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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上海的头两个月里,张爱玲整日闭门不出,且只吃美军那种西柚汁罐头,以至于那天上街时她“看见橱窗里一个苍老的瘦女人迎面走来,不认识了,吓了一跳”。张爱玲为胡兰成憔悴到连自己都认不出的地步,我们不能不感到疼惜,却又有种想说“活该”的愤恨!
过了一阵,斯颂德又来了,除了带来胡兰成的新消息,他还有一个委婉的目的:要钱。彼时,胡兰成因为温州排查户口的原因,又搬回到斯颂德的诸暨老家,躲在他家楼上整整八个月。由于胡兰成在逃离武汉时将大部分储蓄都给了小周,所以他在斯颂德家中的吃用都是斯颂德负担的。渐渐的,斯颂德感到有些吃力,他便来找张爱玲了。
斯颂德没有明着说要钱,只是告诉了张爱玲这么一则消息:小周已经出狱,胡兰成想把小周接到他家去。斯颂德显得十分为难,说这太引人注意,但胡兰成却一再坚持,他也不知如何是好——这是拿小周在刺激她呢!张爱玲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也不点破,只是说:“他对女人不大实际。”斯颂德怔了怔,说:“很实际的哦!”这次轮到张爱玲怔了怔,两人便都没有再说了。
此后,每次给胡兰成去信,张爱玲都会附上一些钱,胡兰成亦坦然接受。其实,听了斯颂德带来的消息,张爱玲心中已经隐隐有了决断——这已经不知是她做出的第几次决断了,在爱情上,张爱玲是个不懂拒绝的女人,每次暗下决断后,当他来寻她时,她都会情不自禁地继续追逐那苦痛的欢愉,无法自拔。
“幸运”的是,胡兰成次次得逞,便愈发变本加厉,这样的结果,只能是逼张爱玲做出最后的决断。
在诸暨避了近一年后,风声渐息,胡兰成便打算回温州了。他取道上海,在张爱玲那住了一晚。当天有斯家的人送他到张爱玲那,还陪着聊到傍晚。等把人送走后,胡兰成竟然摆出一副男主人的样子数落张爱玲:“斯先生这次对我真是——!这样的交情,连饭都不留人家吃!”张爱玲顿时火上心头:“我是招待不来客人的,你本来也原谅,但我亦不以为有哪桩事是错了。”况且,胡兰成不是不知道她从不留人吃饭的习惯,他这句责怪,实在显得有点刻意,仿佛提醒张爱玲他的地位似的。
张爱玲在生活自理能力和待人接物上的确有不足,但她也曾开心地想着如何扮演一位贤惠的好妻子——但这都是建立在感情基础上的。此时他们的感情风雨飘摇,她哪里还能受得了他这样对自己指手画脚?
胡兰成并未在意张爱玲的动气,他以为张爱玲对他依旧一往情深,当晚更慨然将范秀美之事告诉了她。张爱玲虽然早有所料,但听他这样轻易说出,还是感到难受得说不出话来。胡兰成又问她有没有看他在斯家写的《武汉记》——里面全是小周的身影,张爱玲自然答说:“看不下去。”听了这话,胡兰成竟不知趣地想以玩笑化解,去打了一下张爱玲的手,张爱玲心中已是十分厌恶,这下更是骇怒,她喊了一声:“啊!”
张爱玲这一叫,胡兰成才“觉得真是惊动了天人”,知道自己做的不妥,但为时晚矣。当晚,他们分房而睡:一个细数从头,痛下决断,一个则仍在那做“三美团圆”的美梦。第二天一早,胡兰成到张爱玲房中找她。他想吻她,张爱玲没有答应,但却主动将他抱住,满脸泪痕地轻唤了一声:“兰成。”这一声让胡兰成震动不已,因为他听得十分真切:这必是她最后的告别了,她的语气从未如此温柔而绝望。
张爱玲回忆那最后的拥抱与轻唤时说:“他们的过去像长城一样,在地平线上绵延起伏,但是长城在现代没有用了。”是的,长城没有用了,他的吻也没有用了,他们的一切,真真正正地过去了!
张爱玲没有当场和他说分手,等他走后,她亦断断续续给他写信,寄钱——她想的很清楚,爱是没有了,但恩情还在,等到他脱离险境,再和他正式分手吧!又过了几月,抓汉奸的风声已过,胡兰成经人介绍到温州中学教书,境况好了很多,张爱玲终于写了分手信给他:“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这次的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彼时唯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
这里的“小吉”,其实是小劫的谐音——她当然不是不会写劫字,她只是对他依旧抱以美好的祝福。这就是张爱玲,一个喜怒哀乐和寻常女人一样平凡,种种细节又如此让人动容的传奇女子。她虽在与他的爱恋中反反复复,但自己那套为人处世的标准却从未松动过。许多人都误以为张爱玲是个无情之人,但一个即便被深爱之人伤过千百次,也要在分手时给予祝福,甚至随信奉上自己刚卖完剧本所得的三十万稿费的女人,又怎会是无情的呢?张爱玲做人的底线,其实是很多人处世的最高标准都无法企及的。
回首这场历时三年的倾城绝恋,张爱玲就像一个懵懂的小女孩,在爱情的密林里被一个迷幻的声音所吸引,便兴奋地循声而去。路上纵有千般阻隔,途中纵有万种绞割,她亦无怨无尤——只因她早已蒙起了自己的眼睛,只能定定地听着那段动人的旋律,痴痴地闻着那阵甜蜜的香气。
当然,蒙起眼睛,免不了对周遭的一切感到莫名地没有把握,时而敏感多疑,时而恐惧不安。但愈是如此,她愈对远处传来的梵音感到依恋,仿佛那是她在黑暗中唯一的指引。至此,除了找到那个仙乐飘飘的伊甸园,她唯一的下场只能是:堕入无尽悔恨的深渊。
张爱玲悔恨吗?我们无从知晓,她说她自从分手后,从来都不会想起胡兰成,只是偶尔那痛苦又会无缘无故地来侵扰她。她读威尔斯的《摩若医生的岛》,里面有一种使动物变成人形的“痛苦之浴”,她说她看到这四个字时,不会想起胡兰成的名字,却清楚地认识那种感觉:“五中如沸,混身火烧火辣烫伤了一样,潮水一样地淹上来,总要淹个两三次才退。”
唯有一回——那已是多年以后,她梦见小时候看过的电影《寂寞的松林径》,她早已忘了电影的内容,只记得里面动人的主题歌。歌声中,“青山上红棕色的小木屋,映着碧蓝的天,阳光下满地树影摇晃著,有好几个小孩在松林中出没,都是她的”。这时,胡兰成出现了,他微笑着拉她,她突然感到羞涩,两人的手渐渐拉成一条直线……就在此时,她醒了。
她说:“二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来快乐了很久很久。”
第10章 寻觅·天涯
电影奇缘
在温州时,张爱玲曾对胡兰成说:“我将萎谢了!”经过这段伤痕累累的感情,张爱玲萎谢的不只是爱意,她的文学创作亦陷入低谷。
1945年之后,更确切地说是从胡兰成离开上海,四处留情开始,张爱玲虽仍时有新作问世,但数量较以前大幅缩水,质量上也不出彩。相比前两年的文思泉涌,柯灵说她仿佛放电影断了片一样,“大片的空白忽然出现”。究其原因,无外乎是“内外交困的精神综合症”外加“感情的悲剧”。
这个曾在上海滩风光无限的传奇女子,当真就要从此萎谢了吗?
其实,1945年以后张爱玲写的小说在技巧和细节的处理上要比从前成熟许多,只是她开始刻意减少小说里的“传奇色彩”,转而将注意力放在人生平凡、安稳的一面上。如果说之前张爱玲使的是凌厉剑法,以炫目的招式夺人眼神,那她现在更喜欢用无锋的重剑,以“大巧不工”的沉稳从容慑人心魄。长篇小说《十八春》连载后,居然有和书中人物经历类似的女子从报社打听到张爱玲的住址,跑到她门前哭诉。其小说技艺之日臻纯熟,可见一斑。
张爱玲这段时间小说散文数量减少,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开始写电影剧本了。张爱玲自幼酷爱电影,早先在写小说散文时,就经常使用电影元素。她在《童言无忌》里记叙自己凄凉的家庭生活时,就曾写说:“我立在镜子前面,看我自己的掣动的脸,看着眼泪滔滔流下来,像电影里的特写。”她后来还将自己的小说《倾城之恋》改编成舞台剧,颇受观众好评,这都为她将来创作电影剧本打下了基础。
1946年,文华影业公司成立,桑弧和黄佐临被聘作编导。他们一直很欣赏张爱玲的文采,舞台剧《倾城之恋》的成功也让他们肯定了张爱玲的剧作才能。由于柯灵曾是黄佐临“苦干剧团”的编剧之一,所以他们便请柯灵为中间人,邀张爱玲为他们写剧本。
那天,桑弧和同事龚之方拿着柯灵的介绍信来拜访张爱玲,请她尝试写剧本。酷爱电影的张爱玲只犹豫了一会,便起身爽快地答道:“我写!”她兴许还不知道,她这一声答应,既开启了人生的另一扇隐秘大门,亦开启了自己的另一段绮丽情缘。
张爱玲的第一部 电影剧本是《不了情》,讲的是一位未婚女家庭教师与已婚男主人之间的情感纠缠,故事的结尾不是现在常见的“happy ending”,而是女主人赶回家中将女教师赶走,让这份畸恋不了了之。整个故事的设定比较俗套,剧情也没有太大的起伏,但因为张爱玲下笔十分慎重,桑弧的导演功底也不差,所以电影拍出来后,还是挺有韵味的。
写《不了情》的那段时间,张爱玲与胡兰成的爱情已经到了尽头,她断断续续地与胡兰成通信,也断断续续写着《不了情》。虽然这部电影的内容与他俩的恋情几乎没有什么可比性,但张爱玲将之命名为《不了情》,确是别有深意的。在电影里,“不了”指的是女教师和男主人感情的“不了了之”,在电影外,“不了”却是在说她和胡兰成婚姻的“痛苦纠缠”。后来,张爱玲将《不了情》改写成了小说,就干脆取名《多少恨》了。
张爱玲当然没有把《不了情》当做是她对胡兰成的“祭奠”,她对电影的态度还是严肃认真的。在动笔之前,她就参阅过大量电影剧本,学习剧本创作的技巧。她对电影里的种种细节也很在意,她在多年后再版的《多少恨》的前言里说:“当时最红的男星刘琼与东山再起的陈燕燕主演。陈燕燕退隐多年,面貌仍旧美丽年轻,加上她特有的一种甜味,不过胖了,片中只好尽可能的老穿着一件宽博的黑大衣。许多戏都在她那间陋室里,天冷没火炉,在家里也穿着大衣,也理由充足。……不过女主角不能脱大衣是个致命伤。——也许因为拍片辛劳,她在她下一部片子里就已经苗条了,气死人!”
张爱玲的认真得到了回报,《不了情》于1947年4月10日在沪光和卡尔登两家剧院同时上映,立刻引起了上海人的观影热潮。据龚之方回忆说:“《不了情》产生很大的轰动效能,卖座极佳。”说来有趣,这部电影的卖座和它极出彩的广告宣传文案不无关系:“无尽量哀愁,千万种感慨”“情近乎痴,爱人于真”“小姐们,请你们的感情不大冲动,本片使你哀愁,使你流泪,可是这究竟是‘戏’,不是真的,希望你们——别跟有太太的人谈爱,上帝会祝福你们”“地老天荒,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
这些文案是否出自张爱玲之手我们不得而知,不过想想她当初出版《流言》时连装帧印刷都要管的认真劲儿,她有帮衬几句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这些文案时隔六十多年,在今天看来仍然有点意思。
《不了情》成功后,桑弧邀请张爱玲帮他写第二个剧本。这是桑弧老早想好的一个喜剧,但他只有一个大致的框架,具体内容还得交给张爱玲来完成。第一部 剧本尝到甜头后,张爱玲也发现了写剧本的乐趣,便慨然应允。这部剧就是:《太太万岁》。
《太太万岁》是一部“笑中有泪”的“家庭讽刺剧”,这是张爱玲比较钟爱的类型,又恰好能发挥出她“于荒诞戏谑处发现人生回响”的天分,所以写起来并不费力。《太太万岁》讲的是一个贤惠过头的太太陈思珍,她处处为家人着想,为丈夫分忧,总盼着有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却因为能力不足、运气不佳而常常“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部剧“喜而不腻,哀而不伤”,既让人在幽默讽喻中开怀大笑,又让人在笑过之后对“浮世悲欢”有所感悟。当然,这不仅是张爱玲编剧的功劳,桑弧细腻的导演风格也是不小的助益。
《太太万岁》于1947年12月14日在上海的四大影院同时上映,再次受到全上海人的追捧。按理来说,初试牛刀即如此叫座,张爱玲的“转型”应该算是成功的。但成功总伴随着流言,在《太太万岁》上映前不久,张爱玲在报上刊载了一篇《〈太太万岁〉题记》,一来为电影造势,二来简单介绍一下电影剧情和人物设置,以免观众在观看的过程中产生不必要的误解。这篇题记保持了张爱玲一贯的文字水准,因此大受著名剧作家洪深欣赏,他在《编后记》中赞道:“好久没有读到像《〈太太万岁〉题记》那样的小品了。我等不及地想看这个‘注定了要被遗忘的泪与笑’的idyll如何搬上银幕。张女士也是《不了情》影剧的编者;她还写有厚厚的一册小说集,即名《传奇》!但是我在忧虑,她将成为我们这个年代最优秀的high comedy作家中的一人。”
洪深的不吝赞美并没有为张爱玲带来荣光,相反,却引起许多人的争论,胡珂即撰文讽刺说:“寂寞的文坛上,我们突然听到歇斯底里的绝叫,原来有人在敌伪时期的行尸走肉上闻到high comedy的芳香!跟这样神奇的嗅觉比起来,那爱吃臭野鸡的西洋食客,那爱闻臭小脚的东亚病夫,又算得什么呢?不过我这一回的感觉,不但奇怪,而且悲愤。难道我们有光荣历史的艺园竟荒芜到如此地步,只有这样的high comedy才是值得剧坛前辈疯狂喝彩的奇花吗?”
由此可见,1947年的上海并不是一个能让电影健康生长的地方。在战争的摧残下,人们已经无法平心静气地、单纯地欣赏一件艺术品了。
起初众人还只是对洪深的溢美之词感到不满,后来干脆连张爱玲也一并攻击,她和胡兰成的事也被扒出,作为她品行不端的“确证”。其实,自从抗战胜利后,张爱玲就从未停止被骂过。对此,她一直聪明地选择不予回应,她唯一在意的是读者和观众的口碑,而不是背景堪疑的评论家的点评。所幸,《太太万岁》在上映前被骂得狗血淋头,但上映后却依旧火热。这也算张爱玲在上海最后几年里仅剩的安慰之一了。
秘密情人
1947年的张爱玲在爱情里最终绝望,却在电影里找到新的憧憬。当她将《不了情》和《太太万岁》所得的30万法币的酬劳寄给胡兰成时,她心中的平静大过悲伤,因为属于她的时代,似乎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