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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词香艳绮丽,为南宋初年太学生俞国宝醉酒后题写于西湖断桥酒肆中,竟意外得到宋高宗赵构激赏,俞国宝由此步入仕途,此即著名“读词封官”之典故[11]。
堂堂最高学府学生,日日于西湖边买醉,还称“明日再携残酒”,皇帝看到后,尤嫌其儒酸,御笔改为“明日重扶残醉”,足见当时京师奢靡为一时风尚,从上至下,无不以陶醉于香艳温柔乡为乐。所谓“东南妩媚,雌了男儿”,即指此情此景。
此时,中原大地已尽沦陷在金人之手,相比于“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临安却是“诸君傅粉涂脂,问南北战争都不知”。这纵欲嬉游、醉生梦死的一幕,无疑很是触目惊心,于是才有了那首脍炙人口的《题临安邸》诗:“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一勺西湖水,渡江来,百年歌舞,百年酣醉。国事如今谁倚仗,衣带一江而已。天下事,可知矣。
南宋王朝生于忧患,却堪称最软弱的王朝:皇帝昏庸无能、全无作为;庙堂奸臣当道,朝政腐败。而北方的蒙古日益强大,南宋无视强敌,依旧苟且偷安,但偏安一隅的局面并不能维持长久,最终成为历史上又一个“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政权。南宋灭亡后,杭州亦由京师降级为杭州路[12],为大元江浙行省省会[13]。
虽然改了朝、换了代,杭州毕竟曾是故宋京师,地位与众不同,是众多南宋遗民心目中的神圣之地。为了巩固统治,元廷对杭州进行了刻意经营——
如委派唐兀僧人杨琏真迦为江淮释教都总统,令其掌管江南佛教事务的同时,监视境内士民的一举一动。又盗掘宋帝陵墓[14],将宋理宗[15]头颅制作成饮水器具,在宋皇城内筑建高塔,以压制故都王气等。
然杭州即便失去了帝都尊位,行政地位大为贬低,却依旧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大城市——“五方之民所聚,货物之所出,工巧之所萃,征输之所入,实他郡所不及”。
早在内忧外患的南宋时,杭州便有歌舞不休的传统,入元之后,依然是以升平著名的“销金窟”。大元最负盛名的大才子关汉卿有《南吕•杭州景》云:“普天下锦绣乡,寰海内风流地。大元朝新附国,亡宋家旧华夷。水秀山奇,一到处堪游戏。这答儿忒富贵。满城中绣幕风帘,一哄地人烟凑集。”
又称:“百十里街衢整齐,万余家楼阁参差,并无半答儿闲田地。松轩竹径,药圃花蹊,茶园稻陌,花坞梅溪。一陀儿一句题诗,一步儿一扇屏帏。西盐场便似一带琼瑶,吴山色千叠翡翠。兀良,望钱塘江万顷玻璃。更有清溪、绿水,画船儿来往闲游戏。浙江亭紧相对,相对着险岭高峰长怪石,堪羡堪题。”
关汉卿对西湖景致亦是赞不绝口:“家家掩映渠流水,楼阁峥嵘山翠微,遥望西湖暮山势。看了这壁,觑了那壁,纵有丹青,下不得笔。”
都市繁华,又有绝色美景,西域及欧洲各国商旅慕名来杭州游览日益增多,“江浙杭州驿,半岁之间,使人过者千二百余,有桑兀、宝合丁等进狮、豹、鸦、鹘,留二十有七日,人畜食肉千三百余斤”[16]。城市经济的持续繁荣,越发刺激了市井文化,大众娱乐更趋兴盛,由此诞生了著名的元曲[17]。
作为最先流行于民间的娱乐形式,元曲带有浓厚的市井色彩,用语俚俗,接近民歌,遂又被称为“街市小令”或“村坊小调”,“茶坊中嗑,勾肆里嘲”,原本难登大雅之堂,但由于元代特定的历史环境[18],文人骚客们不能以读书博取功名,又不甘心靠吏途仕进,抑或经商务农,有志难抒,为排解内心苦闷,不得不着意寻找其他出路——
有啸傲烟霞、寄情于名山大川者,也有玩世不恭、混迹于烟花巷陌者。隐逸者视陶渊明为楷模,浪荡者则以柳永为偶像。
后者并非完全演变为沉溺声乐的酒色之徒——事实上,在元朝,士人地位比娼妓、乐人还低[19]——满腹才华的贱儒们,将愤懑与不平投入勾栏瓦舍中,为民间艺人编写剧本、唱词等,由此诞生了中国历史上最为生机勃勃的市井文化。
风流浪子,嘲风弄月,留连光景,游戏人生,甚至成为一个时代的精神风貌。有“曲圣”之称的杂剧大家关汉卿为人锋锐,愤世嫉俗,自称“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却又自嘲“我是个普天下的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称:“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骨子里已将“烟花路儿”视作毕生之路,至死方休。
就连端庄骨鲠的汉人名臣张养浩[20],也有“把陶渊明生纽得风流”之句。陶渊明本是世所公认的高洁超然的代表人物,到了元代,也被染上了柳永式的风流气息及市井色彩。
西湖四季,皆有美景,然论清新明丽、引人遐想,无疑以六月荷花盛开为最——“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自从北宋大儒周敦颐写出“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之名句后,荷花便成为公认的“君子之花”,为世人激赏。每逢仲夏时节,西湖山色空蒙,碧波浩渺,湖中绿盖田田,红蕖袅袅。无数荷花摇曳于清风中,娇美轻盈,湛然可爱。观莲的红男绿女泛着一叶轻舟,穿梭嬉戏于荷丛之中,凌波微步,罗裙生香,“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情景何其美妙。
除了无色可并外,荷花亦无香可比。十分荷叶五分花,夜夜凉风香满家。即便到了夜晚,双目看不见莲叶接天、莲花映日的盛景,鼻中却闻得到缕缕清香,依然能凭空想象出湖中荷花亭亭玉立、摇曳多姿的情形。无风清气,乘露醉肌,这便是“香远益清”芳菲之妙处。
万般可惜的是,入元之后,杭州实行严格的火禁[21],是以西湖不复见“十里光相照,舞凤翔鸾势绝妙”之壮观景象,就连大众喜闻乐见的杂剧,也不得不由夜间改在了白日上演。
此时此刻,西湖柳洲亭附近一艘豪华画舫上,正在上演一出杂剧。画舫所停岸边,则是一处萧条破败的楼阁,虽看起来与废墟无异,其实大有来历,乃是昔日名动天下的丰乐楼[22]。
丰乐阑干,西湖烟水,遍赏苏堤侧。举觞须酹,天隅犀渚孤客。南宋年间,曾有无数英雄豪杰登临此楼,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然终难改南宋王朝大厦将倾的命运。叹西风卷尽豪华,往事大江东去,见证了两宋兴衰的丰乐楼,也在战火纷飞中毁于大火[23]。
画舫停靠在丰乐楼旧址,显然是刻意为之。然即便未选在交通便利之处,画舫周遭仍是围者若潮、观者如堵——岸上人流摩肩接踵,靠近画舫的水中亦是舟船相连——盖因为登台者是杂剧名角珠帘秀。其人成名于大都,栖息于江淮,这次是朋友邀约,专门乘坐画舫从扬州赶来杭州,为一重要人物饯别送行。
说起珠帘秀,她虽然只是卖艺为生的娼妓,但在杂剧界,其大名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其人本姓朱,河南洛阳人氏,早年入籍为娼,姿容姝丽,能诗善曲,歌喉清婉,色艺双绝,一出道便倾动士林,赫然成名,无数才子为之而倾倒——
集贤院学士冯子振豪俊潇洒,常常在酒酣耳热时挥毫疾书、著文填词,万言立就,人称“一世之雄”,却为珠帘秀风姿倾倒,曾有《鹧鸪天•赠歌儿珠帘秀》歌颂其婉丽清秀之貌,词云:
凭倚东风远映楼,流莺窥面燕低头。
虾须瘦影纤纤织,龟背香纹细细浮。
红雾敛、彩云收,海霞为带月为钩。
夜来卷尽西山雨,不着人间半点愁。
冯氏以“尖新豪辣”风格著名,但他歌咏珠帘秀时却充满了委婉含蓄的柔情,为时人惊叹。
翰林学士卢挚也有小令《蟾宫曲•醉赠乐府珠帘秀》云:
系行舟谁遣卿卿。
爱林下风姿,云外歌声。
宝髻堆云、冰弦散雨,总是才情。
恰绿树南薰晚晴,险些儿羞煞啼莺。
客散邮亭,楚调将成,醉梦初醒。
称珠帘秀有林下之风,对其声色才情赞叹不已。
珠帘秀离开大都南下时,卢挚有《寿阳曲•别珠帘秀》云:
才欢悦,早间别,痛煞煞好难割舍。
画船儿载将春去也,空留下半江明月。
珠帘秀也作《寿阳曲•答卢疏斋》云:
山无数,烟万缕,憔悴煞玉堂人物。
倚篷窗一身儿活受苦,恨不得随大江东去。
元代戏曲初兴,脚色行当初具规模,唱、念、做、打,粗陈梗概,表演者都须一专多能,一身多兼,珠帘秀亦是“以一女子众艺相兼”,然其人天纵奇才,竟能做到无艺不精——唱有沉鱼落雁之妙,演则生旦文武百业老幼相兼,无不曲尽其态,详备其情,出神入化,各臻其妙。这样一位独步艺坛、誉满南北的大家来到杭州,消息一经传开,便引发了轰动,于是有了西湖柳洲亭酷暑六月水陆观戏的奇观。
船头戏台上,正在表演曲圣关汉卿名剧《单刀会》[24]第四折。只听到扮演正末[25]关羽的珠帘秀扬声唱道:“大江东去浪千叠,引着这数十人驾着这小舟一叶。又不比九重龙凤阙,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烈,我觑这单刀会似赛村社。好一派江景也呵!”[26]
又道:“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台上女扮男装的珠帘秀毫无女儿姿态,乘一叶小舟,过江赴会,于波涛汹涌中称颂大江美景,慷慨豪迈,表现出无所畏惧的英雄气概。一句“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余音未落,观众掌声、叫好声即如雷鸣般响起。
丰乐楼残缺门坊外的柳树下,伫立着一名六七十岁的老者,虽满头银发,却是红光满面,精神矍铄。他鹰隼一样的目光正投向画舫,注意力显然也在珠帘秀身上。只不过相比于热情似火的观众而言,他看起来很有些意兴阑珊,似乎有很重的心事。当那一句“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唱出时,他轻轻喟叹了一声,意欲掉头离去。
不远处立着一名名叫黄公望的年轻男子,早就留意到白发老者的不同寻常,当即追将过来,迟疑着问道:“敢问先生是不是姓关?”
白发老者正是画舫上演的《单刀会》戏剧的作者关汉卿。他是当世最有名的杂剧大家,其所创作的戏剧在全国各地均有上演,且经久不衰,然其人素来在大都生活,极少来到江南,想不到居然在杭州西湖被一名陌生男子当场认了出来,相当意外,当即问道:“你怎么会认得我?”
黄公望忙自报了姓名,道:“小生是浙西廉访使[27]徐琰徐公隶下书吏,去年入京都办事时,曾在惠民局[28]见过先生。”
关氏世代行医,关汉卿本人是医户[29]出身,除了是杂剧名家外,还有一层官医的身份,不时出入太医院、惠民局等官署,听说黄公望在大都惠民局见过自己,也不意外,只上下打量了黄公望一番,问道:“黄君当真是徐廉访使门下书吏吗?”
元代科举断绝,普通人希冀做官的话,唯有“以吏入仕”一条道路。然刀笔吏[30]自古以来声名不佳,为士林轻视,“刀笔”二字,已带有极大的贬义。蒙古以异族入主中原,站稳脚跟后,即开始轻视儒生,对汉人更是极尽侮辱之能事。虽然元朝刀笔吏地位远较儒生为高,但那只是执政者的看法,通常士人仕元已有失节之嫌,再以刀笔吏起家晋身的话,更会为世人不耻[31]。
黄公望字子久,号一峰,原姓陆,名坚,是常熟[32]大族出身,幼年时父母双亡,族人将其过继给永嘉富翁黄乐为子[33]。黄乐年逾七旬,膝下无子,盼男已久,故将嗣子改名为公望,字子久,对其寄予了极高的期望。
在养父殷殷期盼下长大的黄公望,自小便有极强的名利之心,成人后自然要积极入仕,以求光大门楣。只不过他生不逢时,元朝科举之途断绝,汉人想要做官,由朝中显贵上表举荐,是最好且最不失身份的门路,譬如黄公望现任长官浙西廉访使徐琰[34]便是如此。但此种情况并不多见,往往只有极其出众的天纵奇才,能写一手锦绣文章,才会为权贵名流瞩目。黄公望虽有些文章才华,却还远远没有达到惊世骇俗的地步,尤其还有“南人”[35]的身份,不得已只能从书吏做起,以刀笔来谋取进阶[36]。他是极聪明极敏感之人,一听关汉卿问话的语气,便立即会意过来。尽管他以往也没少因为书吏身份而遭受白眼,但在关氏这位大才子大名家面前,还是不由自主地自惭形秽起来,当即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
关汉卿叹了口气,道:“老夫本是官医,这身份在本朝是改不了了,而且还要沿袭下去,子孙后代再没有选择的权利。”
黄公望不知对方如何忽然将话题转回他自己身上,愕然不解,却不敢轻易接口。
关汉卿顿了顿,又道:“大元与医药相关的最高机构为太医院,其下有广惠司及药物院,这三处官署,只有蒙古人和色目人才能进入其中。在这之下,才是御药院、御药局、御香局,通常也只任用色目人。然后才是官医提举司、惠民局,才开始有汉人。”
黄公望自是能听出话中的愤愤不平之气,却仍是满头雾水,问道:“先生的意思是……”
关汉卿道:“世道如此,你我皆无回天之力。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黄君大可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伸手拍了拍黄公望肩头,似有鼓励之意。
黄公望呆了一呆,见关汉卿转身离去,忙追上几步,叫道:“先生……”
关汉卿顿足问道:“你还有事?”
黄公望微一迟疑,即指着画舫问道:“先生可是认得珠帘秀?”
关汉卿不置是否,只问道:“怎么了?”
黄公望忙解释道:“本地即将有一位贵客到来,贵客事先指名要看南戏,我正奉徐公之命寻找合适的表演戏班,刚好听说珠帘秀人来了杭州。”
关汉卿问道:“你想让老夫出面,为你延请珠帘秀?这可奇怪了,黄君明明有官家人身份,又何须卖我关某人的老脸?”
黄公望支支吾吾地道:“嗯,这个嘛……”却不肯明说,似有难言之隐。
关汉卿何等老辣之人,旋即会意过来,道:“是了,你上司是浙西廉访使,堂堂一省监察长官,不便公然招揽戏班。”
还有关氏未曾明说的一层背景:年初时,独揽朝政的宰相桑哥骤然倒台,被逮捕下狱[37]。元廷派驻江南的僧官杨琏真迦虽然是朝廷心腹,但因跟桑哥是死党,这次也受到牵连,正接受钦差大臣的调查。江浙行省及杭州本地官员惶然如丧家之犬,大多称病在家,生怕被桑哥之案牵累。于是,一向被桑哥排挤的浙西廉访使徐琰出来主持大局,暂代江浙行省平章政事。监察长官代理一省行政事务,本是咄咄怪事,却也被朝廷作为特例默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