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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着一群孩子,梁亚兰不知所措,对于妈妈这个陌生的称呼,她的表现有些冷漠,在萧红看来,这冷漠和窗外的天空一样冰冷,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她就不喜欢这个新妈妈。
新妈妈来了,萧红上学了。
张廷举在新一任老婆娶到家不久,就把整天不让人省心的女儿送进学堂,把刚出生的小儿子送给四弟家,这样,家里只剩下三四岁的张秀珂,平时就清净多了,不会让新娶到家的老婆觉得心烦。
爸爸娶回新妈妈对于萧红来讲是件不快乐的事,但是,让她去上学却是她梦寐以求的。
新妈妈梁亚兰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她喜欢玩牌,所以睡得晚起得也晚。她有一群比萧红大不了多少的弟弟妹妹,她的妹妹经常到姐姐家来串亲戚,陪着姐姐玩耍。梁亚兰的妹妹梁静芝和梁玉芝后来还和萧红合过一张影,那是两个美丽的女孩子,实话实说,模样比萧红好看。因为不喜欢新妈妈,萧红对这些小姨妈一开始也不是很喜欢,她觉得这些人都和自己不是一类人,他们属于正房那边的,她和爷爷属于后园的,新妈妈进了家门后,她就很少到那边去了。后来,长大了一些,才和小姨妈们的关系渐渐融洽起来。
萧红上学后,课余时间就泡在爷爷的后园里,那里是她信马由缰的地方,她满园子无拘无束地乱跑,踩坏了花,踩坏了草,踩坏了菜,却没人责怪她。她用爷爷浇地的水瓢玩水,不是帮着爷爷浇花浇菜,而是把水洒向空中,玩人工降雨。这些还算是靠点谱的,最让人啼笑皆非的是,这个张家的大小姐居然爬到梯子上当众大便,还口中念念有词,说自己在下蛋。
她学会了爬树,经常翻墙头,偶尔还会尿裤子。
这样顽劣的女童,的确该严加管教才是,即使在今天,在开放的年代,谁家也不会把女孩子培养成这个成色。看得出来,爷爷对这个小孙女过于溺爱了,这种溺爱造成了萧红的我行我素,这种溺爱让她觉得家里别的亲人都不疼她爱她,只有老祖父是唯一疼爱她的人。她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不被别人喜欢和重视,除了爷爷的后园,世界上到处都是冷冰冰的,这种感觉,随着新妈妈的小弟弟小妹妹的出生,在她心中越发根深蒂固。
在爷爷身边,萧红最大的收获就是接受了良好的古典文化启蒙教育。
早上一睁眼,爷爷要给她念一首古诗,晚上睡觉前还要念一首,半夜里她睡不着,也是在爷爷念古诗的呢喃声中慢慢入睡,那些古诗让她牢记了一生,对她后来成为女作家起了关键作用。
爷爷大概不懂得怎样哄小孩子入眠,他不会唱催眠曲,一首首的《千家诗》就成了爷爷的催眠曲,这些诗都是爷爷小时候在私塾里学会的,所以用不着课本,全凭口口传诵,爷爷念一句,她念一句,这看似无心的启蒙教育,让萧红受益一生,她把这些诗全记在了脑子里。
在家里,萧红对别的人很冷漠,但是却知道疼爱妈妈留下的亲弟弟张秀珂,她上学后有时候会把弟弟带在身边,她上课,弟弟就坐在一边乖乖玩耍。
后来弟弟也搬到了爷爷的屋子里住,一起住在爷爷的炕上,一起听爷爷念诗。
新妈妈对前任留下的孩子,采取不打不骂不管的“三不政策”,并说不上她有什么不好,因为她从来没有打骂过萧红姐弟,他们即使做错了什么,她也不动一手指头,偶尔会指着桌子或椅子,或者鸡啊狗的指桑骂槐。等孩子的爸爸回来,她会及时告上一状,把发生的那些事告诉他,由他去管教。爸爸明显比妈妈在世的时候严厉多了,新妈妈的告状常常给萧红带来一顿爸爸的暴打,所以,她在仇恨爸爸的同时,更加仇恨这个感情冷漠的女人。
后来,爷爷的后花园也不是遮风避雨的地方了,爷爷老了,浑身的病痛。他染上了抽大烟的恶习,刚开始只是偶尔抽几口,慢慢吸上了瘾,他自顾不暇,已经顾不上萧红姐弟了,他们只好从爷爷那里搬出来。
弟弟张秀珂是个男孩子,比姐姐更惨一些,他住在下屋里,和家里的老厨子睡在一个炕上,被子永远没人帮着拆洗,满是油腻,还爬满虱子。萧红比弟弟也强不到哪儿去,他们手里没有多余的零花钱,偶尔从家里偷个小瓶子换糖球解解馋,吃完糖球,连糖球中间粘着的草棍都不舍得扔,草棍上沾着甜味,他们会含着草棍慢慢品尝上面残留的那点甜蜜。
萧红一天天长大,爷爷一天天老去,她在回忆爷爷的文章中这样写着:
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我还没有长到二十岁,祖父就七八十岁了。祖父一过八十就死了。从前那后花园的主人,而今不见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
爷爷是八十出头的年纪去世的,在他去世的时候,正是后园里满树玫瑰花开放的时候,但是那片美丽的后花园就已经不属于他了,他早就没有气力去打理那些花花草草了,爷爷离开后花园的日子,也是萧红远离那里的日子。
到爷爷去世,萧红经历了许多亲人的生离死别,妈妈、奶奶,还有两个弟弟,但是,只有爷爷的死让她最悲痛,所以她哭了,整个丧事自始至终都是以泪洗面。最疼爱她的爷爷去世了,她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个人走了,他的死让萧红感觉,人间一切爱和温暖都被他带走了,她的心被丝线扎住或铁丝绞住了。她觉得这个家再也没有温暖了,她一心想逃离这里,一心想到外面寻找一份温暖和快乐。
叛逆小姐的生活
萧红上学那年九岁。
在今天看来,九岁的孩子应当是小学三四年级的学生了,九岁开始上小学一年级,算是大龄学童了。其实在那个年代,九岁上学还不算晚,特别是女孩子,许多人家是不让女孩子上学的。萧红的妈妈姜玉兰对于让女儿上学这件事积极性就不高,一直拖到她去世,也没能送女儿走进学堂,她大概觉得女孩子上学也没有什么用,另外萧红这样的小女孩,整天上树爬墙的,送她进了学堂也不一定是读书的材料。
妈妈去世后,爸爸对这个不着调的女儿不知道该怎么管理,特别是续娶回个年轻的夫人,女儿整天在家里晃荡,让新夫人很为难,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恰好1920年呼兰小镇首开小学女生部,也就是呼兰县立第二小学女生部,爸爸把萧红送进学校上学,萧红成为小学女生部的第一期学生。
按照萧红在《呼兰河传》里写的,东二道街上两家小学学堂,南头一个北头一个,一个在龙王庙里,一个在祖师庙里。龙王庙里的那个经常学学养蚕什么的,祖师庙里的那个小学还有高级班,所以又叫做高等小学。萧红刚上学的时候进的是设在龙王庙院内的龙王庙小学,就是那个经常学养蚕的呼兰县乙种农业学校女生班,这所学校离他们家很近,只有百步之遥,她三两分钟就能步行到学校。
这个顽皮的女孩子念书格外聪明,学习成绩一直在班级名列前茅,爸爸长吁一口气,好在这个孩子学习上还算是让人省心,如果她三天两天的逃课,不就麻烦了。
萧红本来在大家眼里不是乖巧的好孩子,她上学后,大家突然发现,这调皮的孩子竟是个会读书的好学生,于是周围的人对她开始另眼相看。本来并不是很喜欢她的伯父也会偶尔教教她语文,给她讲故事,或者买些儿童读物。
县立第二小学虽然有女生部,在呼兰县并不是最好的小学,她上到小学四年级,爷爷坚决要求在县教育部门工作的儿子给孙女转学,转到教学质量更好一些的县立第一初高两级小学上学,这所学校建于清光绪三十二年,也就是1906年,在县里算是重点小学。后来,这所学校因为出了萧红这样的优秀学生,就改名叫哈尔滨市呼兰区萧红小学,现在的萧红小学就是当年的县立第一初高两级小学。
萧红的学习从来不用人督促,事实上,也没人督促她,她的所有功课中,成绩最好的是作文,所以说萧红成为女作家不是偶然的。
上学之后,她的天地比过去宽多了,过去她眼里最宽阔的天地就是爷爷的后花园,现在她可以走出自己的家,行走在上学的路上,路上不但可以经过那个热闹不断的大泥坑子,还可以经过几家碾磨房、豆腐店、扎彩铺、“李永春”药铺和染布匹的染缸房。一路上有看不完的风景,经常能撞上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让她的业余生活多了些八卦色彩。
她其实是个喜欢听坊间八卦的小孩子,有时候甚至让自己参与到一些八卦当中去,这些八卦为她后来的小说创作提供了丰富素材。
萧红这个呼兰县城的大家小姐常常显得很另类,童年时代的另类是因为年幼不谙世事,少女时代的另类则是她有意而为之。
上学后,她接受了一些新思潮新观念,开始用另外一种眼光打量眼前的世界。
她觉得人是残酷的东西,爸爸就是这方面的典型代表,他对自己永远是冷酷的,从来不给一个好脸子,即使女儿考了个好成绩,从他脸上也读不出一点欣慰和快乐来,萧红曾一度怀疑这个人是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怀疑自己的身世血统。她发现,这个冷酷的男人不但对自己的女儿冷冰冰的,对家里的仆人也格外冷酷。如果爸爸是个穷人,待人冷一些没人追究,顶多会让人认为这人穷得心理不正常了,但是,作为富人,对家里的下人过于冷酷,在过去的那些岁月,上纲上线地说,就有恶霸地主的嫌疑了。
萧红立场坚定,旗帜鲜明地和家里打工的下人站在一边,这在富家小姐来说是很另类的。
有二伯是萧红家的长工,这个长工是他们老张家的本族同宗,过去也曾是很富有的地主,因为不会理家,家道败落下来,沦落到给人扛长活混饭吃的地步。这个有二伯叫什么名字萧红从来没细究过,因为从小就叫他有二伯,这个称谓也就成了他的名字。有二伯并不是个优秀员工,萧红的爷爷和爸爸之所以收留他,说穿了还是可怜这个落魄的本家,与其让他在别人家受气,还不如在自家干些力所能及的活计。他三十年前就来到萧红家打工,那时候还是三十多岁的青壮年劳力,一竿子插下去,在这个地方一干就是三十多年,萧红记事的时候他已经六十多岁了,成了名副其实的长工。
因为沾亲带故,有二伯在张家打工的心理就和别的打工者有些不一样,在别的打工者面前,他感觉自己是半个主子。家里的其他仆人也这么认为,老厨子叫他有二爷,佃户们叫他有二东家,赶上嘴甜会说话的还有可能叫他二掌柜的,那个时候,他在一片虚假繁荣面前,恍然觉得自己应该比他们的地位要高一些。但是在张家老板那里,他又是实实在在的打工者,是真正的仆人,那身装扮也是实打实的仆人打扮,头上戴的是没有边沿的草帽,身上穿的是老东家前清时代穿过的压箱底的旧衣服,他在这个大院里居无定所,哪个工种需要,他就搬家到干活的那个地方去。所以,他的心理经常是扭曲的,性格就有些古怪。这种不是主,不是客,不是仆的心理,和萧红得不到家庭温暖的落寞心理很契合,所以,萧红和有二伯之类的仆人们走得很近,彼此感觉心理上有相通之处。
萧红在家里感觉自己得不到温暖的时候,采取的措施是闹,通过她顽谑的闹引起大家关注,有二伯则是骂,有东西,你若不给他吃,他就骂,骂糊涂街,骂的结果是东西给他送过来了,他却不吃,告诉人家他不吃这个,拿去吧。
有二伯还有一个比萧红高明的招数,就是假装自杀,萧红的爸爸,也就是有二伯的堂弟,偶尔会把这个堂哥暴打一顿,有二伯就会假装寻死觅活地玩惊心动魄的上吊、跳井等把戏,这些招数萧红学不来。
萧红、有二伯两个极力想证实自己有存在感的一老一小,有时候会齐心合力闹出一点动静,比如他们不约而同到后园的储藏室偷东西,有二伯偷铜酒壶,偷米,偷各种能变卖出钱来的东西,萧红则偷黑枣之类的小吃和能拿着玩的玩具,这一老一小两个家贼,常常把家里的气氛搞得很紧张。
萧红还和周边的一些小人物走得很近,像小团圆媳妇、住在磨房里的冯歪嘴子、王大姑娘等。这些都是比有二伯还低一个层次的下人,大概只有和他们在一起,她才能感觉的自己的优越感。萧红和草根儿们的这些亲近,很让家里人反感和鄙视,他们可以自己不重视这个孩子,甚至可以欺负她,但是她不可以自己轻视自己,不可以把自己混同于下等人,用爷爷的话说:“有钱的孩子是不受什么气的。”你可以当另类小姐,但是不可以另类到草根堆儿里去。
和草根们走得很近,使萧红真真切切了解了最底层的生活,她知道他们为什么对生和死那样的麻木、冷漠,他们的意识中,人活着是为了吃饭穿衣,人死了就什么都完了,所以,虽然活得很艰难,但他们顽强地和命运抗争。
萧红从他们身上学会了不服输的个性。
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不再是那个在爷爷的后花园满世界乱跑的疯丫头了,她开始有自己的思想了。那个时代,最新潮最流行最前卫的热血青年是反封建,萧红的爸爸虽然不是思想前卫的人,对反封建还是很支持的,比如当年呼兰县城建立县立第二小学女生部,他就是极力促成这件事的主谋和策划,受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他并不是老古董,他一直是力主让女儿上学接受新式教育的。只是没想到,女儿一步就由一个疯玩疯闹的小孩子,跨越到了激进青年的行列。
萧红的激进带着青春期的冲动和亢奋。那时候,前卫的女孩子都流行剪短发,在学校里,她第一个剪掉辫子梳起短发。别的女学生在家里可能还有妈妈管着,不敢随意把辫子剪掉,她不怕,亲妈已经死了,后妈根本不会管她留什么样的发型,她就成为学校里最早剪短发的女孩子。
1925年,在南方的大城市上海,爆发了“五卅惨案”。这个事件发生后,罢工、罢课、罢市的反帝热潮也波及呼兰这个遥远的东北边陲小镇,这里的学校也举行学生运动,仅有的几所学校的学生们都走上街头,上街游行、示威,声援远方的上海工人和学生的爱国斗争。虽然从声势上和大城市的学生运动根本无法相比,但是,青年学生的热情同样高涨,年轻的心都是一样火热。
呼兰县成立了“县沪难后援会”这样一个组织,就是专门声援上海的“五卅惨案”的。
那时正赶上1925年的暑假。七月,所有的学校都放假了,学生的爱国热情没有因为放假而降温,呼兰第一中学牵头的中学生联合会开始举办募捐活动,各中小学都参与进来。这件事成了萧红十五岁那年的暑假的主要活动内容,在举办活动的近一个月时间里,她是积极的参与者,她除了在街上游行打着小彩旗喊喊口号之外,还参与了声援“五卅惨案”的募捐活动中去。
那时候,在街头搞募捐比现在的难度大多了,倒不是百姓的文明素质太差,主要是民众不了解“五卅惨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反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穷人捐不起,富人不想捐,在县城的街头站一天,也收不到多少捐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