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身来,却是大吃一惊——开门的男子并不是道士许道杞,而是廉访司书吏、黄公望同僚、留守聚远楼的倪昭奎。

倪昭奎身后还跟着一人,却是枢密副使囊加歹手下、蒙古侍卫忽拉。

[1]漕运是中国历史上一项重要的经济制度,是利用水道(河道和海道)调运粮食(主要是公粮)的一种专业运输,专指执政者将征自田赋的部分粮食经水路解往京师或其他指定地点的运输方式。水路不通处辅以陆运,多用车载(山路或用人畜驮运),故又合称“转漕”或“漕辇”。运送粮食的目的是供宫廷消费、百官俸禄、军饷支付和民食调剂。这种粮食称漕粮,漕粮的运输称漕运。狭义的漕运仅指通过运河并沟通天然河道转运漕粮的河运。元初漕运,大致循唐宋大运河旧道,因汴渠在北宋末年战乱及黄河“夺淮入海”失效,故大运河中段改南北取直,东移山东。但彼时运河已因年久失修,多有不畅,只能采取水陆联运形式。元世祖至元十八年(1281年)修凿济州河,引汶、泗水经济州(今山东济宁)西北至须城(今山东东平)安山,南来运舟由徐州经济州河入大清河,至利津(属今山东)入海,海运至直沽,再水陆联运至大都。元世祖至元二十六年(1289年)和至元二十八年(1291年),会通河(须城安山至临清)与通惠河(通州至大都)凿成,元代大运河全线沟通。尽管如此,运河漕运常因天旱水浅、河道淤塞不通,致使漕船不能如期到达。为了克服河运的困难,元朝统治者便对另一条漕运干线——海道,给予更大的重视。海运见前注释。
[2]中国两大著名港口城市上海、天津均得益于元代漕运。上海在宋代以前称华亭海,至宋代才改称上海,但只是华亭县所隶的一个小镇,默默无闻。元代忽必烈发展海运时,始改称其为上海,升格为县,在此开港并设立市舶司。自此,上海方崭露头角。至于天津,当时尚无此地名。宋朝时,塘沽尚未成陆,海河与北运河、永定河、大清河交汇之处,名直沽寨,后在元代发展成为漕粮运输的转运中心。明初燕王朱棣起兵争夺皇位,于直沽渡过大运河南下。朱棣登基后,为纪念起兵,改直沽为天津,即天子经过的渡口之意。并于天津筑城设卫,称天津卫,自此始有天津城。与元代重视海运不同的是,明清两代高度重视河运(运河漕运),专门设置漕运总督和河道总督,分别掌管运河漕运管理和运河水利管理。运河沿线城市也因河运而繁荣,如德州、沧州、临清等城市迅速发展起来,成为繁华都市。
[3]指杨琏真迦在杭州大肆强占道观,改为僧寺,并用各种手段诱压道士改出家为僧。
[4]元代道教享有特权,道士所封官职,跟朝廷官员地位一样。
宗阳宫与聚远楼原本都是德寿宫的建筑,昔日宋高宗迁居此处后,因园子太大,建筑及景观太多,为了方便,特意搭建了复道,即在楼阁架木筑成的通道。因德寿宫复道太多,时人还用唐人杜牧《阿房宫赋》『复道行空,不霁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东』之句来形容。他自小在杭州生活,好搜罗民间奇谈怪事,自是听闻过昔日德寿宫辉煌壮丽、复道纵横如彩虹凌空一事。

第六章 人情落落

云鬓雾鬓胜堆鸦,浅露金莲簌绛纱,不比等闲墙外花。

骂你个俏冤家,一半儿难当一半儿耍。

碧纱窗外静无人,跪在床前忙要亲,骂了个负心回转身。

虽是我话儿嗔,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

银台灯灭篆烟残,独入罗帏掩泪眼,乍孤眠好教人情兴懒。

薄设设被儿单,一半儿温和一半儿寒。

多情多绪小冤家,迤逗得人来憔悴煞,说来的话先瞒过咱。

怎知他,一半儿真实一半儿假。

——关汉卿《仙吕• 一半儿•题情》

宗阳宫道士洪丹谷听到览古楼有动静,满以为是主持宫事的道长许道杞开关出门,不想却另有其人。

不独洪丹谷傻了眼,黄公望也是目瞪口呆。就连倪昭奎自己,也是万般惊奇,傻愣愣地问道:“你们怎么也在这里?”

洪丹谷结结巴巴地问道:“你……倪书吏你……你们……你们是怎么进的览古楼?”

倪昭奎惊诧万状,“啊”了一声,问道:“这就是览古楼?”转头看到楼匾,确认无误后,这才歉然道:“抱歉,我无意中误闯了宗阳宫禁地。”

黄公望忙上前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独有杨载一人冷静非凡,举了举手,正色告道:“我来告诉诸位吧。”有意顿了顿,等到众人目光尽集中在自己身上,这才不无得意地道:“宗阳宫有密道通往聚远楼。”

原来杨载听说刺客行刺虽未得手,却在众目睽睽下逃脱,且神秘消失不见后,便怀疑刺客是通过非正常途径离开——

所谓“非正常途径”,无非是上天,或是入地,上天既不可能,便只有入地一途了。这并非胡乱猜想,宗阳宫与聚远楼原本都是德寿宫的建筑,昔日宋高宗迁居此处后,因园子太大,建筑及景观太多,为了方便,特意搭建了复道,即在楼阁架木筑成的通道。因德寿宫复道太多,时人还用唐人杜牧《阿房宫赋》“复道行空,不霁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东”之句来形容。

杨载自小在杭州生活,好搜罗民间奇谈怪事,自是听闻过昔日德寿宫辉煌壮丽、复道纵横如彩虹凌空一事,还曾憧想过德寿宫是否跟阿房宫一样,除了明面的复道,还有暗处的地道,料想果如其然的话,虽则复道已毁于大火,地道应该还是存在的。他还曾经就此事当面询问过宗阳宫道士洪丹谷,洪丹谷自是嗤之以鼻,认为对方是传奇故事听多了。

此刻洪丹谷听到杨载公然声称“宗阳宫有密道通往聚远楼”,又惊见倪昭奎从楼里出来,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失声道:“这是真的吗?你二人当真是从地道里出来的?”

倪昭奎点了点头,道:“是,我二人费了不少劲,从聚远楼一路沿地道过来,但却不曾料想出口竟在宗阳宫览古楼。”

洪丹谷百思不得其解,又问道:“倪兄怎么会知道地道之事?”

杨载插口道:“是我告诉他的。”又指着蒙古侍卫忽拉道:“不是小倪,而是他,忽拉。”

原来杨载起了疑心后,料想黄公望对地道一说的态度多半跟洪丹谷一样,遂不明言,只暗中交代蒙古侍卫忽拉派人搜查隐秘的地道入口,尤其在刺客垂绳降落的附近,要细细搜索。忽拉竟然也没有觉得意外,大概他性情直爽,认为刺客既能平地消失,沿地道遁走是合理推测,于是当真引人在聚远楼里里外外反复寻找,后在一楼的一间储物室柜子后发现了一个洞口,而那间储物室,恰好就是之前黄公望指定用来屯酒的地方。储物室的窗户,距离刺客垂绳落地处亦是不远。

忽拉发现端倪后,不敢怠慢,急忙告知了留守聚远楼的廉访司书吏倪昭奎。倪昭奎听说是杨载交代忽拉寻找地道入口,便立即赶来察看。但那地道口的铁板却似被阻隔物挡住,始终推不开,料想是刺客逃入地道后,便用什么东西抵住了铁板,以防追兵。后来还是忽拉寻来重斧,与同伴合力劈开了铁板,铁板后果然是一条黑漆漆的地道!

倪昭奎好奇不能自已,急忙寻来火把,沿入口下来地道。忽拉生怕有失,也紧随在倪昭奎身后。

二人走走停停,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到尽头时,见有楼梯通向地面有亮光处,便一路上来。打开盖板,却是一间密室,只有一扇小门。又听到外面有人语声,便忙推门出来,又是一间大厅。倪昭奎不知身处何地,尚在困惑时,见门外庭院中有人影晃动,便急忙开门出来,不想竟是熟人。

杨载的猜测意外得到验证,不由地得意非凡,笑道:“洪道长还笑我是传奇故事听多了,现下又该如何说?”又打量了一眼览古楼,叹道:“只不过我没想到,这边地道的入口,竟然是在览古楼中。”

黄公望狐疑地望向洪丹谷。洪丹谷连连摆手道:“贫道自幼出家,可以说是在宗阳宫长大,却从来不知地道一事,听都没听说过。”

他因与杨载等人相熟,连“贫道”也懒得称了,又道:“我都不知道这件事,宗阳宫里也就没人知道了。”

杨载摇头道:“未必。览古楼是宗阳宫禁地,除非得杜真人允准,否则不得擅入。你洪道长虽是杜真人的关门弟子,可也在此之列。你不能进去楼中,自是不知地道一事。但能够随意进出览古楼者,难道也不知道吗?之前有三名高丽人,而后又有刺客,这么多人进进出出,楼里人竟然始终没有察觉吗?”言外之意,是暗示在览古楼闭门读书的许道杞当知晓其事了。

洪丹谷一时瞠目结舌,无以辩驳。

黄公望却听出了不妥,忙问道:“小杨是说,高丽人跟刺客是一伙的吗?”

聚远楼先后发生了两起案件——投毒案和行刺案。以目下证据来看,投毒当是针对高丽王世子王璋。投毒者必是经由地道进入聚远楼,所以能做到悄无声息,往所有酒宴备酒中从容投毒。行刺案是针对海漕万户朱清。由于有朱清本人指认刺客,该案已然告破,只等捉拿到刺客辛亮,便宣告结案。

黄公望不知杨载是因刺客辛亮平地消失而联想到地道一事,还是好友曾在览古楼竹林外遇到过三名高丽男子的缘故,忽听到杨载声称高丽人和刺客都是经由地道进出聚远楼,很是诧异。然细想也不是没有可能,若双方均是经由同一通道的话,那么两方明显是同党,两案便可合并为一起案件。而投毒一案,针对的也不该是高丽王世子王璋,而是海漕万户朱清本人了。

杨载却摇了摇头,道:“我没这么说。我只是说,有数人经由览古楼进出地道,楼内人不可能不知情。”

众人亦均感有理,便一起朝览古楼楼门望去。恰在此时,一名中年道士飘然现身在门槛后,正是名道许道杞本人。他见庭院中诸多人尽瞩目于自己,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终于举手召众人进去。

杨载大喜过望,欢声道:“今日终于得缘一览览古楼了。”也不顾旁人,率先奔上台阶,朝许道杞行了一礼,迫不及待地跨进门去。

许道杞引众人进来书房,也不问各人身份,只正色告道:“览古楼中确有密道通向聚远楼,但此事原委,恕贫道不能见告。若各位有心探知真相,等杜真人回来宗阳宫,再当面问他不迟。”

蒙古侍卫忽拉也跟在众人身后,闻言忙插口道:“杜真人何时会回来?”

许道杞道:“少则半载,多则数年。”

蒙古侍卫忽拉道:“阔阔真公主一行怕是不日就要启程了,哪里还能等半年?”

许道杞皱眉问道:“阔阔真公主?”

洪丹谷忙解释道:“许道长闭楼读书已近两年,外间发生之事,一概不知,各位莫怪。”

因许道杞是有朝廷封赐的道官,黄公望便实话告道:“我等今日到览古楼打扰许道长清修,实属无奈。隔壁聚远楼出了大事,僧官首领杨永福遭人毒杀,海漕万户朱清在宴席上遇刺,投毒者和刺客均未抓获。”

许道杞一怔,问道:“永福大师过世了吗?”

僧官杨琏真迦被毒杀的消息尚被封锁,外人均不知此事,洪丹谷也一时愣住,道:“我也不知道。杨永福死了吗?”

许道杞又问道:“永福大师的心腹僧人允泽呢?”

洪丹谷忙答道:“早在今年年初时,宰相桑哥被拿,杨永福也受到牵连,朝廷下令对其进行清算,钦差抵达杭州后不久,允泽便畏罪潜逃了。”

许道杞这才知道桑哥垮台及僧官杨琏真迦失势一事,又是一怔,道:“竟有此事?”

洪丹谷道:“许道长入楼前,一再交代不得以俗务相扰,是以丹谷不曾相告。”

黄公望点了点头,表示洪丹谷所言是真,正待进一步说明投毒凶手极可能经由地道进出聚远楼,许道杞先摆手道:“既然永福大师已不在人世,允泽也自此消失不见,那么这件事说出来也无妨。”随即主动叙说了览古楼地道的由来——

原来正如杨载所猜,那地道是宋时旧道,开挖于宋高宗为太上皇时,一端入口开在南边聚远楼,一端开在北部清深堂。清深堂即为览古楼前身,原为宋高宗赏竹之地。后来宋度宗改德寿宫北部为宗阳宫,便将清深堂端的地道口封闭。而后改朝换代,清深堂及德寿宫南部建筑又均在大火中被焚毁,便无人再记得地道一事。

入元后,高道杜道坚受大元皇帝忽必烈之命住持宗阳宫。杜道坚爱书如命,遂于清深堂旧址建览古楼,且恢复了楼外的竹林景观。

但随后僧官杨琏真迦进入江南,在元廷支持下大肆扩张藏传佛教,并用种种手段强势打压道教,就连正一教首脑人物张留孙也被强行驱逐出所住道观,一时无处可去。张留孙曾受忽必烈之命主持江南道教事务,又与皇太子真金交好,愤而向朝廷上书。然忽必烈不予理睬,显然是默许杨琏真迦的行为。

之后,杨琏真迦越发嚣张不可一世,横行于江南地区,且伙同僧人允泽挖掘了宋帝陵,又将南宋皇宫改为寺庙,至于其他民居、良田、道观等被侵占者不计其数。

因为忽必烈未即皇位前,便已与正一教天师相通,故而杜道坚在元廷中的地位远不及张留孙,但杜道坚所居宗阳宫却是曾经的北大内,因而也被杨琏真迦盯上。尤其杨琏真迦在德寿宫旧址重建聚远楼后,对宗阳宫更是志在必得。

正当杜道坚忧心忡忡之时,僧人允泽主动找上门来,称有办法保住宗阳宫。允泽是杨琏真迦心腹,曾协助杨氏挖掘了南宋帝陵,被其视为左膀右臂,说话很有分量。允泽的主动示好,令杜道坚看到了一线曙光。

但允泽也不是没有条件,称德寿宫有一条沟通南北的地道,北入口就在清深堂,也就是现在的览古楼中。允泽保全宗阳宫的条件是,由允泽派人将地道口重新开封修好,他和他心腹手下可以随意进出地道,杜道坚不得干涉,而且不得外传。

杜道坚迫于保住宗阳宫的压力,不得不答应了允泽的条件,并由此将览古楼定为宗阳宫禁地,是以从始至终,知悉览古楼密道一事者,只有住持杜道坚一人。

僧官杨琏真迦之所以针对正一教张留孙,并不是缺一道观之地,只是因为张留孙是道教首脑人物。而一度欲对杜道坚下手,则是因为宗阳宫之地。但允泽居然设法说服了杨琏真迦,杨琏真迦不但没有再强行索取宗阳宫,而且与观主杜道坚保持了良好的关系。

外人不明究竟,均以为杜道坚在朝中后台更硬,毕竟杜氏与权臣伯颜交好,也正是伯颜将其引见给了皇帝忽必烈。

上次杜道坚前往茅山之前,料想或许不会再回宗阳宫,便将地道之事告诉了许道杞。当时杨琏真迦仍是炙手可热,许道杞自知事关重大,是以作出允诺,绝不声张,而今既知杨琏真迦已死、允泽已逃,且地道与聚远楼所发生之事息息相关,便再无隐瞒必要,一五一十地讲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