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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这个比萧红小了六岁的大男孩显得特男子汉的感觉。
到外面探听完消息的端木蕻良终于一脸惶恐地回来了,他说九龙启德机场那边已经被日本的飞机炸毁了,飞机场炸毁之后,想坐飞机离开香港是不可能了。他满脸愁苦,显得特别无助,特别没主见。端木蕻良见到骆宾基真的来了,也感觉很温暖,毕竟有个人帮他拿主意,他心里踏实多了。
骆宾基和端木蕻良、萧红以及萧军的相识,源于他们都是东北籍作家。
其实他的祖籍不是东北,而是山东平度,和萧红一样,祖上都是山东人,1917年生于吉林珲春,原名张璞君。
和许多文学青年一样,骆宾基从小就怀揣着文学梦。上学的时候,他不是那种门门功课全优的学生,只上到初中一年级就辍学了,后来在北京大学旁听、自学过一段时间,又在哈尔滨精华学院学习过俄语,靠着学得不太系统的这些知识,在哈尔滨当教员,做编辑谋生。那时候,他在哈尔滨的文友中,经常听到萧军和萧红的名字,他成为萧军和萧红的铁杆粉丝。左翼文艺青年金剑啸是萧军和萧红的好朋友,骆宾基从他那里听说萧军的《八月的乡村》和萧红的《生死场》在鲁迅扶持下出版了,这个消息让他悟到,要在文学道路上有大的建树,必须到上海去。凭着对文学的一腔热情,十九岁的骆宾基流亡到上海,参加青年救亡运动,在上海左翼文艺阵营影响下,他开始创作反映东北抗日义勇军的长篇小说《边陲线上》。
骆宾基是幸运的,这部小说一动笔,他就和鲁迅联系上了,病榻上的鲁迅给他回了信。但是,遗憾的是,当这篇小说要写完的时候,鲁迅逝世了,茅盾又给了他大力支持,他的处女作报告文学《大上海一日》就是由茅盾主编的《呐喊》发表,《边陲线上》完稿后,茅盾又帮他推荐出版社,最后这部小说由巴金任主编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
骆宾基在文学道路上起步很早,起步之初就得到了文学巨匠们的提携,这增加了他在文学道路上的自信。骆宾基和萧红的渊源颇深,在上海的时候,他和萧红的弟弟张秀珂就认识了,因为他们同龄,因为他们都是从东北逃亡到上海的流亡青年,因为骆宾基和张秀珂的姐姐萧红都是作家圈的人,他们很快成为挚友。
来到香港,骆宾基第一个要拜访的人就是萧红。据说骆宾基临来香港之前,张秀珂曾委托他替自己去看看姐姐萧红。张秀珂认为,姐姐在香港得病住在医院,他不能前往探望,让自己的朋友替自己去看看,对姐姐也是一种安慰。
他乡遇乡人,那个秋日,萧红见到骆宾基特别高兴,听说他是弟弟张秀珂的朋友,她顿时觉得亲近了许多,几乎把这个小老乡当成了自己的亲弟弟。她把骆宾基引荐给端木蕻良,告诉端木蕻良要对骆宾基多多关照。
端木蕻良对骆宾基还是很照顾的,在他主编的刊物上编发骆宾基的作品,这对骆宾基来说就是最大的帮助。
骆宾基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这个从东北过来的年轻人有情有义,听到轰炸声,他第一时间就来到萧红和端木蕻良的家,从这一点上来看,骆宾基确实很仗义。
早晨的一轮轰炸已经平静下来,骆宾基坐下来,和端木蕻良商量把萧红转移到安全地方的事。正在商量着,柳亚子匆忙赶过来了,虽然是寒冷的冬季早晨,五十多岁的柳亚子走得满头是汗,能看得出他心里很急,他把自己知道的最新消息带给他们,告诉他们这里无论如何不能久留了,要尽快转移。
萧红见到这位仁厚的长者,仿佛见到了救星一般,她紧紧握住柳亚子的手,像一个委屈的孩子说:“我害怕!”
柳亚子安慰她说:“不要害怕,还有大家呢。”
骆宾基也安慰她:“不要害怕,还有我呢。”
这时候的萧红完全就是一个可怜兮兮的不懂事的孩子。她平时并不是特别不懂人情世故,但是,每逢到了最需要关爱的时候,就不再顾及别人的感受,本来大家很同情她,她的不懂事有时也会让人无奈甚至反感,比如当年在上海的时候,她每天泡在鲁迅家,引起许广平的不满。在这炮火连天的日子,年逾五旬的柳亚子冒着炮火来看她,他的家人还等着他速速回去商量逃难的事,萧红却不许老先生离开这里,她大概觉得,有父亲般的老者陪伴在身边,她会更有安全感。
大家哄着劝着,等萧红稍稍安静下来,让柳亚子脱身回了家。
萧红心理非常恐惧,她害怕自己会马上死去,害怕被大家抛弃,总感觉抓住些什么才能踏实,她紧紧抓住骆宾基的手。骆宾基坐在她身边,任她抓住不放,他轻轻拍着萧红的背安抚她。在骆宾基的安抚中,萧红疲惫而虚弱地闭上眼睛,慢慢睡着了。
端木蕻良让骆宾基守着萧红,自己到外面办一些事情,前天,斯诺夫人给萧红汇来二百港元稿酬,他要去银行取出来,另外他还要买些吃的用的,以备逃难之用。
办完事情端木蕻良赶回来,就和骆宾基一起带着萧红转移,萧红睡意懵懂被他们唤醒,草草穿好外套,奔向街上逃难的队伍中。
街上一片大乱,到处是无头苍蝇一般寻找避难场所的市民。九龙已经被日军占领了,街上随时都能看到日军的铁丝网,现在只有渡海到香港。
白天渡海根本不可能,必须捱到夜晚,趁着夜色偷偷渡过去。
中共地下党组织了解到萧红的情况,已经派于毅夫和他们联系,并准备好了夜渡船只。骆宾基想回自己的住处把作品的手稿和平日穿的衣物带上,萧红不愿这个懂事的大男孩离开,他离开了,她怕他再也不回来了。端木蕻良就说,以后再回去取吧,骆宾基只好作罢。
入夜,萧红躺在一副临时做的担架上,冒着被日军巡逻人员发现的危险赶赴港口,连夜渡海到香港。
到了香港,他们先是赶到《时代批评》宿舍,那里已经人去楼空,人们都到别处逃难了,然后他们又来到香港半山的住宅区,再转到铜锣湾,最后通过关系在思豪大酒店落了脚,住进张学良胞弟张学铭长期包租的一套房间。
思豪酒店的老板夫妇是东北人,一口亲切的东北话让他们立即有了到家的感觉。住进去的时候,天色已晚,萧红的脸上写满疲惫,不过住进这豪华的房间,她有些兴奋,强撑着精神没有昏睡。房间很大,过去应当是最豪华的一个房间,因为战争突然爆发,已经撤去了所有盖在家具上的精美的布艺伪装,现出了斑驳陆离的原形,这里的豪华透着破败,整个房间显得很诡异。
他们确实太疲惫了,从昨天早上的大轰炸,到这个夜晚,已经两天一夜没有休息了,即使是身强力壮的二十五岁青春小伙骆宾基也感觉到了疲惫,他瘫坐在沙发上,觉得自己已经一点气力都没有了。
这里虽然不敢说将来是不是安全,至少,现在算是安全的地方,今夜可以不用担心日军的炮火炸到他们的头上。萧红长吁一口气,灯光下,她看着把整个人埋在沙发中的骆宾基,这个从昨天起才真正熟络起来的弟弟很可爱,这两天真的要感谢他,如果没有他,单是端木蕻良,她说不定今夜还住在九龙尖沙咀乐道八号,还要忍受炮火的袭扰,没准什么时候就葬身炮火中了。从大家的闲谈中,她听到,港九间海运通船今天已经中断了,昨夜如果不是冒险连夜赶到这边,就是想逃过来也难了。
那一夜,端木蕻良把萧红安顿好,和骆宾基交代了几句,只说是让他帮自己照顾着萧红,他要出去办些事,然后他就出去了。
大家都以为他出去一会儿就回来了,他却一去就是踪影不定。
端木蕻良走后,又有朋友来探望萧红,应酬完探望萧红的来客,骆宾基告诉萧红让她好好睡觉,自己要趁着夜色回一趟九龙,把自己住处的《人与土地》的手稿抢回来,那部稿子他写了两年,不能让它葬身炮火。
萧红有气无力地说:“你回不去的,码头已经戒严了,回去是冒险。”
骆宾基说:“我偷渡回去。”
听骆宾基的口气是执意要走,萧红的眼睛里充满泪水,他这一走也许永远再不回来了,她身边还有谁呢?他走了,她就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她害怕孤独。于是,萧红哀求他不要离开:“你朋友的生命要紧,还是你的稿子要紧?”
骆宾基沉默了,他的稿子就是他的命,朋友的命比自己的命更要紧,看着满眼是泪的萧红,他不忍扔下她一个人离去。不过,端木蕻良终究会回来的,今夜不回来,明天也会回来的,那么就等他回来后再去取。
那个夜晚,端木蕻良一直没有回去。
第二天,依然没有回去。
他们只在思豪大酒店睡了一个夜晚的安稳觉,之后,日军就从九龙山头架炮隔海轰炸香港市区,两天后,空袭也开始了,香港也不再是安全之地。
端木蕻良音讯皆无,他活着还是葬身炮火中了?骆宾基守在萧红身边,六神无主的,他还牵挂着他落在九龙的书稿。
萧红看出了他的心思,叹息一声,用嘶哑的声音低沉地说:“端木也许不会回来了?”
这话让骆宾基很吃惊,怎么会?他怎么会抛下重病的萧红逃掉呢?
萧红依然在低声自言自语:“我早就该与端木分开了,过去不肯分开是因为那时我还不想回家,现在我已然惨败,丢盔弃甲。我要回家,与我的父亲和解。我的身体倒下了,想不到我会有今天!”
她的语气哀婉,伤感,一张惨白的脸闪着蜡光,显得那么弱小无助。骆宾基彻底打消了离开她的念头,此时,如果自己这个弟弟也弃她而去,她一动不能动地躺在床上,还怎么活下去?
他决定留下来,用友情温暖这个一生苦难的姐姐。
想到自己有可能毁在炮火中的书稿,骆宾基还是盼着端木蕻良能快些回来。
永远的浅水湾,永远的萧红
对于萧红和端木蕻良的关系,没有婚恋经历的骆宾基是看不懂的。
端木蕻良说失踪就失踪了,连萧红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按照正常人的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一个丈夫就是碍于情面,也不能丢下重病在床的妻子,突然离去杳无音讯。
过了几天,端木蕻良终于出现了,这些日子他做什么去了,他没有解释,也就没有人追问他。或许,萧红已经习惯了他的这种失踪,或许,过去那些骆宾基看不到的日子,端木蕻良一贯就是这样三番五次的失踪的。
端木蕻良不知从哪里给萧红带了两个苹果,萧红冷漠地看着那两个苹果,问他:“你是不是准备突围离开香港?”
端木蕻良回答:“在等消息。”
骆宾基以为端木蕻良这次回来,是要带着萧红一起突围离开香港,他既然回来了,自己就可以回九龙找他的书稿了。但是,端木蕻良只在思豪酒店停留片刻,就又匆匆忙忙消失了。
他把病妻交给一个外人,把自己沉重的责任卸给了一个刚刚认识三个月的新朋友,好在这个朋友重情重义,比较靠谱。此时的骆宾基完全有理由像端木蕻良一样不辞而别,他和萧红,和端木蕻良都不过是刚刚结识的新朋友,没有责任和义务在战火中冒着生命危险陪伴一个病入膏肓的别人的妻子。
有人说骆宾基和萧红之间有男女之情,有姐弟恋情,细思量,这里面情是有的,却不会是多深的男女之情,充其量也就是友情和乡谊。对于骆宾基来说,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对刚刚见过两次面,见面时就已经容颜憔悴,已经病得爬不起床来,而且比自己大了六岁的大姐姐萧红,会有什么爱情上的非分之想吗?似乎不会。他对萧红的感情,更多的是粉丝对偶像的喜爱,以及因为朋友相托,不能食言的忠义之情。
至于萧红对骆宾基,感情上可能要复杂一些。端木蕻良的离去让她的心凉透了,骆宾基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她一生在感情上都非常依赖别人,非常想从别人那里得到温暖,眼下能给她温暖的只剩下一个小她六岁的大男孩骆宾基。她对骆宾基,是危难时机人与人之间所需要的那种温暖支撑,是姐姐需要弟弟的亲情,也是女人对男人的依赖。窗外火光冲天的枪炮声中,有骆宾基在身边,她心里感觉温暖踏实。
相守在一起的那些天,萧红把自己一生的故事讲给骆宾基听,其中有关于她和萧军的,有关于她和端木蕻良的。对端木蕻良她已经彻底失望了,她说起端木蕻良,只是冷冷地说,她看不明白他在追求什么,各人有各人的打算,我们之间不能共患难。
这一生中,她遇上了几个不能共患难的男人,她的表哥陆振舜,她的未婚夫汪恩甲,还有现在还在她名下的这个丈夫端木蕻良。
她也遇上过可以共患难的男人,就是那个她一直忘不掉的萧军,她想,如果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萧军是不会丢下她不管的。
骆宾基也是一个可以共患难、敢担当的男人,但他不是她的男人,他只是一个非常讲义气的小老弟。
思豪酒店已经没有客人了,他们居住的那个楼层变得空空荡荡的,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了。外面时不时的轰炸声,愈发衬托出这座寂寞的宾馆的空阔,只要醒着,萧红就不停和骆宾基聊天,只有不停说话,才能减弱一些她的恐惧情绪。
这些天的接触中,萧红很喜欢这个大男孩,和他也很亲近,有时候开句玩笑,也说过等她病情好转,一定嫁给骆宾基。这句话是不能当真的,听起来更像一句玩笑话。还有一句不是玩笑的话,就是炮弹落在离他们居住的宾馆很近的地方,萧红以为很快就会炸到这里来,曾经对骆宾基说过:“我们死在一起好了!”在生死关头,说这句话的时候,能带着几分深情?
萧红并不知道自己的健康已经糟糕到什么程度,也不知道外面的战争形势已经发展到什么地步,她抱病躺在床上,还憧憬着等身体好了,就回老家呼兰。她有些想家了,甚至有些想念她并不喜欢的父亲张廷举,她在1941年写的《小城三月》中,父亲就不再是冷酷的封建家长了,而变成了开明绅士,随着离家越远越久,她越开始怀念那个远在天边的家,和家里那些与自己血浓于水的人。她不知道,其实父亲也在变,随着一天天老去,他也开始反省和后悔自己当年对女儿的冷漠,到了晚年,他请别人帮忙在图书馆查找萧红的作品看,和一些老朋友小聚的时候,他端起酒杯说起女儿,会老泪纵横。那时候,萧红已经死去了,父亲的原谅她没有听到看到。
萧红在生命最后的那段时光,想到的是等她病好了,要回到老家续写她的《呼兰河传》第二部 。她还要邀几个朋友和骆宾基一起,共同完成一部表现红军长征题材的小说。
这样的美好憧憬最终停留在了梦想阶段,战争进入了升级版,12月18日夜,日军和守土英军隔海展开激烈炮战,旅店的客人们都躲进了酒店地下室,萧红已经虚弱到不能行走的地步,骆宾基陪着她依然住在五楼的客房里,骆宾基知道这种陪伴面临的是生命危险,他没有逃离,一直陪伴在萧红身边。
那个夜晚显得无限漫长,炮弹就在他们身边炸响,在近在咫尺的隔壁,他们随时可能变成炮灰。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端木蕻良居然回来了。
思豪酒店昨夜已经被炮弹炸到了,这里已经十分危险,端木蕻良雇了民工抬着萧红往后山别墅转移。一路上,不断有炮弹落到他们身边不远的地方,抬到半路上,民工说这里太危险了,他们丢下担架想不抬了。这时候,骆宾基想的是,如果他们逃走了,他就和端木蕻良一起把萧红抬到目的地。还好,民工们被即将到手的那点儿工钱诱惑着,总算是把萧红抬到半山腰一幢四壁空空的弃置别墅。
刚刚来到这里的当晚,这个所谓安全的地方就遭到了炮弹袭击。
端木蕻良对骆宾基说,他要下山另想办法,让他好好照顾萧红。
这次真的不能冤枉端木蕻良,他下山后确实是去想办法了,经过一番曲折的周旋,才把萧红抬下山,住进告罗士打酒店。
刚住进去两三天,日军就登陆香港了,听说这家酒店马上要成为日军指挥部。端木蕻良和骆宾基抬着萧红立即转移,走出酒店,不知道哪里是最安全的地方,先是在何镜吾家落了一下脚,之后住进中环一家裁缝铺。他们刚离开告罗士打酒店,日军就占领了那里,并把那家酒店改名为半岛酒店。幸亏早出来一步,想想好后怕。
临时落脚的那家裁缝铺也不是理想的避难所,不安全是一方面,另外条件极差,屋子里阴暗潮湿,光线极差,白天也要开灯,吃饭问题也没法解决。
端木蕻良和骆宾基的分工是,骆宾基继续守在萧红身边,端木蕻良到外面寻找更合适的住处。也就是说,自从太平洋战争爆发,端木蕻良就把自己解脱出来,把陪伴守护萧红的担子交给骆宾基。端木蕻良只负责对外联络的事情,守在萧红身边的只有一个骆宾基。
端木蕻良神秘兮兮的,基本上属于神龙见首不见尾,所以,后来在一生打不完的官司中,骆宾基说萧红最后的四十四天都是自己陪在身边,端木蕻良逃脱了自己的责任。
随后在周鲸文的安排下,萧红住进时代书店后面的斯丹利街另租的书库里。
书库很宽敞,除了一些码放整齐的存书,就是为萧红安置的一张床。一代女作家在战乱中抱病颠沛流离,最终能有这样一个去处,守着满屋子的书香,她很满足。圣诞平安夜的午前,她搬进了书库,就在那个下午,新一轮大规模的轰炸就又开始了。
书库里面,书香阵阵,书库外面,炮声震天,到处弥漫着硝烟味。经过这些日子的折腾,萧红的身体更加虚弱,呼吸都困难了。书香的味道是她最喜欢的,在这个味道中她安静下来,昏昏沉沉睡着,不再去思量外面的枪炮声,她已经无力去想那么多了,时局已如此,只有听天由命。
那个圣诞前夜的傍晚,一杆白旗在港督府竖起,港督无奈投降了,香港彻底沦陷。
枪炮声归于寂静,萧红的病情却变得险恶起来,她一直在昏睡,如果不抓紧时间送医院救治,只怕会有生命危险。战乱中,找不到几家开业的医院,只有一家号称香港最好的私立医院——养和医院还在营业,他们把萧红送进去经过检查,医生说萧红肺气管里有瘤,必须立即实施手术切除。
端木蕻良本来就是优柔寡断的人,他拿不定主意,年轻没有任何生活经验的骆宾基也无法帮他做决定,依照端木蕻良的初步意见,最好还是不开刀,保守治疗。
或许是因为强烈的求生欲望,萧红想快一些把病治好,她自己拿定了主意,亲自在手术单上签了字,她对端木蕻良说:你不要婆婆妈妈的,开刀有什么了不起。
刚刚完成手术的时候,当时表面看起来很成功,萧红的病情有了好转。
看萧红情况稳定下来,有端木蕻良在她身边陪护着,骆宾基决定回一趟九龙,把自己的手稿带出来。另外,这么长时间一直没有换洗衣服,浑身都馊了,他要回住处带几件换洗衣物。
骆宾基离去之后,萧红的病情又出现反复,她突然胸痛得厉害,声音更加嘶哑,这一次手术,进一步缩短了萧红的生命旅程。那家私立医院面对病情突然恶化的萧红束手无策,端木蕻良连夜把她转到玛丽医院。
玛丽医院还没来得及对萧红实施救治,那家医院就被军管了,萧红又被转到一家法国医院在圣士提反女校设立的临时救护站。
来到圣士提反女校临时救护站的时候,萧红已经奄奄一息。
她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进入最后阶段,趁着清醒告诉端木蕻良,她若死了,将来把她埋在鲁迅先生的墓旁,现在回不去,要用白色的绸子包裹自己,先埋在一个面向大海的风景区;让端木蕻良将来有机会去趟哈尔滨,找到她与汪恩甲生的女儿;端木蕻良要保护好她的作品版权,不要让人随意删改。《商市街》的版税留给她的弟弟,《生死场》的版税留给萧军,《呼兰河传》的版税留给骆宾基。此时,她把这些天一直陪伴在自己左右的骆宾基当成了自己的亲人,把刚刚完成的《呼兰河传》将来出书的版税送他,足以看出她对这个小老弟的深情厚谊。
骆宾基回到九龙的住处,那里经过了炮火的洗礼变得一片狼藉,还好,书稿还在。他通过重围再次返回时,却找不到萧红的踪影了,听说转到了玛丽医院,他去了,那里已经被军管,医院的牌子也变成了日本陆军医院,门口有日本兵站岗。骆宾基怀里抱着苹果,冒险进去寻找,医院已经人去楼空,没有萧红的踪影。他只好回到时代书店的书库,等来了端木蕻良,才知道萧红已经住进了圣士提反女校临时救护站。
骆宾基匆忙赶到圣提士反中学,萧红昏迷着,气息很微弱。他走过去,握紧萧红的手,萧红感觉到了另外一双手的温暖,她稍稍清醒了些,慢慢睁开眼睛,看到眼前的骆宾基,大约是想挤出一丝笑容,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骆宾基把萧红半扶起来,躺在自己的怀里,他觉得这样萧红应该更舒服一些。
萧红已经无力支撑自己的头,她娇弱地倚在骆宾基怀里,已经说不出话,但是心里很明白,明白自己已经不久人世,目光中闪着一丝倔强的不甘。
她示意让骆宾基找来纸笔,用最后的力气,在纸上写了一生中最后一段话:
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得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1942年1月22日中午12时,三十一岁的萧红带着对这个世界的留恋和不舍,饮恨而逝,她死在了骆宾基的怀里。这个最终把她拥在怀里的男人,不是她的任何一任丈夫,属于她的那些男人们都没有在她弥留的最后一刻给她一点温暖,她感觉到非常冷,她渴望有人给她温暖,给她爱。
但是,曾经属于她的那些男人,都没有能把这些给她。
她不甘,她只有三十一岁,她的眼角带着一滴泪离开人间,还有那么多没来得及写的作品等着她去写,只有留得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
到处是硝烟战火,萧红想葬在鲁迅墓旁的遗愿一时难以实现,端木蕻良选了香港风景最好的浅水湾,把她葬在了这里。这个地方面向大海,风光旖旎,上边是丽都饭店,下边是游泳场,相信萧红会喜欢这里。当时,写着“萧红之墓”几个字的墓碑只是一块简陋的木板,在那个形势下,没有条件立更好的墓碑。
从此,萧红永远留在了这里,香港美丽的浅水湾。
不过,浅水湾的萧红墓里只葬了萧红一半骨灰,另一半却葬在了圣士提反女校土崖的一棵树下,这里是萧红逝去的地方。之所以分葬两处,是怕埋在浅水湾的墓得不到保护被毁掉,因为浅水湾是风景区,不能葬人,而且,日军已经占领了浅水湾,这个墓随时有可能被毁。
后来,萧红被埋葬在香港浅水湾的骨灰迁回广州银河公墓安葬,她只是回到了广州,永远没有回到鲁迅先生身边。
而埋葬在圣士提反女校后山的萧红另一半骨灰,因为埋葬地树木茂密,端木蕻良再也找不到埋葬的地方了,萧红的这半骨灰永远留在了香港。
萧红走了,她爱过的恨过的嫁过的没嫁过的,与她有着爱情、友情等千丝万缕关系的男人们都还在。
端木蕻良和骆宾基在萧红刚刚逝去的那些日子,还是很和谐的,他们一起送走萧红,一起埋葬了萧红,一起离开香港,逃回广西桂林。
之后的若干岁月中,端木蕻良、萧军、骆宾基之间因为萧红,却是说不尽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形成一个个扑朔迷离充满悬疑的文坛公案。
事实上,这一切,与长眠地下的萧红都无关了。她已经静静地走了,不再需要伤痕累累真真假假的爱情,不再需要永远抓不住的温暖。
最终,没有哪个男人落在了她的名下,没有哪个爱人对她情有独钟,那所有的过眼烟云般的情感故事,不过是喜欢八卦的人们嘴里的花边新闻。
只有那些不朽的作品永远属于她。
《生死场》《呼兰河传》至今还被人们喜欢着,流传着,有这些,就足够了。
萧红,人们不会忘记这个才情横溢的悲情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