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载也认为有理,道:“这个某甲能从容地将刺客带入园中,更在聚远楼戒严后将辛亮带出园子,当是大权贵身边的人,且其本人职位不低。我说的大权贵,是指梁王、枢密副使这些人,均是朝中显贵。”

黄公望道:“我也是这样想。”

但梁王甘麻剌、枢密副使囊加歹均是蒙古人,对汉人有本能的防范之心。而某甲当是权贵亲信,既然地位不低,当是以才干取胜,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会跟海盗扯上关系。

杨载思忖道:“或者某甲只是跟河运有关。”

俗语有云:“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漕运[1]也是如此,不独河工、船工,就连运河沿边城市,也多是依赖于水运。也就是说,漕运能够带动一方经济。
以直沽为例,在元代之前,直沽寨只是个偏僻之地,一个“寨”字,大略可想象其规模地位。然元代立国后,忽必烈定都于大都,直沽成为历史的幸运儿,元廷定直沽码头为北上漕粮终点,于此设“镇守海口屯储亲军指挥司”,又设“大直沽盐运使司”,专门管理盐的产销。只在一夜之间,直沽成为举国焦点,成千上万的车马舟船奔往这里,自此聚散,场面壮观而繁盛[2]。
朱清官任都漕运万户,但这“漕”是指海运,因而时人均称他为“海漕万户”。在元代发展海运之前,漕运主要是河运,而今元廷大力发展海运,漕运便专指海运,河运迅疾转向了衰落。而海运的关键人物,便是朱清及其结拜兄弟张瑄,时人有“国初海运自朱张,百万楼船过大洋”之句,足见二人在海运中举足轻重的地位。

黄公望知道好友因是布衣身份,又对功名一无所求,所以总能跳出常规俗套看待时势,但听到杨载提及“河运”,还是不由得一怔,随即连连摇头道:“会有人因为朱清是海运主持者,而想要杀他吗?这不大可能吧。”

杨载却坚决地点了点头,道:“既然行刺可能是出于私仇,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公仇。辛亮跟朱清,便是私仇。公仇嘛,便是益都千户王著刺杀执政宰相阿合马这类。若论与海运利益相关者,没有比得过河运的。运河河上的船夫,以及沿途城市,都跟其息息相关。也可以说,这些人都跟朱清有仇。”

好友举出了王著刺杀阿合马的例子,黄公望便无话可说,又道:“但海运是朝廷之策,某甲针对朱清一人,又有何用?”意即即便朱清被杀,朝廷依然会继续发展海运。

杨载道:“海运是大势,就像钱塘大江滚滚东去,任谁也阻止不了。但朱清是海运的关键人物,海道由其一手开发,若是杀了他,海运之事,至少要停滞十到二十年。”

想了想,又道:“或许某甲并不像王著杀阿合马那样,是为河运而行刺朱清。单就心胸而论,他只是个普通人,譬如运河上的船夫,因为朝廷改河运为海运而失去了谋生的机会,由此心生怨恨,将一腔怒火发泄在朱清身上。”

杨载也只是随口一说,却见黄公望蓦然瞪大了眼睛,似是想到了什么,忙问道:“怎么了?”

黄公望迟疑着道:“有一个人,似乎与小杨你说的这些事有些关系。但是……但是……”

杨载皱眉道:“吞吞吐吐,可不是公望你的性格。”

黄公望遂道:“因为阔阔真公主想看南戏,所以这次特意延请了戏班,就是名角珠帘秀的班子,这一节,小杨早已经知道了。珠帘秀画舫的舟师,名叫施元德,也进了聚远楼园子。他是戏班名单上没有的人,是他自己私下跟着戏班混进来的。”

杨载道:“那又如何?施元德只是想看个热闹。就连我,也想看看大名鼎鼎的聚远楼到底是怎样一番景象呢。”

顿了顿,又问道:“难道公望是说,这舟师施元德,就是接引刺客辛亮的内部人?”

黄公望忙道:“不……施元德应该跟刺客没关系,他有关汉卿关老先生作证,人一直在后台。而且事发后,戏班的人悉数被拘禁,施元德根本不可能带辛亮出去。”

杨载狐疑道:“那公望提他做什么,是因为我适才提及了河运吗?”

黄公望道:“不是,也有这个因素。你可记得我提过朱清去而复返,指认刺客是昔日为海盗时的旧部辛亮吗?当时舟师施元德人也在场,而且他的反应有些奇怪。”

朱清再进来宴厅时,施元德本来正在说话,转头看到朱清后,不及说完,便迅速垂下头去,就像是偷了糖果的小孩子,生怕被家长抓住。黄公望一眼看到,便猜施元德认识朱清,还特意多问了一句。施元德未及回答,朱清已抢先否认,还称留意到施元德,是因为对方有一双船家的手。而施元德在短暂的迟疑之后,才附和了朱清的说法。

黄公望又道:“我猜朱清与施元德原是旧识,但朱清不愿意当众相认,或许是因为二人身份、地位相差得太多。不过我可以肯定的是,施元德跟行刺一事肯定没有关系。”

此时二人正好经过宗阳宫西门,忽有一名道士急奔出来,一边挥手,一边叫道:“说曹操便遇到曹操。黄书吏,贫道正要去聚远楼找你。”正是宗阳宫道士洪丹谷。

黄公望与杨载相视一眼,二人均立时想到了宗阳宫览古楼竹林外的三名高丽男子。杨载先点了点头,黄公望便迎上前问道:“可是宗阳宫中出了什么事?”

洪丹谷道:“宗阳宫没事,但珠帘秀戏班有事。”又迟疑着问道:“黄书吏能答应先保密,并设法周旋吗?”

黄公望不假思索地答道:“当然可以。”

洪丹谷大喜过望,道:“想不到黄书吏这般干脆。”

杨载却有些不耐烦起来,催问道:“戏班到底出了什么事?”

洪丹谷吞吞吐吐地道:“戏班有人私下逃走了。”

原来洪丹谷负责宗阳宫杂务,因为仰慕戏曲名角珠帘秀风采,力邀戏班住进了宫观。然戏班前脚刚搬进宗阳宫客房,后脚便有蒙古侍卫赶至,叮嘱洪丹谷要暗中监视戏班的一举一动,且不准他们离开道观。

宗阳宫住持杜道坚为有识务实之士,好折中儒道,以儒道之理与“天地同功”将帝王历史熏蒸于玄经,求经世之用。其人虽年事已高,但仍然孜孜以求,近年来一直在茅山整理典籍,注疏《老子》。宗阳宫实际事务说是由道士许道杞负责,但许道杞也是治学之人,日夜埋在览古楼中研读经籍,足不出户,真正操持宫务者是杜道坚的关门弟子洪丹谷。洪丹谷个性散漫随意,并不是什么精干之人,好在宗阳宫事务并不繁杂——由于僧官杨琏真迦的缘故,杭州道教受到强力抑制[3],宗阳宫名义上是大宫观,住观道士着实不多。
黄公望闻言大感愕然,问道:“对方是奉谁的命令,要洪道长软禁戏班诸人?”

洪丹谷答道:“说是奉枢密副使囊加歹之命。”

杨载“哈”了一声,道:“那位副使表面命公望主事,原来也没有完全放手,背地里还派了人监视着聚远楼。”又笑道:“只怕今日你我行踪,已尽落入对方眼中。”意指曾去行馆拜访高丽王世子王璋一事。

蒙古人素来不信任汉人,地方长官从来都是蒙古人为正、色目人为副,汉人最高只能做到第三把手。就连当今大元皇帝忽必烈不被西北宗王海都等人承认为蒙古合法大汗,理由便是元廷多采纳汉法。黄公望听说枢密副使囊加歹不放心自己,也只是略略一愣,随即释然,并不如何介怀。又问道:“洪道长说戏班有人逃走,那人该不会是舟师施元德吧?”

洪丹谷大吃一惊,道:“正是船家施元德。”又问道:“黄书吏如何能猜到?”

黄公望因刚与杨载议及施元德,心有所思,便随口一提,不想竟是真事,不由得转头去看好友杨载。杨载也极感意外,问道:“难道真是施元德?”

洪丹谷道:“就是他。他人不见了,只留了一张字条在班主房中,称有急事要回老家。”

杨载道:“这可有点意思了。”

洪丹谷却甚是苦恼。他既受了枢密副使囊加歹手下侍卫叮嘱,且不得不应允,便要为珠帘秀戏班一行负责,而今戏班舟师失踪,他自会受到牵连。这还是其一。其二,戏班如珠帘秀等人也会因此而惹上麻烦。

黄公望忙问道:“洪道长可知道施元德是何方人氏?”

洪丹谷道:“这就是问题所在了。施元德是舟人出身,自小以船为家,没人知道他家乡在哪里。他留的字条,明显是敷衍之词。”

黄公望料想施元德失踪,必与朱清遇刺一事有关,忙道:“我先随洪道长去宗阳观,看能不能从戏班那里问到线索。”

洪丹谷也没什么好主意,便引黄公望、杨载进来宗阳宫客房。班主正在珠帘秀房中,与珠氏商议对策,二人神色均是忐忑不安。

黄公望问道:“那施元德近来可有什么异常?”

班主道:“今日离开聚远楼后,施船家便有些心神不宁。我还以为是因为他曾被蒙古侍卫当作刺客五花大绑地绑走,受了惊吓,也没太当回事,只是简单劝慰了几句。”

黄公望又问道:“那么在这之前呢?我是说,在戏班进去聚远楼之前,施元德可曾离开过,或是见过什么人?”

班主想也不想,直接摇头道:“没有。施船家平日话少,极少下船。在我印象中,他好像就没有离开过画舫。也没什么亲眷朋友,除了戏班的人外,从来不与外人来往。这次难得他想看看聚远楼到底什么样子,所有人都觉得这是破天荒的事,我这才同意私下带他进来。”

珠帘秀忽插口道:“妾身看到施船家跟一个人说过话。”转头看了洪丹谷一眼,又补充道:“就在戏班住进宗阳宫后。”

黄公望忙问道:“什么人?”

珠帘秀道:“是个卖糕糜的男子,年纪跟施船家差不多,四十岁上下。当时戏班刚刚安顿下来,妾身出去打水时,看到施船家在院门前跟那人说话。妾身看他二人的情形有些不对,便过去询问究竟。那男子转头见到妾身,便立即掉头走了。妾身越发纳闷,特意问施船家对方是什么人。施船家只说是商贩,进来宗阳宫贩售食物,刚好经过这里。”

杨载道:“依珠娘来看,施元德跟那商贩,只是简单的买卖关系吗?”

珠帘秀摇头道:“不像。在妾身看来,他二人分明是认得的。不过糕糜商贩说得多,好像想劝服施船家什么,施船家却始终沉默不应。他那人,平时话就少。”

洪丹谷揣测道:“会不会是那糕糜商贩说了些什么,施元德才要逃走?或许找到那商贩,便能知道施元德去向。”又问道:“珠娘可还记得那商贩相貌?”

珠帘秀点头道:“记得。”

洪丹谷道:“那好,贫道看能不能设法请许道长出来,根据珠娘描述绘下商贩外貌,我等再设法寻找。”

杨载奇道:“许道长还有这等能耐吗?”

洪丹谷道:“许道长出家前,也是琴棋书画无所不通的大才子。”

上清派茅山宗是典型的士族道教,最早上清派核心人物均出身士族,多为仕途不得志而崇道入教的江南士族,文化修养很高。也正因为比民间道教起点更高,理论更加繁富,且人才辈出,所以茅山宗才发展得很快,像许道杞这样以才学闻名的道士也不是个例。

黄公望忽问道:“珠娘可有留意到那卖糕糜商贩的双手?”

珠帘秀不解其意,露出了茫然之色。黄公望便补充道:“那商贩的一双手,可是跟施元德一样,乃操舟划楫者所有?”

珠帘秀这才恍然大悟,忙道:“经书吏君一提醒,妾身想起来了,还真是,那商贩也有一双粗壮有力的手。”

洪丹谷奇道:“那商贩是与施元德同行吗?”

杨载狐疑问道:“该不会商贩就是那刺客辛亮吧?”

黄公望也有此联想。他既已确信朱清与施元德是旧识,而施元德在与糕糜商贩交谈后便迅即逃走,糕糜商贩也必定跟朱清有所牵扯,极可能便是涉入聚远楼行刺案的刺客。但如果是刺客,侥幸逃脱后,该及时隐匿行踪,何以还大模大样地来见施元德,难道试图再度对朱清出手吗?

洪丹谷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展开一看,正是官府通缉辛亮的图形告示。又指着辛亮头像问道:“这是贫道嫌有碍观瞻,新从宫门上揭下的。珠娘,你看看是不是这个人?”

黄公望等人目光一下子落在了珠帘秀身上。她仔细看过后,却缓缓摇了摇头,道:“不是。”

洪丹谷倒是长舒了一口气,道:“看来还得请许道长出马。”遂引黄公望、杨载出来客房,又告道:“这件事,贫道得去向许道长禀报。他有朝廷加封官职[4],万一有事,还得由他出面应付。”
许道长即是宗阳宫道士许道杞。杨载久慕其名,只是其人一直隐身在览古楼中,不得相见,忙道:“我可否随洪道长一道?”

洪丹谷颇通世故,又与杨载相熟,知其性情,当即问道:“杨兄是想见许道长,还是想找机会一窥览古楼?”

览古楼为名道杜道坚所建,聚道书万余卷,是宗阳宫禁地,非得主人杜道坚允准,任何人不得进入。也是因为杜道坚去了茅山,令许道杞全权主理,他才有进入览古楼的便利,也视为毕生良机,自从一脚踏入,便不曾出来,日常饮水食物都是由小道士送至楼门前。

杨载当即笑应道:“两者都有。”

洪丹谷倒也能理解杨载心思,只道:“进去览古楼,是万万不可能的,不得师尊允准,连我都不能进去。但许道长开门出来时,杨兄可以趁机一窥内情。”叮嘱了一番,这才朝览古楼而来。

览古楼位于宗阳宫最南端,四周竹林环抱,南墙外便是德寿宫南部残垣,即聚远楼所在之处。三人穿过竹林时,清风穿林,竹叶飒飒有声,颇有天籁之感。

到了楼前,洪丹谷令黄公望、杨载候在阶下,自己先到门前,举起手来,犹豫了下,这才叩门叫道:“丹谷求见许道长。”又道:“宗阳宫里出了一点事,怕是还得麻烦您老人家亲自出马。”

等了许久,不闻回音,洪丹谷便又重新说了一遍,这才有个浑厚的男子声音应道:“不见。”正是名道许道杞。

洪丹谷忙道:“这件事不是小事,若不是情非得已,丹谷也不会冒昧来打扰您老人家读书。”

许道杞又应道:“不管大事小事,一律不见。”

洪丹谷见对方语气坚决,只好转身离开,面对黄公望、杨载时,有些讪讪地道:“看来……”

忽听到背后大门打开,不由得大喜过望,忙道:“我就知道许道长您老人家不会不理宗阳宫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