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军一厢情愿的单恋没有结果,李玛丽是不会喜欢上他的,他只好又退回到萧红这边,过家家似的继续着他们的爱情。
这爱情甜蜜中带着苦涩,当他们历经千难万难终于租下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后,萧红发现,她的三郎是个多情的让她不放心的男人。寒冷的冬日夜晚,萧军带回一个列巴圈,两个人就着白开水把那个干硬的东西吃掉,然后偎依在一起互相用身体取暖。萧军伸出粗糙的手抚摸萧红的脸,他里面的毛线衣的衣袖露着破茬,有些硬有些扎,划过萧红的脸。萧红帮他把袖口整理了一下,盘算着明天到街上买点针线,为他缝缝袖口。萧军的袖口已经有过缝纫的痕迹,他轻轻摩挲着,对萧红说起那个给他缝过袖口的旧日恋人敏子。
他那么深情的追忆着他爱过的敏子,说他和敏子怎样的热恋,怎样的情深意切,怎样的疯狂相爱,他读到敏子绝交信的时候怎样的昏迷了,怎样的难以自拔。最后他还脱下那件毛线衣,在灯光下让萧红看那缝过的痕迹,深情地说:“你看这桃色的线……是她缝的……敏子缝的……”
一种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感觉,萧军全然不顾面前这个女人那尴尬嫉妒的神情。在现任面前忆逝去的一段旧情,尽管那是过去的事情,这样念念不忘的,让这个女人怎会不吃醋?
萧军每说一句“敏子”,萧红的心都会被尖锐地刺痛一下。萧军还在意犹未尽说他的敏子:“敏子生得很好看的,眼眉弯弯的黑黑的,樱桃般嘴唇很红啊!”
萧军说到女人的红唇,一副色色的神情,萧红感觉到有酸涩的泪水流进了心里。她不能像别的女人那样厉声断喝,让萧军止住他的叙说和回忆,她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胆量和底气。她自己刚在医院生完别人的孩子,孩子送了人,她被萧军接纳了,一个身子不再纯洁,一个贫困落魄到连贞操都一无所有的女人,有什么资格要求对方只爱她一个呢?
新婚蜜月的夜晚,萧军在对旧情的追忆中沉沉睡去,睡梦中还喊着“敏子”的名字。萧红的泪水终于流下来,那苦涩的泪顺着脸颊滚滚流下。
如果敏子已经是过去时,李玛丽不过是单恋,但是现实生活中,另外一些女人的出现,搅得萧红本来就饥寒交迫的生活总是不能平静。
他们在哈尔滨商市街居住的房东家的三小姐、萧红的中学同学汪林,对萧军就很暧昧。
汪林长得很漂亮,身材高挑,亭亭玉立,鸭蛋脸,细眉长眼,脸上一对小酒窝,红唇间经常叼着一根烟卷,吞云吐雾间透着女人特有的妩媚。她对萧军的笑靥是挑逗性的,有时候穿着跳舞的晚礼服回家,会故意在萧军面前去转上一圈,此时,萧军就有些把持不住自己,看她的眼神都有些迷离。当然,碍于同学萧红的面子,汪家小姐不敢太造次太离谱,不敢公然勾引同学的男人,就邀着萧红和萧军一起,夏天去松花江的太阳岛游泳,冬季去江上滑冰。汪林很享受和萧军在一起的感觉,萧军其实也有些心动了,萧红已经看出来了。
汪林和萧军之间的那点情,让萧红心里很不舒服,她觉得自己很无助,夹在中间不知道该怎么去做。好在,萧军最终克制了自己,坦白地对汪林说:我们不能够相爱的,一方面有吟,一方面我们彼此相差得太远……你沉静点吧……
但是,这份情还是伤到萧红了。汪林那身经常能让萧军眼睛发直的红色晚礼服,刺激着萧红的神经。到了上海经济条件稍稍好了一些,萧红立即做了一件同款的红色拖到地板的礼服,其实萧红并不适合穿这样的服装,她那样做,是为了出一口憋在心中已经很久的闷气。
萧军和汪林之间的爱没有修成正果,萧红便忍下了。但是,他对另外一个女子陈涓的爱恋,是萧红无论如何都难以忍受的。
十六七岁的少女陈涓是上海姑娘,从上海到哈尔滨,是来探望在哈尔滨邮政管理局工作的哥哥的。闲来无事逛商场,见到了萧军和萧红合出的《跋涉》,那时候这本书还没有被查抄,她被书的内容吸引住,想买这本书,同行的朋友说认识书的作者,可以介绍她认识。
作家在女孩子陈涓的心目中是高不可攀的,她催着朋友快点抽空带她去见《跋涉》的作者三郎和悄吟。于是,在一个即将夕阳西下的冬日午后,陈涓第一次在朋友的陪同下,来到了商市街萧军和萧红的家中。
那天,萧军和萧红都在家,在破烂凌乱的小偏厦间,他们迎来美丽的女客人陈涓。她一进门就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她靓丽,高雅,头上扎一条可爱的红绸带,那身装扮很潮很别致,和哈尔滨的女孩子不一样,是很海派的那种洋气。她完全没有少女的忸怩,举止大方,说着上海味的国语,和他们这群人的满嘴东北话完全不一样。
屋子里不明亮的光线下,萧红马上感觉到,萧军看陈涓的眼神似曾相识,在半年之前,也是这样一个傍晚,在东兴顺旅馆二楼那个扣押自己的房间内,萧军第一次见到自己时,就是这样的目光。他的这个目光很有诱惑力,那时,自己就是被他这个眼神吸引,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这个十六七岁的上海女孩,会被这个眼神打动吗,她身边一定不乏追求者,和那些达官贵人家的公子少爷相比,穷兮兮的萧军根本没有竞争实力。但是,身边有一个汪林不就已经被这个穷书生打动了吗,萧军还是很有女人缘的。
萧红扫了一眼身边的花心的爱人,心中暗暗嘲笑他的没出息,自己则大姐姐般陪着陈涓聊天,因为她比陈涓大了五六岁,也确实是个大姐姐。她不但赠了陈涓《跋涉》,还留她在家吃了饭,虽然那顿晚饭很简单,却是地地道道的东北风味。
萧军从第一眼见到陈涓,就喜欢上了这个江南女子,她的隽秀温婉是东北女人萧红身上所没有的,也是汪林之类缺乏内涵的富家小姐所没有的。
陈涓那天到他们家拜访离去后,至于萧军怎样又联系上了她,这里面的细节萧红就不知道了。等她知道的时候,萧军已经对那个南方女孩很上心了。在这件事情上,汪林比萧红还细心,自己心仪的男人,婉言回绝了自己,却和一个上海小妞打得火热,汪林也是醋海翻波。于是,她告诉萧红,萧军经常带着陈涓去跳舞。跳舞那种事情,只有汪林这种过着上层生活的女子可以经常参与,萧红自从离家出走独自闯世界后,就没有进过舞厅,那里的费用太高了,对于她这种连饭都吃不上的人来说,怎么可以进这种奢侈地方?但是,萧军却去了,不是带着她,而是带着别的女孩。
不得不叹服,萧军是浪漫的,即使日子过到了这种境地,他还敢于无所顾忌地大胆追求浪漫的新爱情。他当然知道自己陪陈涓花在舞场的钱够他和萧红半个月的生活费,他只是无法抗拒美女的美丽,这美丽对他就是强大的诱惑。
萧红惊呆了,她不明白她的三郎怎么可以这样感情泛滥。他们的海誓山盟才发完没几天,转眼间就变成了一帘幽梦,她内心深处充满了感伤和疼痛,她不再欢迎陈涓来家里做客,她真的伤不起。
陈涓似乎没有意识到萧红的疏远,还是照常来家里找萧军聊天或者出去溜冰,虽然天天见面,但陈涓和萧军的书信往来照旧频繁,这就显得更不正常了。
这种非正常关系,萧红不舒服,汪林也不舒服,于是,汪林就站出来劝陈涓,注意收敛一下和萧军的感情,并说萧红已经感觉出来了,要吃醋了。
这种提醒让陈涓很伤自尊,她究竟对萧军是什么感情,局外人是不明就里的,此时的她是一脸委屈,差点哭出来。她说自己不过就是把萧军当自己的偶像,从来没想过爱情方面的事。既然萧军对自己有非分之想,那她赶紧逃离这个地方算啦。之后,陈涓真就马上买好车票,准备第一时间逃离这感情的是非纠葛。
陈涓本来是想悄悄离开哈尔滨,不知萧军从哪儿得到了消息,便带着萧红去给她送行,而且当着萧红的面送给陈涓一朵枯萎的干玫瑰和一封信,还强行亲吻了陈涓。
萧红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转,那是因为被公然蔑视而屈辱的泪水。两个月前的某一天,她曾经在萧军的热吻中娇嗔地说:“这辈子我不许你的唇碰别的女人的唇,我只要你爱我。”这才多少天的时间啊,他的唇就贴上了另外一个女人的红唇。
陈涓走了,一段没来得及正式出轨的婚外情被及时刹车,萧红长吁一口气。
萧军很是落寞了一段时间,有时候,他和萧红说起关于爱情的话题,按照萧军的爱情哲学:“爱便爱,不爱便丢开。”他的解释是,爱一个女人就奋不顾身去爱,不爱了立即丢开。萧红对他的这个观点不寒而栗,她担心,或许有一天他不爱自己了,真的会立即丢开,她怕,怕他们的爱情走不出多远,就进入穷途末路。
后来,一路流亡,流亡到上海,宿命的是陈涓的故乡就在上海,她越是怕遇上那个女人,越就偏偏遇上了她。
偌大一个上海滩,茫茫人海,怎么就会遇上陈涓?萧红总也想不通这件事。事实上,陈涓真真切切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又勾起萧军狂热的旧情。此时的陈涓已经由女孩成长为少妇,她嫁人了,生子了,更加风韵妩媚了。她的婆家并不在上海,只是来上海住娘家。1936年初春,陈涓找到了萧红的家来登门造访。那次见面,萧红的态度很冷漠,以女人对女人的特殊敏感,陈涓应该能感觉得到萧红的敌意,但是,在女主人充满敌意和冷漠的目光中,临走的时候,她却挑衅般提出让萧军送送她。
真的不怪萧红敏感,真的不怪萧红吃醋,萧军的心重新被陈涓俘虏了,他旧情复燃,再次把爱的天平向陈涓倾斜。他又开始了对陈涓的疯狂追求,他会经常寻找机会和自己喜欢的女人幽会,有时他夹着本书言称去公园看书,其实是去陈涓家了。这些萧红都心知肚明,所以她陷入无限的痛苦和绝望中。为排解痛苦,她只有去鲁迅家闲坐,去打扰人家安静的生活,其实她也是无奈,真的无奈啊。
按照萧军的“爱便爱,不爱便丢开”的爱情观,此时的萧军对萧红已经不爱了。一个已经不爱的女人,她总是唧唧歪歪地烦自己,还为陈涓的再次出现表现出巨大不满,萧军对付萧红的办法就变成了大打出手,经常把她揍得鼻青脸肿。
一个瘦弱的小女人,一个把这个男人看做天,看做一切的小女人,在承受了无辜的拳打脚踢之后,她心如死灰,对这份爱情彻底绝望了。
她写的《苦杯》中的前几首,写的就是那个时期她的苦痛:

带着颜色的情诗,
一只一只是写给她的,
像三年前他写给我的一样。
也许人人都是一样,
也许情诗再过三年他又写给另外一个姑娘!

昨夜他又写了一只诗,
我也写了一只诗,
他是写给他新的情人的,
我是写给我悲哀的心的。

爱情的账目,
要到失恋的时候才算的,
算也总是不够本的。

已经不爱我了吧!
尚与我日日争吵,
我的心潮破碎了,
他分明知道,
他又在我浸着毒一般痛苦的心上,
时时踢打。

往日的爱人,
为我遮蔽暴风雨,
而今他变成暴风雨了,
让我怎样来抵抗?
敌人的攻击,
爱人的伤悼。
寻一处可以疗愈情伤的地方
萧红是能隐忍的女人。年少的时候她的那点锋芒已经被磨平了,为了爱情,为了不再失去身边的男人,她一忍再忍,忍受着萧军当着她的面给另外一个女人写情书,忍受着爱人和别的女人不避讳她谈情说爱。
她痛恨自己在爱情上的软弱,但是,在萧军面前她又不得不软弱,因为在他们的爱情中,从一开始萧红就是“弱势群体”,她早已不是处女了,在萧军之前,她和初恋表哥私奔过,和未婚夫汪恩甲在哈尔滨东兴顺旅馆同居过,遇到萧军时,在男人们眼里已经算是二手的残花败柳。
中国男人都有处女情结,他们当然希望自己爱的女人是纯洁的处女,一生只爱自己一个人。他们自己可以三妻四妾,却不许自己的女人出轨,哪怕精神出轨,他们也会很痛苦,更不用说身体出轨了。男人一般会很在意女人的第一次是不是给了自己,对于已经属于过别的男人的女人,他们心里会有一种心理和生理上的排斥。所以,萧军一边爱着萧红,心里一边痛苦着,虽然他在萧红之前有过老婆,但他心里还是莫名的有一丝丝苦涩。于是,他不断寻找新的爱情,通过自己的出轨,他觉得和萧红扯平了。
对这种扯平,萧红如果不想打碎当下这种完整的生活,她只能默默承受。 她在萧军面前缺乏自信,那仅有的一点自信,常常被萧军明恋暗恋的女人们击得粉碎。
在上海,当他们在鲁迅的帮助下成为小有名气的作家,当他们摆脱了贫寒的流浪生活,开始过上安逸的温饱日子的时候,那曾经的恩爱却再也找不回来了。有些夫妻只能共患难,不能同甘甜,或许,萧军和萧红就属于这种类型。
萧军在萧红面前,性格越来越暴躁,过去的温馨安宁一去不复返了,他们不断地争吵。萧红除了在外面有了作家的光环,在家里就是一个受欺负的家庭主妇角色。她脸色苍白,一身疲惫,扎着花围裙,像别的普通能干的家庭主妇一样,在家里收拾地板上的烟头、擦满地的脏脚印,而萧军却腋下夹着几本书,说是去法国公园读书。鬼知道他是去读书了,还是和女人幽会了。她的爱情诗《苦杯》后面部分就是写她那个时候的心情:

他又去公园了
我说:“我也去吧。”
“你去做什么!”
他自己走了
他给他新情人的诗说
“有谁不爱鸟儿似的姑娘!”
“有谁不爱少女红唇上的蜜!”

我不是少女
我没有红的唇了
我穿的是从厨房带来的油污的衣裳
为生活而流浪
我更没有少女的心肠
他独自走了
他独自去享受黄昏时公园里美丽的时光
我在家里等待着
等待明朝再去煮米熬汤

我幼时有个暴虐的父亲
他和父亲一样了
父亲是我的敌人
而他不是
我又怎样来对待他呢
他说他是我同一战线上的伙伴
我没有家
我连家乡都没有
更失去朋友
只有一个他
而今他又对我取着这般态度。

泪到眼边流回去
流着回去侵蚀着我的心吧
哭又有什么用
他的心中既不放着我
哭也是无足轻重。

近来时时想要哭了
但没有一个适当的地方
坐在床上哭
怕他看到
跑到厨房里去哭
怕是邻居听到
在街头哭
那些陌生人更会哗笑
人间对我都是无情了
十一
说什么爱情
说什么受难者共同走尽患难的路程
都成了昨夜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