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说法被高丽国人广泛认同,甚至连忠烈王本人也曾询问过大臣,林惟干是否真的没死。

无论当年被元朝斩首的是不是真的林惟干,而今高丽国中又出现了一个林惟干,以林衍继承人的名义,暗中推波助澜,试图利用高丽臣民对元朝的不满,东山再起。高丽武人政权虽早被平定,但毕竟曾执掌政局一百年,是一股不容忽视的政治力量,在高丽尚有余威。且素为武人政权控制的三别抄军,亦有诸多余党潜匿于民间。这些人一旦尽数复出支持林惟干,那可就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了。

高丽将军印侯虽跟随王世子王璋长期滞留元朝,却也及时与高丽国中的安平公主相通,自是知悉有人打着林氏名义作乱高丽国中的消息。那蒙古侍卫忽拉因与印侯是旧识,从对方口中了解到不少不为外人所知的高丽国情,是以当他以为极可能只有王璋酒中被投毒后,便立即认为是林惟干党羽所为。

黄公望皱眉问道:“就算是高丽武人想夺回政权,针对的不该是高丽王本人吗?如何会专程跑来中原,毒害高丽王世子?”

其实他问这话,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高丽国中,还有他人比林惟干更有针对高丽王世子王璋的动机,那就是前任王世子王滋——

高丽忠烈王在娶本朝安平公主之前,已有子嗣,长子王滋更是早被立为王世子。安平公主下嫁高丽后,王滋不但失去储君身份,其母王氏也遭受安平公主侮辱,被贬居冷宫。如果说王滋对此毫无怨言,根本不会有人相信。他从天上落到了地下,即便不顾念自己,也该为生母境遇痛惜。可惜别说他,就连忠烈王本人都无法改变蒙古公主专横于高丽国中的局面。王滋愤恨之下,以阴谋诡计暗算同父异母的弟弟王璋,不但可以向安平公主报辱母之仇,若安平公主不能再生下子嗣,他便又能坐回王世子之位。

蒙古侍卫忽拉显然不曾意会黄公望言外之意,只道:“不是这样,林惟干那些人想对付的,只有高丽王世子。”

旁人尚惑然不解,杨载先明白过来,道:“高丽国中武人地位不高,即便执掌了大权,依然要依附于王权,利用高丽王来发号施令,就跟中国历史上的宦官势力类似。林惟干——不管是真的林惟干,还是他人假冒——他要的是权势,而不是高丽王的性命。对他而言,高丽王有很大的利用价值,可以做他的棋子和傀儡。而对于高丽王世子王璋而言,情势则完全不同了,他是大元的外孙,在高丽世人眼中,他跟蒙古人并无二致。高丽武人执政时,便总与大元对抗,王璋于林惟干而言,是眼中钉、肉中刺,务必除去。再则说,安平公主把高丽弄得怨声载道,除掉王璋,足令安平公主伤心,说不定还能令高丽王高兴,而且也能帮林惟干赢得人心,一举几得之事。”

元朝虽然断绝科举,但在文化上却保持相对宽容的态度,对于民间言论也没有过于控制,所以关汉卿揭露元朝官场黑暗的《窦娥冤》[12]也能在大都公开上演,还成为风靡一时的名剧。黄公望、倪昭奎因有公职在身,不能随意讲话,但杨载便没有这层顾忌。他侃侃而谈,蒙古侍卫忽拉则连连点头。黄公望见状忙道:“明白了。”当即谢过忽拉。忽拉遂鞠了一躬,双手各持一只酒壶,先下楼去办事了。
杨载又问道:“公望刚才问高丽武人,何以不针对高丽王本人,是不是想说原高丽王世子王滋比武人林惟干更有谋害现任王世子王璋的动机?”

黄公望点头承认道:“我确实这样想过。不过现下我们不是认为是奶酒有毒吗?因而这一切只是假想。”

倪昭奎笑道:“没错!假想而已!这叫忽拉的蒙古侍卫真是热心,给咱们讲了这么多高丽国内的事,还认为是高丽武人林惟干意图谋害高丽王世子王璋。一会儿等他到医铺中检查出葡萄酒中没毒,一定会吓得呆住。”

他本来是面带笑容,然说出“吓得呆住”一句后,忽然心中“咯噔”一下,转头看了杨琏真迦尸首一眼,再环顾空荡荡的宴厅,颇感心惊,问道:“现下该如何是好?”

黄公望踌躇道:“你我公务在身,不能随意离开,必须得等到晚间,待杨暗普接走他父亲尸首后。”

想了想,又朝杨载道:“小杨,你不是一直想要登聚远楼一观钱塘吗?你请自便。我与小倪再去分头盘问在聚远楼执役的下人,看是否有线索。”

杨载摇头道:“没有用的。聚远楼出了这么大的事,人人自危,即便真有人看到了什么,也一定会守口如瓶。”

黄公望早已料及此节,深感头疼,又素来佩服好友之能,便请教道:“那该怎么做?”

杨载笑道:“公望不妨让人放了那些下人,然后我们一起到顶楼观赏风景,如何?”

倪昭奎也道:“果真如小杨所言,是女官汪小佩所敬奶酒中有毒,那么投毒一事,便跟下人们毫无干系了。”

黄公望因事关重大,又细细思虑一遍,联想到侍卫长斡朵思不花举止及女官汪小佩的言行,越发觉得二人可疑,认为杨载推测奶酒中有毒的可能性极大,他不愿意无辜之人平白担惊受怕,便命侍卫放下人们归家。

三人正待上楼,那奉命送酒去医铺检验的蒙古侍卫忽拉又空手折返了回来,告道:“葡萄酒中确实有毒。”顿了顿,又正色告道:“两壶酒中均有毒,无论是甘麻剌大王案上的,还是高丽王世子的。”

黄公望等三人大为意外,杨载抢先问道:“你怎么会知道?”

蒙古侍卫忽拉道:“我刚看到园中有许多蚂蚁,便拿了两块蒸饼,分别用两只酒壶中酒拌了,分开投入蚂蚁丛中,结果那些蚂蚁全死了。我还怕有误,已命人将两只酒壶送去了附近医铺,但酒中有毒,应该是确认无疑的事。”

黄公望三人本已认定是奶酒中有毒,而且是女官汪小佩趁敬酒之机,往酒中投了毒,意在谋害僧官杨琏真迦一人,却不想事实并非如此,不由得面面相觑。

杨载皱眉道:“竟是我想错了。”

蒙古侍卫忽拉见黄公望与倪昭奎沉默不应,且神色古怪,便先道:“之前我认为投毒只针对高丽王世子一人,是不对的。就目下情况来看,毒是事先下在酒坛中的,这宴厅酒案上的葡萄酒,应该都有毒,所以投毒者应该不只是针对高丽王世子。”

倪昭奎接口道:“因为酒坛是随意搬放的,投毒者不可能预先知道高丽王世子会饮哪坛酒。”

蒙古侍卫忽拉道:“之前我还一度以为毒药是下在高丽王世子酒壶中,目下既知甘麻剌大王之酒亦有毒,便可确定毒药是落在酒中了。”

黄公望沉吟了好大一会儿,才问道:“那么你认为谁最有可能要毒害包括梁王殿下和高丽王世子在内的所有宾客?有没有可能是叛王乃颜旧部投毒呢?”

蒙古侍卫忽拉道:“我刚才也听说了乃颜旧部安心曾在这附近游荡一事,还听说囊加歹副使正以金牌征调杭州路达鲁花赤发兵,命其务必追捕到乃颜余党。”神色之间,颇不以为然。

黄公望忙道:“怎么,你不认为是乃颜旧部所为?”

蒙古侍卫忽拉道:“我也说不好。不过,我们蒙古人一向谨记成吉思汗筷子的故事[13],不愿意自己人打自己人。”
倪昭奎忙问道:“听说之前皇帝亲自率军平定东道叛王乃颜之叛,蒙古亲军始终作战不力,皇帝很是生气,换上了汉军,这才打赢了战事。这所谓的‘作战不力’,是不是就是你说的蒙古人不愿意自己人打自己人?”

蒙古侍卫忽拉微一犹豫,即点了点头。

黄公望道:“但乃颜被皇帝所杀,其旧部想为主复仇,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蒙古侍卫忽拉道:“那么他们就应该只针对甘麻剌大王和囊加歹副使。”

今日宴会宾客中,只有两人与乃颜之乱稍有关联。前次元廷出兵平定东道宗王乃颜时,皇帝忽必烈是主帅,丞相伯颜是副帅,而梁王是皇帝长孙,囊加歹则是伯颜之子。

忽拉又摇头道:“不过也没什么用了,囊加歹副使一定会认为是乃颜旧部所为。之前伯颜丞相便差点被乃颜谋害,囊加歹副使一直怀恨在心,刚好又有聚远楼投毒一事,他还能不全力出击吗?”

原来囊加歹生父伯颜与乃颜有过一段生死恩怨。乃颜是东道宗王中势力最大者,忽必烈因其先人在支持自己夺取汗位一事上立有大功,一向以礼待之。当有人密报乃颜欲谋反时,忽必烈还不能相信。伯颜时任丞相,主动请命到辽东乃颜封地观察其意向。

出发之前,伯颜已料定乃颜必反,遂做了周密准备,带了几车上等皮衣。元代驿站制度极为发达[14],相比于中原而言,辽东算是偏远之地,然沿途驿站密布,补给十分方便。伯颜每到一处驿站,便取出皮衣,送给驿吏。驿吏无不感激称谢。
后来伯颜到了乃颜驻地,乃颜表面设宴款待,实则暗伏杀机。伯颜觉察到不妙后,料想即使不被乃颜所害,也会遭到扣押囚禁,于是连夜潜逃。

乃颜果然有杀伯颜立威之心,听说伯颜抢先逃走,急忙派出精锐骑兵追赶。伯颜因事先预埋了伏笔,每到一处驿站,驿吏便争相献上良马。他得到驿站倾力支持,一路狂奔如飞,终于逃脱了乃颜骑兵追捕,但自此却与乃颜结下了极深的梁子。

乃颜兵败被俘后,忽必烈本欲赦免其罪,如同当年赦免亲弟阿里不哥一样,但伯颜从旁相劝,称要除恶务尽,忽必烈这才下定决心处死了乃颜。

倪昭奎道:“如此说来,乃颜旧部当深恨枢密副使囊加歹了。或许就是安心等人投毒,想杀的只是囊加歹一人,其他人不过是连带伤害。”

蒙古侍卫忽拉道:“嗯,或许吧。”

黄公望道:“有一件事,我想请你帮忙。”

忽拉忙道:“书吏君受副使之命主理此案,我等均奉命听从调遣,书吏君有事,尽管吩咐便是。”

黄公望道:“聚远楼戒备森严,乃颜旧部安心那些人而今只是平民身份,仅凭他们,根本不能成事,聚远楼中必定有内应策应。你可愿意暗中调查,帮我找出这个里应外合的人?”

蒙古侍卫忽拉很是意外,愣了一下,才支支吾吾地道:“可是……”

黄公望道:“我知道,你不认为是乃颜旧部所为。先不管谁是投毒者,他要进来聚远楼,必定需要有人接应,找到接应者,也就找到了投毒真凶。如果不是乃颜旧部,不正好可以为安心等人洗脱冤屈吗?”

忽拉意有所动,终于点了点头。

黄公望又叮嘱道:“这件事,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

忽拉忙道:“不劳书吏君多嘱咐,我自是知道轻重。”

等忽拉离开,黄公望才低声问杨载道:“小杨现下怎么看?”

杨载摇了摇头,只道:“先确定席间葡萄酒是否有毒再说。”

他本来对自己的推测极为自信,甚至还说服了黄公望、倪昭奎二人,却不想峰回路转,葡萄酒中当真有毒。一时之间,竟有些难以接受,是以长久沉默不言。

黄公望道:“是了,我倒忘记了这件事。”急忙派人去附近医铺召医师。

那医师姓楚,已检验过之前蒙古侍卫送去医铺的两壶酒,被侍卫忽拉引进来后,便直接告知酒中有毒。又应黄公望之请,将宴上所有酒都检查一遍。果如蒙古侍卫忽拉所料,席间所有葡萄酒中均有毒。而且不独宴厅,就连楼间小阁所藏专为此次宴会准备的所有坛酒,也都被人下了毒。

倪昭奎骇然道:“此人够狠,是铁了心地要将所有宾客毒死呀。”

黄公望叮嘱楚医师一番,命侍卫忽拉送他出去。

忽拉应了一声,正要出去,杨载又叫住他,低声说了一番话。

忽拉诧然道:“竟有这样的事吗?”

杨载双手一摊,道:“所谓‘秘’字,意指不以示人,是不公开的、外人不知道的。我只是猜测,不能确定是否真有其事,但万一有呢?”

忽拉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倪昭奎仍然感慨不已,又道:“我们之前还怀疑是阔阔真公主。要不是这位公主热情好客,自带了家乡奶酒,只怕今日聚远楼宴厅尸横遍野,我和公望身为主事者,有多少个脑袋,也是不够砍的了。”

刚好阔阔真公主侍卫长斡朵思不花进来,耳尖听到“阔阔真公主”几字,忙问道:“你们在说阔阔真公主什么?”

倪昭奎正为满堂毒酒而心颤胆寒,斡朵思不花蓦然出现,他不由得吓了一跳,又见对方眼神直落在自己身上,忙定了定神,道:“没什么。”

斡朵思不花遂转向黄公望,问道:“我刚遇到侍卫引医师出去,说是酒宴预备用酒均被下了毒,是这样吗?”

黄公望道:“是。”

斡朵思不花立时现出怒色,恨恨道:“这些人竟然这般狠毒,向甘麻剌大王和枢密副使报复也就罢了,阔阔真公主与他们无冤无仇,居然连她也不放过。”

料想他已从旁人口中知悉乃颜部下安心之事,其言外之意,显然也认为是乃颜旧部所为了。

杨载忽然插口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斡朵思不花一怔,随即顺口答道:“阔阔真公主放不下今日之事,特派我过来看看。”又道:“我刚在外面看到了通缉追捕安心等人的图形告示,还有个叫辛亮的,就是那行刺海漕万户朱清的刺客吗?”

杨载道:“阁下是……”

斡朵思不花道:“我叫斡朵思不花,是阔阔真公主的侍卫长。”忽意识到不曾见过杨载,尚不知对方身份,忙问道:“你又是谁?”

杨载不答,忽然暴喝道:“斡朵思不花,你好大胆。”

斡朵思不花呆了一呆,愕然问道:“我怎么了?”

杨载沉声道:“你自己做了什么事,还不清楚吗?我问你,你跟刺客辛亮是什么关系?”

斡朵思不花当即沉下脸,转向黄公望问道:“黄书吏,这是什么意思?是要审问我吗?”

黄公望忙道:“这是我好友杨载,他只是一介平民,为人耿介率直,留下来也只是想帮忙查案,侍卫长莫要见怪。”

斡朵思不花遂冷然道:“那么请杨君把话说清楚,刚才为什么那样问?”

杨载摇头道:“我发问在侍卫长之前,请侍卫长先回答,然后我再回答你的问题。”

斡朵思不花又是一怔,却没有再与杨载做口舌之辩,竟然老老实实地答道:“我根本不认识这个叫辛亮的刺客。他的名字和相貌,我也是刚才在官府告示上看到的。”

杨载似是仍不确信,又追问道:“侍卫长当真不认识辛亮吗?”

斡朵思不花当即拉下脸,怒道:“我蒙古大好男儿,说一便是一,说二便是二,什么当真不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