲁不花畏兀儿字[45],忽鲁不花后来曾任中书左丞相。
过了一段时间,不怜吉带又将阿里海牙隆重推荐给宗王忽必烈,阿里海牙遂成为忽必烈的心腹怯薛,即王府宿卫士。蒙古南下攻宋时,阿里海牙作战勇敢,总是奋力争先,立下了赫赫战功,他本人也由此成长为威震一方的猛将。
元军攻取襄阳后,阿里海牙上奏忽必烈道:“襄阳自昔用武之地也,今天助顺而克之,宜乘胜顺流长驱,宋可必平。”建议元军主力长驱直下,直取南宋京师临安。
忽必烈采纳了阿里海牙的建议,选中丞相安童妹夫、同知枢密院事伯颜[46]为主帅,南下平宋。而首倡者阿里海牙则领兵四万,留镇襄阳。
当时川蜀之地尚未完全平定,宋师仍有相当的力量。阿里海牙的主要任务是坚守荆湖,以防遏上游,使伯颜东进军无后顾之忧,然阿里海牙并未坐城困守,而是乘势攻打宋京湖制司首府江陵,宋守将高杰举城投降。之后,阿里海牙又连下沙市、江陵,招降了湖北许多府、州。当所得户口、财赋奏上后,忽必烈大喜过望——他原来担心伯颜领兵东下,阿里海牙以孤军戍鄂,若是宋荆、蜀两地连兵,顺流而下,人民起而响应,则整个灭宋战略将功亏一篑。而今“小北庭人”阿里海牙竟能轻而易举地占领全荆,使伯颜东征军“可无后虞”,可谓大功一件。忽必烈大喜之下,下令宫中大宴三天,还提笔亲自写了一封畏兀儿字诏书,对阿里海牙褒赏有加。
南宋灭亡后,阿里海牙仍然镇守湖广地区。这是他一手打下来的江山,他也理所当然地视作了自己的私地,地方官吏均是其亲信。他还将大量汉民没收为私奴,随意驱策。且罢宋夏税,按中原例改科门摊,每户一贯二钱,比夏税增钞五万余锭,由此形成湖广赋税比江浙更重的局面。
而立下灭宋大功的元军主帅伯颜,返朝后口不言功,行囊仅随身衣被而已。他自江南班师,路经金陵梅岭冈,曾有诗道:“马首经从庾岭回,王师到处悉平夷。担头不带江南物,只插梅花一两枝。”即便有自夸之意,却也表明他以廉洁自许。
相比之下,阿里海牙在湖广自置官吏、自收赋税,俨然独立于朝廷之外的小王国,与伯颜形成了鲜明的对此。许多人因此而对阿里海牙不满。湖北道宣慰使[47]张雄飞请阿里海牙放还四千户汉民私奴,阿里海牙不听。张雄飞遂入朝告状。元世祖忽必烈因为战争需要,素来对金钱看得极重,恨不得将天下所有金钱都收入国库,所信用宰相也多是捞钱好手,这种事都是一奏一个准,皇帝虽未处置阿里海牙,却立即下诏令阿里海牙放还私奴为民。
这之后,弹劾阿里海牙的奏章渐渐多了起来。有大臣上书称:“阿里海牙掌兵民之权,子侄姻党,分列权要,官吏出其门者,十之七八,其威权不在阿合马下。宜罢职理算,其党虽无污染者,亦当迁转他所,勿使久据湖广。”语气尖锐,将阿里海牙比作早已身败名裂的权臣阿合马,已是一项危险的信号。
很快,便有更具体的罪名出来,南台御史大夫相威参奏阿里海牙及湖广省参政忽都帖木儿侵占俘丁三万二千余人。元廷得奏后,下诏令阿里海牙将这些人放还为民。
不久,相威再度弹劾阿里海牙,称其强占降民一千八百户为奴。又称阿里海牙长子忽失海牙年幼不知兵,只知依附已故权臣阿合马。
此时,最为皇帝信用的畏兀儿人廉希宪已于前几年去世。阿里海牙与廉希宪是儿女亲家,其子贯只哥娶了廉希宪侄女为妻。阿里海牙打仗是一把好手,却缺少政治敏感性,他已失去朝中强援,面对朝廷的百废待兴及御史的咄咄逼人,非但没有选择适时避让,还挺身与御史台对抗,上书辩称一千八百户家奴系征讨所得;又自言功比伯颜,要求赐养老户。在饱受非议时,他还不知进退,居功自傲,自然再度受到御史的猛烈攻讦。
阿里海牙仍未感受到危机即将来临,根本没把御史放在眼里,称御史滕鲁瞻轻诋大臣。忽必烈派人到御史台逮捕滕鲁瞻。南台御史大夫相威不服,抗疏道:“阿里海牙欺诳圣上,哪有做臣子的样子?滕御史有什么罪?”
相威是木华黎曾孙,性弘毅重厚,不饮酒,寡言笑,最喜听读经史,谕古今治乱,至直臣尽忠、良将制胜,必为之击节称善,深为忽必烈钟爱。忽必烈也就是做做样子,安抚老部下一下,见相威出面,便下令放了滕鲁瞻。
而阿里海牙却由此得罪了整个御史台,御史们都着力挖他的猛料。起初,忽必烈念及旧功,本有庇护阿里海牙之心,然面对诸多大臣的弹劾奏章,他终于开始厌烦了。而且何况此时的皇帝最热衷清理财政税收,而湖广历年所积,堪比一座大金窟。
元世祖至元二十三年年初,忽必烈召阿里海牙赴大都述职。入朝后,忽必烈对阿里海牙荣宠有加,晋衔为光禄大夫,留其在朝中养病。
正当阿里海牙志得意满时,忽必烈任命要束木理算湖广行省钱谷。彼时宰相桑哥当权,要束木是其妻党,堪称皇帝面前的大红人。他受诏后即刻赶赴湖广,到鄂州后仅十天,便上书告发阿里海牙侵蚀帑藏。
人在大都的阿里海牙这下着了慌,急忙上书,奏请与要束木相互钩考贪贿事,意指要束木在湖广行省稽核财政收支时有贪污受贿之事,应该派专人调查。
这一举措,可谓相当幼稚。摆明是皇帝要办阿里海牙,他还要反咬皇帝亲信一口。政治博弈不是市井打架,狗急跳墙总是最昏的昏招。最关键的是,阿里海牙独霸湖广一省,往自己兜里捞了二十年,不清不白,天下皆知。而今皇帝盯上了他的腰包,主动献金还能全身而退,垂死挣扎则是自取灭亡。
鉴于此案已经引发广泛关注,忽必烈也没有忽视阿里海牙的奏章,立即委派参政秃鲁罕、枢密院判官李道、治书侍御史陈天祥三人,以钦差大臣的身份前往湖广行省,负责调查要束木有无贪污之事。
调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结论也早在众人意料之中:阿里海牙对要束木的指控并无其事,而阿里海牙贪赃枉法证据确凿,且问题比要束木所报更为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