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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玉兰对这个新出生的小生命,刚开始有些怨,从她吸吮自己第一口乳汁的那一刻,才骤然间唤起她原始的母爱。轻轻抚摸着小女婴粉嘟嘟毛茸茸的小脸,姜玉兰一天天越来越喜爱自己的小女儿,孩子的每一点成长都让她无限欣喜。
只是,这个小女孩从小就不怎么乖。
人家的婴儿都要包裹得像粽子一样,姜玉兰照例也学着别的妈妈那样用裹布缠住她的手脚,这个孩子似乎从小就不喜欢被襁褓捆绑着,每每妈妈要把她裹紧的时候,她就会使劲挣脱,这让初为人母本身就技术不熟练的姜玉兰无所适从,和这个小孩子战斗半天,最终总是以小女婴的胜利而告终。
那些邻居家的婶子大娘都不相信襁褓捆不住一个小孩子,见识过萧红婴儿时代的一些大婶曾经说:“这个小丫头从小就厉害,根本裹不住她的手脚,长大了注定是个渣子。”
萧红从刚出生开始,就不是人们眼里的乖乖女。
中国传统的观念中,女孩子还是乖一些更可爱,她不乖,自然就不可爱,她不可爱,自然就会有人不喜欢。明确表示不喜欢她这个样子的,一个是她的父亲张廷举,还有一个就是奶奶范氏。
第一胎生了个女孩子,本来就让张廷举觉得很没面子了,这个女孩子还这么不招人待见,如果你用不友好的目光看她一眼,她似乎能读懂,不像别的小孩子那样用示弱来讨好你,而是用挑衅的倔强的眼神回敬你,她的目光犀利尖锐,像受伤之后不服输的小兽的眼神,这眼神让张廷举心里很不快乐,有时候他都不敢和她对视。
至于奶奶范氏,则纯粹是因为这个孩子不是她盼望中的男丁,才对她不热络。另外,这个孩子生在端午节,在当地有一种说法,生在端午节的孩子是不吉祥的,奶奶对这个不吉利的女孩子带着深深的成见。奶奶的柜子里总会有许多好吃的,但那些好吃的不是为萧红准备的,只有来了串亲戚的孩子,她才会拿出来给那些孩子们吃。那个时候如果萧红恰好在跟前,会跟着沾沾光,混上一块糖或者一小块点心,就连给她那一点点东西时,奶奶总是一脸的不情愿。
萧红知道奶奶不喜欢她,一两岁的时候就知道。她对抗这种不喜欢的手段是,用纤细的小手指不断戳破奶奶窗棂上糊的窗户纸。东北的传统建筑那年月都是窗户当中嵌着玻璃,四边糊纸,这层窗户纸是用来抵御冬季的严寒的。奶奶糊窗户的纸白得耀眼,两三岁的萧红站在炕上,这耀眼的洁白诱惑着她,她便尝试着用手指捅一下,砰的一下,她居然能把这洁白捅穿一个洞,这小小的成功激发了她的热情,趁着奶奶和妈妈唠嗑的当儿,她认真地用手指戳破她的身高够得到的那些窗户纸。每戳一个小洞,她就很有成就感地笑一笑,窗外寒冷的风透过那些小洞钻进屋子,寒冷趁机在空气中安营扎寨。等大人们感觉到了冷,萧红已经把最下面的窗户纸捅得千疮百孔。
妈妈急急伸手去把她从炕上扯过来,虚张声势要打她的小屁屁,趁着妈妈过来逮她的那个时间差,她又争分夺秒多捅了两个。
奶奶却不是虚张声势,她从自己的针线笸箩拿起一根缝衣针,站在门口对着萧红的手指比划着:“再敢捅窗户纸,当心用针扎你的手。”说着,还用针尖在她的手指上比划了一下。萧红哇哇大哭起来,她以为奶奶真的扎她了,她从此记住了这个用针扎她手指的老太婆。
若干年后,回忆起小时候的事,萧红曾经说:
“我记事很早,在我三岁的时候,我记得我的祖母用针刺过我的手指,所以我很不喜欢她。”
萧红的哇哇大哭还是会引来救兵的,那个救兵就是爷爷张维祯。
在张家,最盼着抱孙子的是张维祯,但是既然这个孙女来到了自己家,就要像孙子一样善待她,所以一听到小孙女的哭声他就会第一时间赶过来,把她抱在怀里哄啊哄,直到哄得她破涕为笑。
爷爷的眼睛笑盈盈的,这笑,是萧红的安慰,也是她的靠山。
有了爷爷的笑撑腰,她不在乎爸爸的冷漠和奶奶的刁钻。
妈妈真的很争气,第一胎生育了一个女儿之后,她铆足了劲憋着生儿子,再生果然就生了个男孩,而且一发而不可收地连着生了三个儿子。这样一来,在妈妈眼里,萧红反而成了稀有品种。自从有了第一个弟弟之后,妈妈对女儿更加疼爱了。姜玉兰短暂的生命中,留下的照片不多,她和女儿的合影更是少之又少,在萧红故居纪念馆,有一张萧红三岁的时候和妈妈的合影照。照片是在一个寒冷的季节拍摄的,背景是千篇一律的民国年代照相馆的特色布景,妈妈身着棉旗袍,但是身段依然苗条婀娜,身穿中式马甲的萧红一身富家小姐打扮,偎依在妈妈身边,小脸胖嘟嘟的,很萌很可爱。
这是萧红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一段幸福时光,有不算厚重的母爱,有爷爷的呵护,那时候,奶奶和爸爸的冷漠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张家是呼兰城不大不小的地主,萧红就成了这座城里不大不小的地主家大小姐,在当地也算是大家闺秀了,只是她从来也没有大家闺秀的范儿:
一出生,她就抗拒被襁褓捆绑;
刚到幼儿园小班年龄,就学会用手指捅奶奶的窗户纸,奶奶用针对着她手指比划了一下,她可以长时间不理那个老太太;
稍稍长大一些,她喜欢带着弟弟到东二道街的那个常常淹死牲畜的大泥坑看热闹;
还有,这个地主家的大小姐喜欢和家里的佣人们混在一起。
这哪像个大家闺秀啊,从小就是奔着野蛮女友发展的节奏。
这个小女孩从小就很个性,那个时代,个性的小孩子就是各色的另类。
各色的孩子只有妈妈能容忍。妈妈不断给这个家中增添新的生命,随着一个个小生命的到来,她的忍耐力也不断增强,一份母爱分割成若干份,分到萧红那儿的那份母爱想细致都细致不起来。事实上,妈妈后来变得很粗心,粗心到萧红偷偷玩她的首饰盒,弄丢了里面的戒指、耳环,她都顾不上追究。
就这份不很细致的母爱很快也消失了。萧红八岁那年秋天,姜玉兰得了一场暴病,应当是一种很严重的传染病,家里请了当地最好的医生,高大儒雅的大夫经不住高额出诊费的诱惑,带着一帮徒弟来诊治因为传染病病入膏肓的张家少奶奶,他用针灸刺了病人腿上一个穴位,针灸之后,大夫失望地摇摇头,这个病人已经没治了。
果然,没过三两天,姜玉兰就死去了。
萧红还不太懂得死亡是怎么一回事,前两年大弟弟富贵得病死去的时候,她根本不知道落泪,以为他只是睡着了,一会儿就能醒过来。奶奶去世的时候,那热热闹闹的出殡场面只是让她觉得好玩。现在妈妈也死了,她依然不知道发自内心的放声痛哭,只是被嗷嗷待哺的小弟弟撕心裂肺地寻找妈妈的哭声感染,陪着弟弟一起哭泣。
后来,这个哭哭啼啼的小弟弟被爸爸送回阿城四叔的家。没了妈妈,没了幼弟,院落一下子冷寂下来。
爸爸整天沉郁着一张脸,那冷酷的表情常常让她不寒而栗,她才想起妈妈的温暖。看来妈妈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没妈的孩子就像深秋园子里的野草,在寒风中无依无靠地挣扎着。
失去母爱的萧红敏感而神经质,她凭着本能学会了自己去寻找温暖的庇护,四顾左右,她想到了爷爷。
老祖父的后花园
童年的故乡,只有两个去处能给萧红带来快乐:一处是爷爷的后花园,一处是东二道街那个常常淹死牲畜的大泥坑。
大泥坑淹死牲畜的事不常发生,爷爷的后花园却是一年四季都有风景。
萧红记事的时候,爷爷张维祯已经是七十来岁的老头了,这个老爷子号称乡绅,估计一辈子也没参加过科举考试,没当过政府的小官吏,充其量也就是个在当地有些文化的中小地主。不过,正是因为读了些圣贤书,这个肚子里面有了些墨水的地主和一般的土地主就有了些不同,他身上有中国传统文人的超然脱俗,而对经商理财之类却是一窍不通。
柔弱的男人背后,往往站着一个女汉子。萧红的奶奶范氏是个内心强大的女人,她很有些《红楼梦》贾府里贾母兼王熙凤的范儿,不但统领着家里的经济大权,政治大权也由她把控着,家里的一切都由她说了算。
男人既然没有能力打理好家政,范氏索性就让他闲着,实在闲得难受了,张维祯就主动找点力所能及的工作做做,比如擦擦自家卧室地柜上的一套锡器。他搞卫生的能力不是很强,经过他的擦拭,那本来看上去很整洁的物件就变得满是擦痕,越擦越不干净,于是常常招来范氏一顿骂,骂老东西“死脑瓜骨”的同时,每次都会捎带上小孙女萧红这个“小死脑瓜骨”,骂“老不成器”的同时,也会捎上萧红“这个小不成器的”。也就是说,这一老一小就是奶奶的出气筒,不过这些骂都是善意的,并没有恶意的成分。
在萧红童年的视角中,爷爷是心地善良的老人,一天到晚自由自在地闲着,眼睛永远是笑盈盈的,喜欢和孩子们开开玩笑。爷爷和小孩子开玩笑的方式也带着孩子气,一见到谁家的小孩子,就会笑眯眯地对小朋友说:“快看,天上飞来个家雀。”小孩就往天上看,爷爷便趁机把孩子的小帽子摘下来,藏在自己的长衫里或者袖口里,告诉孩子:“看到没,你的帽子让家雀叼走了。”这种学龄前儿童智商水平的小游戏,常常会逗得孩子们笑成一团。
爷爷年轻的时候怎么过来的不知道,到了老年,他最后的领地就剩下了后园里那片菜地。像许多赋闲的老人一样,从春暖花开的季节开始,他就忙碌在后园里种菜养花,这不是奶奶分配给他的工作,这是他自己给自己找乐,恰好小孙女萧红没人待见,他就把她带在身边,这个聪明伶俐的小孩子能帮他解闷儿,为他驱逐了很多寂寞。
现在去萧红故居参观,还能看到那片菜地花圃,那个地方并不是很大,但是,足以让一个老人和孩子从这里获得充实和快乐。
萧红很小很小的时候,爷爷就喜欢带着她到后园里玩,那里是萧红的童话世界,有蝴蝶、蜻蜓、蚂蚱、蜜蜂各式各样的虫儿和花花草草的陪伴,有流转的白云,飞翔的紫燕,有大地蒸发出的温暖气息。在那个地方,足以慰藉一个小孩子孤冷的心。
萧红五岁那年,奶奶的身体突然间变得很差,差到根本没力气拿着大针吓唬捅窗户纸的小孙女。萧红依然会抽冷子去捅奶奶的窗户纸,捅完就跑,她已经跑得足够快,奶奶追不上的,老太太气急败坏,小孙女则跑到远处得意地拍着手跳着脚大笑。
她不喜欢奶奶的地方还在于,她的皮球又脏又旧,看上去黑乎乎的。拥有一个邻家小弟那样的又新又大的皮球,成了她一个时期以来的目标和愿望,奶奶早就答应给她买个新皮球,每次上街回来都说忘了,所以她的新皮球一直是奶奶的口头承诺,直到奶奶去世,也没兑现这个承诺。
孩子评价大人的几个星的标准就这么简单。
奶奶的病越来越重,不停咳嗽,她医治咳嗽的良方就是吃猪腰烧川贝母,这虽然是药,因为用炖猪腰做药引子,猪腰的味道大概也不错,孩子们不懂得这是药,看着她吃炖猪腰,会馋得口水直流。奶奶高兴的时候,会把这个美味的药引子分给孩子们吃,萧红也吃过奶奶分给她的猪腰,吃完了还是不喜欢这个老太太,甚至有时候搞点恶作剧,比如趁着奶奶熬中药,她在外屋搞点诡异的动静,这动静能把老太太吓得灵魂出窍,手中的铁火剪子都能掉到地上。
奶奶去世那天,萧红记得最清楚的是爸爸踹她的那一脚,奶奶已经奄奄一息,这个老太太的生与死在六岁女童萧红眼里还没什么概念,所以,那天她依然在爷爷的花园里嬉戏玩耍。天空飘着雨,她把酱缸上的缸帽子戴在头上遮雨,因缸帽子遮着头和眼睛看不见路,她跌跌撞撞满心得意。那时节,奶奶已经死了,一身重孝的爸爸大约觉得女儿太不懂事了,所以重重地踹了她一脚。她清楚地记得爸爸飞起的是右腿,这一脚让她差点儿没有滚到灶口的火堆里去,这一脚不但没有把她的孝心踹出来,反而把父女之间的情谊踹得烟消云散,这一脚被萧红永远记在了心上,后来又记录在文字中,这个恶毒老爸从此成为所有人心目中的坏爸爸,永远也无法翻案。
奶奶的死对于五六岁的萧红来讲只有空前的热闹,亲戚们来了很多,拿着烧纸在灵前或真或假哭上几鼻子,就驻扎下来等着出殡。热热闹闹的吹打班子开了张,有哭的,有唱的,还有念经的和尚老道。最重要的,亲戚们带来了许多小伙伴,可以短时间内陪着她上树爬墙登房顶。直到去世的人下葬,尘埃落定,她的这场娱乐活动才宣告结束。
奶奶死了,萧红就搬到了爷爷那里去陪他,和爷爷睡在一张炕上,跟着他学古诗,跟着他在后园里疯玩。当初,对这个不长出息的女孩子,妈妈是很失望的,她曾经叹息:“荣华这孩子,都让他们给惯坏了。”这种没出息的孩子,让她上学也不一定有什么培养前途,所以,妈妈活着的时候,已经到了学龄的萧红,并没有到学校读书。萧红把没能如期上学这笔账算到了妈妈头上,认为是妈妈不想让她上学。
没了妈妈,爸爸张廷举也一如既往地不疼爱这个女儿,姜玉兰活着的时候,他一直在外面工作,顾不上家里的事,也顾不上疼爱孩子们。如今姜玉兰死了,张廷举在悲痛中只停留了短短的时日,就感觉没老婆的日子很艰难,虽然阿城福昌号的亲人们经常过来帮他打理家政,虽然家里的事务有下人帮着打理,没有女主人的家总感觉不像个家。所以,姜玉兰刚刚入葬,他就张罗着让人帮他寻找续弦。
媒人提亲的这个女子名叫梁亚兰,比张廷举小十岁,刚刚二十一岁,还是个青春妙龄女子。张廷举对这个女子很满意,待到前妻的百日祭刚过,在姜玉兰去世当年飘雪的某个冬日,他就急不可待续娶了第二个妻子梁亚兰。
大红的双喜字把姜玉兰去世的一片素白都抹了去,张廷举的居室布置一新,已经没有了前妻留下的痕迹。新娶进门的梁亚兰娇美可爱,她根本就没有做好给人家当继母的心理准备,她不是个坏女人,只是不知道如何给三个小孩子当后妈。刚刚提亲没几天就过门了,只是听人说这个比自己大十岁的男人不错,有学问,还是个小学校长。
这个新妈妈来得太早了,早的有些不合时宜,那时候,萧红还在为妈妈穿重孝,她的鞋子上粗针大线缝了一层白布。新妈妈娶进门了,要萧红姐弟去拜见新妈妈,亲友们觉得萧红穿着重孝去见新媳妇不吉利,也不合适,就三下两下把她鞋子上的白布拆了下来。
天寒地冻的日子,天空飘着细细的雪花,萧红牵着三四岁的二弟连贵也就是张秀珂,有人抱着四五个月的三弟连富,来给新妈妈梁亚兰磕头认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