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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话未毕,便有人大踏步进来,却是漕运万户朱清去而复返。他神色凝重,本是直朝堂中囊加歹而来,然进来大厅时,目光一下子便落在了舟师施元德身上。施元德转头看了朱清一眼,嘴中仍嘟囔着道:“答应……”不及说完,便垂下头去。
黄公望心念一动,忙问道:“施船家认识朱万户吗?
施元德尚未回答,朱清已先接口道:“不认识。我一眼留意到此人,是看到了他一双手,明显是船家出身。”又问道:“我可有看错?”
施元德微一迟疑,即应道:“没错,小的正是船夫。”
贯只哥笑道:“朱万户到底是行家,行家自有行家的眼光。”
囊加歹见施元德也算是戏班的人,又有关汉卿从旁作保,便下令解了施元德绑缚。
黄公望忙上前道:“朱万户,你回来得正好。当时刺客直朝你而去,你可有看清他面貌?”
朱清点头道:“有。”随即说出了一番惊人的话——
原来他不但看到了刺客面貌,而且认得对方。只不过当时惊变忽生,不曾细细思虑,虽然依稀觉得对方面熟,然见对方一身蒙古侍卫装束,还以为是进来聚远楼时打过照面。适才预备离开聚远楼时,忽然想到那刺客竟是熟人,是自己的老部下。
众人闻言均大为意外。黄公望忙问道:“刺客竟是朱万户下属吗?”
朱清道:“是。不过不是现下,而是二十年前。”
贯只哥惊道:“二十年前吗?那时朱万户可还是……”有所顾忌,便及时止住了后面的话。
朱清却不以为意,大度地道:“那时朱某还是海上的巨盗。”
原来那刺客名叫辛亮,自小父母双亡,是个孤儿,少年时跟了朱清,风里来浪里去,渐渐成长为海盗群中一号人物,坐第三把交椅,地位仅次于朱清、张瑄。后来元廷为加强自身海上力量,派人招纳海盗,朱清、张瑄决意投元。辛亮极力反对不说,还欲杀朱清、张瑄,再以二人首级降宋,结果被朱清先行发难砍伤,跌落海中。旁人均以为辛亮身中数刀,重伤之下,必定溺死于海中,不想他仍然活着,且在今日冒险混进聚远楼,当面行刺朱清。
黄公望听朱清叙述了刺客身份来历,忙问道:“那辛亮多大年纪?”
朱清道:“四十二岁。”回答得极为流畅,几乎是脱口而出,显然他自己也从未忘怀过那位当年预备谋害他的辛亮。
黄公望又问道:“可否请朱万户向画工详细描述出辛亮样貌,好方便官府发出通缉告示?”
朱清当即点头道:“当然可以。而且此事宜快不宜迟,我现在就可以去见画工。”似是也想尽快追捕到辛亮。
黄公望忙叫过一名行省差役,命他引朱清前去官署。
朱清又向囊加歹道:“朱某特意折返回来,就是想将刺客辛亮一事告知各位。行刺之事,跟戏班和聚远楼的下人都没有关系,副使大可放他们离去。”
囊加歹点头道:“朱万户放心,对于这些人,我自会妥善处置。”又叫道:“来人,多加派人手护送朱万户,务必保护他周全。”
朱清抱拳道:“多谢副使。不过朱某海盗出身,好歹算一介武夫,身边也有些忠心耿耿的老部下,足以自保。”拱了拱手,就此辞出。
关汉卿转头见舟师施元德大有惶然之色,似是十分害怕,便主动问道:“既然已经明确知道刺客身份,是否要释放戏班诸人呢?”
囊加歹对关汉卿十分敬重,却不愿意就此徇私,告道:“戏班与行刺当无干系,但还有投毒一事。虽则现下已有重大嫌犯,但戏班也有嫌疑。”
黄公望忙道:“戏班之前一直等候在宗阳宫,阔阔真公主抵达后,才被引进聚远楼,而且始终被隔离在楼外,根本没有机会往酒中落毒。”
江西行省平章贯只哥也道:“原先还怀疑刺客可能藏身于戏班中,现下既然知道刺客另有其人,戏班与这两件事均无干系,大可放他们离去。”
囊加歹思虑一番,也觉得有理,便道:“好,就这么办。”
关汉卿见一旁白布盖着一具人形模样的物事,虽不知那便是僧官杨琏真迦,但也明白聚远楼出了人命大事,不愿意多生事端,便拱手作别,欲携施元德离去。
囊加歹忙道:“我送关官医出去。”又对黄公望交代道:“聚远楼之事,就交给你了。你重点搜查刺客下落,以及歹人是如何混入园中投毒的。若有发现,立即来行馆禀报。”
黄公望满口应了,送走囊加歹等人,便安排同僚倪昭奎去向门卫、下人等盘询取证。
马致远问道:“可有我能帮忙的地方?”
黄公望请示了贯只哥,这才道:“马公是江浙行省官员,一直在杭州为官,与杨永福父子相识。不妨由马公通知其子杨暗普来领回杨永福尸首,但要在今夜秘密进行,而且之后也不能声张,不能公然张罗后事。至于后面如何行事,等数日后朝廷批示下来再说。”
马致远道:“好,我去找杨暗普。”
贯只哥亦喜好文学,颇想与文名远扬的马致远亲近,笑道:“我与马提举一道出去。”
厅中之人瞬时离开大半,只剩下黄公望和数名蒙古侍卫。黄公望便叫过一名蒙古侍卫,问道:“可有发现刺客行踪?”
那侍卫摇头道:“没有。”
蒙古人大多坦率实诚,那侍卫见长官将案子交给黄公望调查,料想其人可信,便实话告道:“虽则这园子不小,但我们人多,许多人已将内外翻了个遍,却没有发现刺客行踪。我怀疑……”
黄公望忙问道:“怀疑什么?”
侍卫道:“刺客早已经出园了。”
黄公望摇头道:“这不可能。永福大师中毒在先,刺客未发动之前,囊加歹副使便已下令内外戒严,刺客不可能逃得出去。”
侍卫却是不以为然,道:“他能进得来,自然也出得去。况且甘麻剌大王、阔阔真公主他们都有自己的心腹扈从,门卫也不可能个个都认识。那刺客穿着咱们自己人的衣服,被浑水摸鱼混了出去也说不准。”
黄公望想了想,也认为有几分道理,便命道:“再仔细搜一遍,实在搜不到就算了。好在目下已经知道了刺客姓名、面容,当可发出通缉令,全境追捕。”
侍卫应了一声。黄公望又道:“还有一件事,你派人去北面宗阳宫……”忽听到一阵悠扬笛声,虽然细微,却清晰入耳,忙摆手道:“不必多此一举了。说曹操,曹操便到。”
黄公望匆忙下楼,正好遇到同僚倪昭奎,见对方神色古怪,忙问道:“可是有所发现?”
倪昭奎道:“我刚盘问了门前侍卫,他们不承认私下放人进来,但交代了一点异常情况,高丽王世子王璋曾出过园子,在大门口与一名少女私会。那少女容颜极美,是以门卫印象很深。”
黄公望忙道:“我记得,高丽王世子是席间唯一中途离开者,刚好是在杨永福进来宴会厅时,对吧?”
倪昭奎道:“没错,就是那个时间,我还追出去跟高丽王世子说过话。当时他说有些气闷,想四下走走,散散心,原来是出园与人私会。”
顿了顿,又道:“他二人应该是早就约好了的。据门卫说,那少女怀抱琵琶,到了大门前,随意拂弄了几下,不久后王璋就出来了。”
黄公望“啊”了一声,道:“是有琵琶声,我也听到了。不过当时戏班正在换场,我还以为是戏班伴奏者在试音。”
又沉吟道:“我听说高丽王世子已娶宗室西原侯王瑛之女为世子妃,然王世子少年风流,又是未来的高丽王,世间多少女子想巴结上他,或许那女子是他在本朝的相好也说不准。”
料想那女子与王璋是情侣关系,她思念爱人,赶来聚远楼外,以琵琶乐声相召。王璋闻声而出,安慰了情人几句,便重新回来宴席,正好见到僧官杨琏真迦中毒倒地。古人有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旁人均身在其中,尚未回过味来,唯独王璋一人是从外面进来,算是重新入场,因而最先反应过来。
黄公望道:“高丽王世子这件事,算是异常,但并不可疑。”
倪昭奎道:“我知道。但除了这点异常外,我再问不出别的了。”又问道:“你这要出去吗?”
黄公望道:“杨载到了。我去接他进来。”
杨载字仲弘,幼年丧父,随母徙居杭州,博涉群书,才气出众,常携书册到西湖静坐,一边观景,一边阅读。某日,他在西湖酒肆中见到黄公望以瓦盆饮酒,已十分惊叹。不想豪饮之后,黄公望摔碎瓦盆,又取出一支铁笛,横笛清吹,前后风度,判若两人[4]。杨载为人旷达横放,一时大为倾慕,遂主动上前结识。杨载只比黄公望小一岁多,二人年纪相仿,志趣相投,遂结为好友。
这次黄公望主持聚远楼酒宴之事,杨载也出了不少主意。当然,他最渴望的便是一登聚远楼,凭栏眺望钱塘。黄公望受缠不过,便同意等傍晚酒宴散后,再设法带杨载进来,让其登楼一观。杨载生怕黄公望反悔,强行索去了黄氏钟爱的铁笛,约好他人事先等候在宗阳宫中,傍晚时过来,以笛音相约。
倪昭奎因与黄公望交好,与杨载亦是相熟,听说其人已到园前,忙道:“快些叫他进来。他聪慧机警,一定能帮上忙。”
二人联袂而出。果见杨载手握铁笛,与宗阳宫道士洪丹谷并排等在大门前。
黄公望尚不及开言,杨载先上前低声问道:“是不是聚远楼出了事?”
黄公望奇道:“你不是人在宗阳宫吗?如何会知道?”
倪昭奎转头看了洪丹谷一眼,问道:“难道消息这么快就传开了,你在宗阳宫听到了风声?”
杨载摇头道:“不是,我推测聚远楼有事,是因为我刚才在宗阳宫看到了一桩奇事……”
一语未毕,便有蒙古侍卫指引戏班诸人出来,杨载摇了摇头,先止住了话题。
黄公望还待迎上前去,向戏班珠帘秀表达歉意,不想宗阳宫道士洪丹谷抢上几步,先招呼道:“珠娘,别来无恙乎?”
珠帘秀早先曾引戏班在宗阳宫等候聚远楼酒宴开席,认得洪丹谷,忙回了一礼,道:“洪道长有礼。”
洪丹谷又殷勤问道:“珠娘脸色不好,可是身上不大舒服?”
聚远楼出事后,戏班被尽数拘禁,关汉卿和舟师施元德更被五花大绑地带走,诸人惊吓得不轻。现下虽知戏班嫌疑已清,但仍然惊魂未定。珠帘秀早得过官方叮嘱,不可泄露半分聚远楼之事,不然将有大祸临头,也不敢提及旁事,只随口敷衍道:“有劳洪道长关心,妾身是有些不舒服,想来是因为天气炎热的缘故。”
洪丹谷忙道:“宗阳宫就在隔壁,珠娘可愿意过去稍事歇息?”
又补充道:“听说珠娘以画舫为家,戏班这么多人,起居都在一条船上,毕竟有些不大便利。我们宗阳宫地广房多,时常为游客、士子提供住处,吃住都是免费,可比水上生活方便多了。”
珠帘秀本待推托,却见班主连使眼色。她是冰雪聪明的女子,旋即想到道教在本朝享有特权,道士也算是权贵阶层,而今戏班无端卷入旋涡之中,虽暂时脱身,却被勒令近期内不得离开杭州,难保不会再有麻烦上身,若是有宗阳宫出面照应——须知宗阳宫前身即是北德寿宫,在道教人士中地位非凡,宋末毁于大火,元初又重新修建,由茅山宗[5]著名高道杜道坚[6]住持。僧官杨琏真迦主持江南佛事后,在元廷支持下横行一方,横征暴敛,强取豪夺,为此而不惜戕害人命,连正一道[7]天师张留孙所居道观都被他霸占,改为寺庙,却唯独动不了宗阳宫,足见杜道坚更有背景——一定会受益不少,当即顺水推舟,道:“如此,妾身就恭敬不如从命。珠娘代戏班所有人谢谢洪道长。”
洪丹谷颇知珠帘秀性情——表面谦和,实则冷傲——原本未抱太大期望,却不想珠帘秀满口同意,不由得大喜过望,也不及与黄公望等人招呼,只朝杨载点了点头,略表歉意,便自行与戏班诸人北去。
倪昭奎先是愕然,随即道:“这洪道士是不是也动起了凡心?”
杨载笑道:“至少我等到宗阳宫时,没见洪道长这般殷勤过。”
宗阳宫由茅山宗杜道坚住持,宫中尽为茅山道士。茅山宗即上清派,道士亦可以跟普通人一样结婚生子,也不必住观,即便洪丹谷有心追求珠帘秀,也不是什么怪事。
黄公望心思全在案情上,忙问道:“小杨适才说在宗阳宫看到了一桩奇事,到底是什么?”
杨载环顾四周,欲言又止,显然有所顾忌。黄公望忙引杨载进来聚远楼中,屏退左右,只留下倪昭奎一人,问道:“到底是什么奇事?”
杨载道:“我人在宗阳宫时,听到南边乐声,料想酒宴已然开场,一时心痒难耐,再也坐不住,便来到宫观南面览古楼附近竹林,一面抚笛徘徊,一面凝神细听南面传来的歌乐之声。”
正当他殷殷翘盼时光过得快些、傍晚快些来临之时,林外不知从何处冒出了三名蒙古人装扮的男子,叽叽咕咕说了一通话。杨载虽然听不懂,但见三人交谈时不断朝南面望,料想事关聚远楼。然等到他想走得近些,好看清楚对方面貌时,那三名男子又莫名不见了。平地冒出,凭空消失,一切都无影无踪,适才发生之事,仿佛只是一场梦境。人在竹林的杨载望着地上斑斓婆娑竹影,一度产生了幻觉,怀疑三名男子到底有没有出现过。
杨载又道:“我在原地发了好长时间的怔,后来才反应过来,急忙赶了出来,询问观前小道士,说是曾见到三名蒙古男子离开。我料想所见所闻不是幻象,便径直赶来聚远楼。却见楼外戒备森严,如临大敌,随后有贵人率大队侍从离开,料想应该是出了事,酒宴已经散了。又等了好大一会儿,好几拨人先后离去,料想人应该走得差不多了,我这才以笛音召公望你出来。”
顿了顿,又正色问道:“现下该二位告诉我,聚远楼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黄公望道:“聚远楼确实出了事,而且是大事,目下这里暂且是由我主事,但就算最后能查个水落石出,我是主理宴会之人,怕是仍会受到牵累,小杨还是不要涉入其中的好,非但不要涉入,还要与我本人保持距离。”
杨载当即沉下脸,道:“这话我可不爱听了。”
倪昭奎忙道:“小杨性情率真,公望最清楚,他断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弃朋友而去。况且小杨思虑缜密,机智过人,且不时有奇思妙想,不妨将经过告诉他,他肯定能帮上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