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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是不热爱自己的国家,不是想逃避热火朝天的抗战,她还有许多要写的东西,只是想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安安静静完成她的作品,仅此而已。太平洋战争眼看就要爆发了,他们已经嗅到了战争来临前的硝烟味道,去新加坡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是,端木蕻良正主持着《时代文学》刊物的编务工作,脱不开身陪她一起走。
萧红想,这次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要找个熟识的朋友一起走,不能像那年去日本似的,人生地不熟一个人在异国他乡生活,寂寞也会把人寂寞死的。她又把目光转向朋友圈,鼓动茅盾夫妇和她一起去,茅盾当时在香港正编辑刊物,也离不开。
大家就劝萧红先不要急着走,等一等,会有人陪她一起去的。
作为好朋友,史沫特莱是很讲情义的,离开香港前,她利用自己的特殊关系,联系了香港最大的医院玛丽医院,帮萧红预约好了医生,让她抓紧时间去诊治。
然后,史沫特莱才安心离开香港,她不知道这一去,和萧红就是永别。
关于玛丽医院,它坐落在香港薄扶林道102号,是技术领先、设备一流的西式医院,因为这家医院是以英王佐治五世的皇后玛丽的名字命名的,人们习惯于将这家医院叫做玛丽皇后医院,单从这名字来看,就透着上层社会的高贵。事实上,这家医院也确实是贵族医院,里面的设施都是高档的,病房比一般医院宽大、整洁,院长是英国人,连护士都有许多蓝眼睛高鼻子的美丽西方小姐,医生是香港大学医科毕业的高材生,药品是一般医院听都没听说的新药。这样的豪华医院,虽然冠以公立的名声,一般人根本住不进去,它不接受一般患者的预约。萧红不好拂了朋友的好意,既然史沫特莱帮她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不妨去检查一下身体。
找到了史沫特莱推荐的医生,经过粗略检查,萧红的妇科病很严重,在她生完第一个孩子之后就落下了这个病根,每个月有一次肚子痛,是痛不欲生的那种痛,每每到腹痛的时候,如同大病一场,几天不能起床。医生怀疑她的头痛等疾病大约也与妇科病有关,于是为她做了一次子宫手术。
头痛会与妇科病有关吗?我们不是医生,不好妄自断言,著名的玛丽医院医生的医术也是良莠不齐的,这次诊断并没有完全到位,因为手术之后,萧红的健康非但没见什么好转,头痛的毛病更加严重了,依然还是咳嗽。
秋天,健康水平每况愈下的萧红再次走进玛丽医院。
这一次,医院对她进行了系统的体检,通过照X光片子,才发现她的肺部有黑点,萧红被查出患有严重的肺结核病,肺部患处多处已经钙化,按说这也没有什么大事了,医院给出的建议是,入院彻底治疗肺病,以防后患。
那个时代,肺结核病在中国内地基本等同于现在的癌症,不过,在医疗条件相对先进的香港玛丽医院,这算不上什么疑难杂症。
萧红和端木蕻良的日子过得穷困潦倒,周鲸文等朋友立即筹集资金,帮助萧红住进医院。医院的治疗方案是,用打空气针的方式治疗萧红的肺结核,所谓空气针,就是向胸腔中打空气,提高胸腔气压,把已经钙化的结核轰开,激活,让病人得到彻底治疗,这个医治肺结核的方法在当时是最先进的。但有时候也很危险,如果空气量小,可分散到肺泡毛细血管,与血红蛋白结合,或弥散至肺泡,随呼吸排出体外,因而不造成损害;如果把握不好量,空气进入血管,能引起气体栓塞。
不过,与危险性这些副作用相比,打空气针的治疗作用还是比较显著的。
玛丽医院的一等病房是宽敞明亮的大房间,萧红住不起这样的高级病房,只能选择三等病房。三等病房的房间条件差得远,即使是这样的病房,一般人也是住不起的。
因为肺结核是传染病,萧红一开始住的是隔离病房。条件最差的隔离病房还不如三等病房,后来萧红就住在玛丽医院四楼的病房前方走廊的阳台上,阳台不是我们现在住房那种全封闭的类型,这所医院的阳台上没有窗,只有竹帘。按照医生的说法,患结核病的人就应该住在这种阳光和空气都很好的地方,让阳光照耀着,让风吹着,呼吸着最新鲜的空气,有利于身体康复。
晚上,没了烈日的照射,竹帘便卷起来。无风的炎炎夏日或者炎热的初秋日,睡在这样的阳台上还是很舒服的,但赶上风大的日子,特别是刮台风的时候,住在这样的阳台上冻也要把人冻死。萧红就赶上过这样一次,那一次让她深深感觉到了香港的寒冷,她无助地在风中颤栗着,那一刻,特盼望有护士来照顾她,有亲人守在她的身边。
没有极好的护理,没有极好的疗养条件,萧红的病虽然经过治疗,并不见好转。她住的那个阳台外面,是美丽的海湾,刚开始住进来的时候,凭窗临海,可以面对蓝色的海湾,看潮起潮落,她的心情还是很愉快的,后来心情却越来越差。
住在医院里,什么稿子也写不成,她心里焦急,最焦急的是,花了很多金钱、时间和精力治疗疾病,却丝毫不见好转。她心情不好的时候,更会感觉到孤独寂寞,希望有人陪伴着自己,希望朋友们经常来看望自己。端木蕻良有自己的一摊工作,还要为她治病筹措资金,不会常陪在她的病榻前,朋友们的探视也是有时间限制的,三等病房每周星期三、星期四是探病时间,其他时间都不允许探视。
萧红盼望着周三和周四的到来,说不定会有朋友来看自己呢。
柳亚子的女儿柳无垢那次是无意中在医院见到萧红。
她并不知道萧红住在这家医院,本来是探望一个自己住院的同事,她从楼下走过的时候,萧红正站在窗前,失落地向外张望,这个探病日没有朋友来看自己,从院子里她看到一个熟悉的女孩子的身影,认出是朋友柳亚子的女儿柳无垢,萧红的脸上绽出一丝笑容,她使劲招手,大声呼喊着柳无垢的名字。
柳无垢隐隐听到楼上的病房有女人在叫着自己的名字,她侧过身,眯着眼睛向上看去,发现在一个阳台上,一个女病人穿着医院统一的病服,披散着头发,正站在阳台上朝她频频招手,她认出这个女病号是爸爸的文友萧红。
柳无垢和萧红只是认识,见过几次面,算不上特别熟识。萧红实在是太寂寞了,但凡见到一个自己熟悉的面孔,就有见到亲人般的感觉。
那一日,柳无垢眼中的萧红是那般楚楚可怜,在香港那样炎热的日子里,萧红穿着厚厚的绒睡衣,比过去更瘦了,看上去非常疲惫,面色苍白没有血色,嗓子有些发哑,不能多说话。她说自己头痛得厉害,身体也衰弱。她边说边咳嗽,有时候咳的说不成话。她说如果病情依然还是这样,她就回家,不在这里住院了。
柳无垢同情地对萧红说:“怎么会不见好呢,多到海滨走走是不是对康复有利呢?”
萧红无限落寞地看看窗外的海边,压着嗓子细声说:“刚做过手术,不能多走动。”
起初,朋友们都怀疑主治医生的治疗手法是不是存在问题。和萧红一起入住的还有三个这样的病人,其中就有一个著名舞蹈家戴爱莲,戴爱莲是叶浅予的女人,那时候,叶浅予和梁白波已经分手了,和戴爱莲爱得如火如荼,萧红和叶浅予的女人们真是有缘,总能住在一起。病房里,她和戴爱莲是邻床,人家也住在阳台上,也整天这样风吹日晒的,病情却是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只有萧红,一天比一天萎靡,貌似病情也越来越重,到医院别的地方检查和治疗,都要由护士推着轮椅去。
像这种面朝大海的新鲜空气治疗法其实也是因人而异的,另外几个病人用这种方法有效,到了萧红身上也许恰恰就适得其反。她没钱买营养品,身体底子又弱,瘦弱的身体哪里顶得住长期暴露在阳光空气中,日夜吹这种强劲的海风?特别是进入深秋之后,香港的夜晚也是很冷的,寒风阵阵袭来,萧红蜷缩在单薄的棉被中,每个夜晚都被冻得瑟瑟发抖,这哪里是住院治病,简直如同坐监受刑。她暗暗告诉自己,要坚持,要坚持,这样做是为了治病,为了尽快让自己康复起来。
一直忍到十一月底,她实在忍无可忍了,咬着牙也实在坚持不住了。
十一月下旬,香港夜晚的气温在天气好的时候也不过十五六度,赶上恶劣天气,会更冷一些。这样的气温下,暴露在寒冷的海滨空气中,冷风扑面而来,很快就把萧红身上单薄的被子打透,即使裹紧薄被,也无法安睡。萧红夜夜在寒风中失眠,就算是实在困极了偶尔入睡,也都是些冰冷的梦,关于哈尔滨冰天雪地的冰冷的梦境,让她总能想起正沦落在日本铁蹄下的遥远故乡,想起童年的呼兰河畔的故乡。甚至,有一次,她还梦到了自己从来都不喜欢的父亲,梦中的父亲已经十分苍老,醒来,她把身子缩成一团,蒙着被子坐在病床上,看外面的星月。这里是香港,是离家乡很远很远的地方,从一出身就经历坎坷的萧红,病倒在这遥远的远方,在这里,她并没有寻到她想要的温暖,这里的夜晚和家乡一样冰冷如水。
受了冷风刺激,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很厉害。
她想,必须赶紧出院,不然,会被活活冻死在这个地方的,她平生最害怕的就是寒冷,这医院的寒冷总能勾起她许多不愿回想起的记忆。
1941年11月下旬,在萧红自己的坚持下,她出了院,回到九龙尖沙咀乐道八号自己的家中。
那间房子大约有两百尺左右,相当于大陆二十平米左右的房子,房子中间放了一张大床,占据了不小的空间,那张床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了,色调老旧,显得有些破烂不堪。室内还有一张书桌,比床的成色稍好一些。
这破破烂烂的家条件虽然不好,但是比医院里温暖得多,至少,晚上不用在冷风中睡觉了,可以暖暖和和睡个安稳觉了。
萧红以为回到家之后,经过一段时间的静养,她的身体会逐渐好起来,可以继续搞创作。然而,脱离了玛丽医院阳台的冷风,她的病情依然向不好的方向发展,出院几天后,周鲸文和夫人,以及柳亚子都去乐道8号看望过萧红,那时,她咳嗽得比住院的时候还要厉害,嗓子完全变哑,连说话都成了问题,她有气无力地躺在家里那张破床上,来了朋友,想起身迎送,却没有气力爬起来,只能疲惫地躺着。
萧红病成这个样子,柳亚子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感慨万千地为萧红赋诗写道:
轻扬炉烟静不哗,胆瓶为我斥群花。
誓求良药三年艾,依旧清淡一饼茶。
风雪龙城愁失地,江湖鸥梦倘宜家。
天涯孤女休垂涕,珍重春韶鬓未华。
生命中的最后一个男人
离开医院,萧红的身体不见好转。
依然是寒冷,萧红觉得,这个冬季异常寒冷,比哈尔滨的冬天都冷。香港的冬天,已经习惯了这种轻度潮湿寒冷的人们是不用点煤火炉子取暖的,最冷的时候也就是那么几天,穿上件夹袄就扛过去了。萧红耐不住湿寒,在卧室燃上炉子,情况才稍稍好了一些。
头痛、无力、剧烈的咳嗽让她无法安宁下来,无法拿起笔来写作。来看她的朋友们告诉她不要急着写作,先把病养好再说。
她听了大家的劝,决定好好养病。
时间已经是十二月初了,她一个人躺在床上,现在回家了,端木蕻良依然顾不上她,他似乎比过去更忙了一些,连陪伴她的时间都没有。萧红心里多少有些怨,卧病在床的人都比较脆弱,她比任何时候都需要温情,但是端木蕻良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他不知道女人是需要体贴爱护的。怨恨和失落中,萧红不经意间就会想起萧军,想起她最需要一个有力臂膀的时候,萧军给她的爱,如果有萧军在,他不会整天把自己一个人扔在家里面不管的,虽然他照顾人属于粗线条的,却不会让她渴着饿着。
朋友们为萧红的病况担忧,他们觉得,萧红在家里这样的养病方式对身体康复不利,过些日子还是要到医院去。柳亚子和周鲸文正筹集萧红下一步治病的费用。
抱病在床的萧红并不清楚,此时,一场大规模的战争即将在香港爆发。
1941年12月8日清晨,萧红被剧烈的爆炸声从噩梦中惊醒。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吃力地想爬起来透过窗子向外面看看究竟,那恐怖的声音在她听来这般熟悉,在上海听到过,在武汉听到过,在重庆听到过,一路被爆炸声追赶着逃到了香港,终究是逃不过去的,它又追到了这里。
爆炸声之后,是尖利刺耳的警笛声,又是在搞防空演习吗?似乎不像。
她心惊胆战地半坐着,凭着经验,凭着外面人们嘈杂慌乱的声响,心里清楚意识到,战争不可避免地在香港爆发了,她现在这个状况,已经无处逃遁。睡在一边的端木蕻良也被爆炸声惊醒,他走出屋门,想到外面去看个究竟。
端木蕻良走出去,被时代书店的一个看门的伙计叫住,说有他的电话。
这个时候有谁会给自己来电话?端木蕻良过去接听,是不久前来香港的一个名叫骆宾基的东北文学青年打来的,他打电话是向端木蕻良辞行的,来香港三个月了,萧红和端木蕻良给了他很多帮助,现在香港战争爆发了,他想回内地。
骆宾基的电话让端木蕻良眼前一亮,他正发愁一个人无法转移病重的萧红,孤家寡人的骆宾基不失为一个好帮手,他在电话中恳求骆宾基能不能晚走几天,留下帮忙照顾萧红。电话那头的骆宾基似乎没有犹豫,立即答应下来,说自己马上过去。他住的地方离九龙尖沙咀乐道八号很近,很快就可以赶过来。
端木蕻良心里踏实多了,他放下电话,放心地走出去,他知道骆宾基一会儿就赶过来了,他可以安心地去街上打探消息了。
端木蕻良走后,萧红六神无主地躺在床上,她好害怕,她想找一个人问问外面的情况,第一个想到的是柳亚子,柳亚子住的离她的住处不远,她挣扎着起来让人给柳亚子捎去一个便条,想让他过来一趟。
端木蕻良出去了一直没有回来,给柳亚子送信的人走了,也没有回音,萧红在焦急的等待中,终于听到一声屋门推开的声响,她举头看时,进来的不是端木蕻良,而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他没有敲门直接就进来了,在这个时候,是顾不上讲究礼貌的,萧红现在特渴望有人来,不管来的是谁,她都会觉得有了主心骨。
那青年气喘吁吁的,惊魂未定,便先奔到萧红床前:“姐姐你没事吧?”
萧红认出来,来的这个人是骆宾基,来自东北的一个文学青年,前不久刚刚来到香港,十月份的时候,他们见过两次面,他是从浙东一带辗转过来的,是弟弟张秀珂的朋友。
萧红嘴角展出一抹笑容:“我没事,这不好好的。外面怎么回事?”
骆宾基说:“日本飞机轰炸香港了,这里不安全了。”
是的,萧红住的地方已经不安全了,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轰炸机随时有可能轰炸这里,把这里化作一片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