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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提议是一对新人没有想到的,这没在他们今天准备的议程中。端木蕻良看了看萧红,他是一个比较内向的人,不习惯在公共场合讲话,萧红只好硬着头皮说了几句:“其实也没有什么恋爱经过,掏肝剖肺地说,我和端木蕻良没有什么罗曼蒂克的恋爱史。是我在决定同三郎永远分开的时候我才发现了端木蕻良。我对端木蕻良没有什么过高的要求,我只想过正常的老百姓式的夫妻生活。没有争吵、没有打闹、没有不忠、没有讥笑,有的只是互相谅解、爱护、体贴。另外,我深深感谢端木,像我眼前这种状况的人,还要什么名分。可是端木却做了牺牲,就这一点我就感到十分满足了。”
萧红满足的是,端木蕻良不会对她家庭暴力,不会打她骂她,这是萧军做不到的。在萧军名下的时候,她永远都是受气的小媳妇的形象,那些年她在人们心目中一直是娇柔的小女人。现在嫁给端木蕻良了,她从小女人翻身解放成为女汉子。
婚礼之后,萧红深情地送给端木蕻良一份定情礼物,礼物装在一个橘黄色的丝袋里面,端木蕻良打开一看,是几枚红彤彤的相思红豆,这几枚红豆是几年前鲁迅和许广平送她的,现在她送给端木蕻良了。
端木蕻良属于从小养尊处优的富家少爷,根本不会保护女人,也没有生活能力,家里家外的一切都要靠萧红支撑,萧红苦苦追求来的这个新生活并不幸福。他们在一起给朋友们最深的感觉是,萧红当初和萧军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一起外出,萧军挺着胸脯在前面甩开膀子走,萧红在后面迈着碎步紧紧追赶;现在和端木蕻良在一起,每每都是萧红挺着怀孕的大肚子在前面开路,端木蕻良缩头缩脑远远跟在后面。
从温婉的小女子,变成顶门立户的女强人,萧红迅速适应着角色的变幻。
天气越来越热,萧红的体型越来越臃肿,但是她必须每天上街去买吃的用的,这些琐碎的事情端木蕻良是不管的。六月的一天,她上街买东西,顺便买了一张报纸,回家后慢慢浏览,其中一条消息让她的心情非常失落,那是萧军和王德芬的结婚启事,分手不过刚刚一个多月,萧军就恋上十九岁的女孩王德芬,而且是闪恋闪婚。
萧军在婚恋上是善于搞闪恋闪婚的,他和萧红当年也是这种模式。不过,和王德芬恋爱的套路与萧红是完全不一样的,遇上萧红的时候,她在婚恋道路上已经很成熟,王德芬则不同,她是一个单纯美丽的小女孩,从来没有恋爱经验。萧军那时自认为是被萧红甩了,所以觉得很没面子,要立即把丢失的面子找回来,他所谓找回面子的最直接办法就是立即找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孩结婚,一到兰州,就把目标锁定了王德芬。
萧军写给王德芬的情书是一般小姑娘招架不住的:
爱的!只要我一接近你,就感到一种眼睛看不见的温柔包围了我,真的会变成一个孩子了,像一只羊羔似的伏贴在你的怀中,任着你抚摸吧,我会在这抚摸中睡得香甜而美丽!爱的!爱的,当然有时我也希望你也变成一只羔羊,让我做这个母亲……是的,我不否认,我从你的身上感到一种我从不曾经过的爱!我一时用言语说不出来,总之它是珍贵的!不像蜜,也不像糖……它像唱歌里面的低音那样使人不能不感动!
这一招确实很实用,王德芬哪是萧军的对手,一个月零几天的时间,他们就火速登报订婚。
报纸上萧军订婚的消息让萧红心如刀绞,虽然离开了萧军,她心里还是爱他的,当他彻底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别的女人了,她的心底还是无言的痛,别忘了,她肚子里还怀着萧军的孩子,如今,孩子他爸又娶了新娇娘,作为旧人,不论是以什么形式分手的,总会心酸失落一阵子。
其实,她如果知道萧军在新婚不到一个月,就移情别恋喜欢上一位去往延安的女学生粉丝,她应该为自己的勇敢离去而骄傲。那个她爱过的三郎简直太不让人省心了,给这样的男人做妻子,痛苦是没有尽头的,她的选择是对是错姑且不论,至少是结束了一种痛苦生活。
结束了一种痛苦,又步入另一种痛苦,只能说萧红遇人不淑,这是她的命,谁也无奈。
六年前的这个季节,她也是拖着笨重的身子,怀着汪恩甲的孩子成为萧军的女人;六年之后,她又以同样的尴尬,怀着萧军的孩子嫁给了端木蕻良。
每次怀孕,她肚子里的孩子都成为她的累赘。
萧军已经有了新妇,他不会在乎旧妇肚子里的孩子了。
他不在乎了,萧红还会在乎吗?
萧红不想生下这个孩子了,她准备到医院堕胎。
夏日的上午,天气凉爽的时候,她经常穿着一身宽大的服饰,到胡风家闲坐。胡风的妻子梅志也正怀着第二胎,两个孕妇大腹便便坐在蔷薇架下,抚摸着各自的大肚子,商量着一起找医生打胎。梅志想打掉孩子,主要是考虑到兵荒马乱的战争年代,带着个小孩子逃来逃去的太不容易了,萧红嘴上也是这么说,但是她想打掉孩子还有深层次的意义,就像当初不想让汪恩甲的孩子给她和萧军的生活带来阴影,她不想让萧军的孩子给端木蕻良的生活带来阴影。
恰好,梅志租房的那家房主人的夫人也怀孕了,听说梅志和萧红不想要肚子里的孩子,想去打胎,就打算和她们一起去医院。
萧红、梅志以及房主人的夫人相约来到一家医院,组团去打胎。到了那里,医生提起手术费,一个人的手术费就需要一百四十元。
三个人一听,都吓呆了。这么贵啊,她们哪里出得起这么多钱。
孩子只好留下来,顺其自然在肚子中生长着。
做女人好难啊,萧红拖着笨重的身子步履艰难回了家。女性的天空在战争年代更低了,羽翼更稀薄了,身边的累赘更笨重了,她为自己的命运而哀叹。
萧红回家了,端木蕻良并没有关心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看她没有买回菜来,就是满脸的不高兴,他饿了,还等着萧红回家做饭给他吃呢。
第七章 流浪的脚步在天涯
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她永远的一无所有,荒芜的亲情,惨淡的爱情,虚无缥缈的友情,为了寻找温暖,她无法停止流浪的脚步。
只有一张逃命的船票
萧红和端木蕻良结婚后,她感觉最疏远她的恰恰是过去最好的朋友,比如当时在武汉的东北作家群中的那些人,罗烽、白朗、张梅林等人。
萧红和萧军在一起的日子,爱情婚姻中有过多少痛苦,受过多少伤害,他们是最清楚的。他们大约觉得,当年萧军对萧红是有恩的,无论承受什么样的痛和苦,萧红都不能先提出和萧军分手,她主动离开婚姻,率先和另外一个男人结了婚,就是不厚道。另外,萧军和萧红的爱情曾经是他们心目中最浪漫最美好的爱情传奇,这个传奇因为多出了一个端木蕻良而破碎了,这破碎的美丽,让他们牵恨萧红,也牵恨端木蕻良。
张梅林从哈尔滨到青岛,再到上海,后来到武汉,一直和萧军、萧红相伴左右,突然间,萧红离开了萧军,她身边的男人变成了端木蕻良,张梅林从内心深处是不接受萧红的这次婚姻变故的,虽然早就听说萧红和端木蕻良又回了武汉,又住回了过去那个地方,张梅林的住处紧挨着萧红和端木蕻良的家,他却从来没有去过。
张梅林不愿意到那所房子去,过去那里住的是萧军和萧红,现在男主人变成了端木蕻良,他怕自己去了会产生不必要的联想。
既然张梅林不愿意登自己的门,萧红便主动去看他。她放下身价,舍下脸皮,用她的真诚又寻回许多朋友,又挽回无数友谊,她和朋友们去找他聊天。
初夏的一天,萧红和几个朋友邀张梅林一起去蛇山散步。
张梅林兴致并不高,沉默地随着大家走着,他一直一言不发,过去在萧红面前,张梅林不是这样的,他说起话来总是停不下来。
萧红挺着大肚子和张梅林并排走,她一直想跟他谈谈,但好朋友的这个态度,让她心里难过。
“你不爱理我,是因为我对自己的生活处理得不好吗?是因为我离开三郎,嫁给了端木吗?”萧红鼓足勇气,没头没脑对张梅林说了这么一句。
张梅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讪笑了一下:“这是你自己的事。”
“可是,你为什么用那种眼色看我?不仅仅是你,还有那么多的好朋友,就好像我做错了什么。”
“哪里,是你多想了,哪里有什么眼色”张梅林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萧红委屈地说:“自从我从西安回来,你们看我的目光就变得不坦直,含蓄了。过去那个生活模式太痛苦了,我只是想换一种生活,不管我的选择对与错,已经走到了今天。我真心希望好朋友们给我一点温暖和鼓励,还像过去我和三郎在一起的时候那样。你们不理我,我好难过。”
她的眼角有了泪,张梅林沉默不语,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该怎样劝她。
那段时间,萧红处在各种痛苦和焦虑中:朋友的疏远和不理解,因为怀孕越来越沉重的身子,武汉越发紧张的战局,各种焦虑使她变得很浮躁。她戒掉烟酒,想静下心继续写《呼兰河传》,却无论如何都难以安静下来。和端木蕻良刚刚结婚的那段时间,她在写作上没什么成就,也没有文字公开发表。
好在在武汉还有一个文人圈子,她在这个圈子里又结交了许多朋友,和臧克家、老舍等一些中国文学史上的重量级人物交往密切。
和端木蕻良一起生活,并没有找到她所想象的幸福甜蜜。她挺着大肚子在端木蕻良眼前晃来晃去,那个刺眼的庞然大物在端木蕻良眼里是耻辱和累赘,蜜月还没过完,他就对她变得很冷漠。他和萧军完全是两种不同风格的男人,他对萧红的态度就像一杯温吞水,从来没有炽烈地爱过,从来没有火辣辣的激情。萧军却正好相反,他打打闹闹哭哭笑笑,总要把生活和爱情搞出点动静来,那种打是亲骂是爱的剑走偏锋的极端爱情方式,让人过目不忘。
没了炮声,没了蝉鸣,没了燥热的夏夜,萧红躺在端木蕻良身边,听着他均匀的鼾声,抚摸着自己高似山峰的肚子,她会想起萧军,想起他山呼海啸的呼噜声,想起他火辣辣的爱。如果这两个男人中和一下该多好啊,她有时候这样想。
到了七月中旬,武汉的形势越来越紧急,日军的飞机不断来袭,重庆成为武汉人逃离的首选目标,东北作家群的朋友们也商量着一起去重庆,此时,船票已经变得一票难求。
端木蕻良的朋友很少,让他出去搞船票也真够难为他的。他本来认识的人就很少,因为和萧军的前妻结婚了,东北作家圈的许多朋友也不跟他来往了,最熟识的就剩下罗烽和白朗夫妇,听说罗烽也准备离开武汉去重庆,他就托罗烽买船票。罗烽费了很大周折,打通各种关系,也只搞到四张船票,分到萧红和端木蕻良名下的只有一张。
船票拿回家,两个人一张票,谁走谁留?
端木蕻良主张萧红先走,他觉得萧红怀着孕,到了重庆那边,她安全了,他也就放心了,自己一个男人怎么都好办。
萧红告诉端木蕻良:“还是你和罗烽先走吧,我肚子这么大,和他一起走,万一有点什么事,他也不好照顾我。倒是你,要是我走了,你一人留在这儿,我还真有点不放心呢。”
端木蕻良觉得自己丢下萧红,一个人逃命,将来会落下一个坏名声,他名下的坏名声已经不少了,不少人觉得他是萧军和萧红之间的男小三,如果再丢下怀孕的萧红逃走,那么他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小人了。他说:“哪能让你一个留下来,要不你先走,要不我俩一起留下来。”
在萧红和端木蕻良的生活中,她一贯做拍板的角色,这一次她又果断拍了板:“好不容易有张票,不能浪费了,你先走吧。我在武汉还有许多朋友,留下来会有人互相照应。你留下来连个朋友都没有,局势紧张了,谁来照顾你?”
八月初的那个微雨蒙蒙的下午,萧红把端木蕻良送到码头。她一只手撑着雨伞,另一只手抱着笨重的行李,端木蕻良走在她身后,一只手捏着最流行的那种司的克,也就是手杖,像一个不太懂事的还需要妈妈呵护的大孩子,他的这种公子哥派头萧红也看不惯,但既然嫁给了他,就必须容忍他,她只能无语地轻叹一声,但愿他独自到了重庆能收敛一下这种不让人喜欢的个性,能好好生活。
远处,不时传来飞机轰炸的爆炸声,码头上人头攒动,比上一年他们从上海逃往武汉时的场面还混乱,这些逃难的难民,涵盖了各种身份各种社会角色,有西装革履的,也有背着棉被草席、挑着担子的。萧红腆着个巨大的肚子挤在人群中,看上去极其危险,随时有可能被人挤倒,但端木蕻良急着赶船,怕迟到一步赶不上了,顾不上过去扶她一把。
谢天谢地没误了航班,端木蕻良从萧红手中接过行李,和罗烽赶上了船。
端木蕻良真的走了,船启动的一刹那,他遥遥地和萧红四目相对,看上去像一个离开妈妈的大孩子,很无助的样子。
他走了,萧红放心了。
目送着那艘船消失在江面上,萧红才步履沉重地从码头缓缓往回走,路上,不留神脚下一滑,差点摔倒。
还好扶住了路边的一棵树,她把身体倚在湿滑的树干上,喘息着,让自己安静下来。
她又变成孤苦伶仃的孤家寡人了,她必须让端木蕻良先逃离这里去重庆避难,她觉得,她和肚子里的孩子不应该成为他的负累,这孩子和他没有关系,他没有这个责任和义务。
如果萧军在她身边,会拿着那张船票先走吗?
也许不会吧,倒不是因为他更爱萧红一些,依他的性格,他不会让一个怀孕的女人独自流浪在战火中,即使这个女人怀的是别人的孩子。
这就是萧军和端木蕻良的区别,就是因为这件事,端木蕻良成了天下人所不齿的那种灾难中抛妻逃命的无担当男人。
在这件事情上,端木蕻良觉得自己很无辜,他是奉萧红之命先走的,怎么就变得无担当了呢?过后想想,其实端木蕻良也不必为自己叫屈,按照中国人的理念,一个大男人,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把女人特别是一个怀孕的女人丢在战火中,自己先逃了出去,都会受到谴责。萧军打女人的耳光,背着女人搞绯闻,大家都可以接受,因为他没有在灾难中丢下女人不管,端木蕻良在武汉大轰炸中让女人一个人守着孤岛,不管这个女人后来是死了,还是劫后重生,活得风风光光,他都会被诟病。
端木蕻良走后,日本飞机的来袭加大了密度,萧红独自居住小金龙巷,有时候,她感觉轰炸声就在不远处,骇人的爆炸声中,她会下意识地躲到桌子下或者床下,躲下了,身子笨重,费很大劲也站不起来。
她手里已经没有钱了,困苦的生活貌似又回到了当年的哈尔滨时代。端木蕻良走的时候,只给她留下了五块钱,这五块钱,连交房租都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