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话剧节目的筹备演出,一点点演变成学生“帮派”实力的竞争,这让人哭笑不得。但是,现实确实如此。包括当下,何尝不也是这样呢。有“背景”的孩子,老师在安排节目或者“头衔”时,总是在显要位置,这是一种心知肚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见怪不怪的正常事了。如此说来,这倒是中国社会源远流长的“暗疾”了。
汇演剧目的题材是随着社会的变化而变化的。苏青说:“我进中学后的第一个元旦,各级所演的各剧多选富有反抗性者,如郭沫若之《卓文君》,王独清之《杨贵妃之死》等。因为那时离‘五三’不远,救国的工作虽已松弛了,革命的声浪总断续地在响:于是我也主演了一剧《娜拉》……要想当一个年青漂亮的女主角,就非全级最多数派的领袖不可,不论她能不能胜任;如果你在本级中得罪过某领袖……选你饰老太婆或叫花子……逼得你忍着泪也得登台。至于出演后的批评,也就是各派各级间互相攻讦的文章,客观两字是谈不到的。”
这样的话剧表演,其背后的闹剧,年年都上演,与话剧本身一样具有可看性。
“革命的狂热已渐渐地消失了,校中充满着恋爱空气,就是平日同学间的通讯,称呼也要用:‘我天天怀念着的爱友哟!’或,‘我的唯一的同学呀!’等句子,那么这次剧本的内容自非哥哥妹妹莫属了,计有《复活的玫瑰》《青春的悲哀》《孔雀东南飞》《弃妇》等等,你来哭一场,我来哭一场的,把同乐会变成同哭会了。”
革命的热潮过后,平静的春雨中,酝酿了一出春情,年年花会发,岁岁草又生,本属于情愫懵懂的年龄,又将在一年一度的话剧中发酵某些情感。
譬如说苏青,有人说是因为她与他出演了一出剧目,从而走进了热烈的情感中,因为有爱,已然相爱,所以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他们便欣然应允,这是一拍即合的两厢情愿。让他们最后走到了婚姻的殿堂。
中学时代的苏青,在出演的剧目中,有爱国剧目、爱情剧目,也有历史剧目。有“犯罪小孩”“娜拉”“洋人”“学生”,苏青对于各色各样人物的演绎,把握到位,神采丰富,受到学生粉丝们的追捧。
这个时候的苏青,青春洋溢,风头正劲,说苏青是“话剧女神”实是实至名归。


第四章 女子学校
但五姑母对我的防范还不肯放松懈,她天天注意我看的小说。“看恋爱小说会使女孩子们看活了心哟!”她告诉我母亲:“爱贞如今已是个有夫之妇了,还可以让她心中别有活动吗?”——苏青
苏青8岁从上海某弄堂小学开始接受启蒙教育,在1924年也就是父亲冯松雨病故的第二年,12岁的苏青进入了鄞县县立女子师范学校就读,这所曾给苏青母亲留下教育烙印和少女欢乐的学校,如今成为苏青心智、学识、心理、性情、爱好等早期开发的绝佳平台,冯家有女初成长,一切都那么自然地开阔起来。尽管失去了家中最为宽厚、坚实的臂膀,但生性乐观、倔强、独立的苏青,在生活面前,依旧一股子热情洋溢,神采飞扬。
谁说缺爱的伤痛,缺钱的苦闷,缺家的亮堂,就必须一副愁眉苦脸、苦海难度的眉头紧锁呢?苏青的与众不同,或许就在于此吧。跌了跤,她会利索地爬起来,大嗓门地骂咧两句,然后顺势拍拍身上的尘土,抬头继续前行。
生活就得这样过,掸了灰烬,取栗自暖。活着取决于态度,对生命的虔诚,对自我的负责,对未来的期许,认清当下,该拿起的则拿起,别让抑郁或苦恼生了“霉菌”,提也提不起,放也放不下。这样的心病是最难清除和根治的。
过往不复在,继续保留一颗初心、本心才最重要,花季年华,本应纯真。一旦有了新的平台、环境和圈子,苏青的心情便会重新明朗起来,唧唧喳喳地不得消停了。冯松雨曾有一句精辟的“总结”,他对朋友介绍自己的女儿道:“这是我家的小鹦哥呢!”这足以说明苏青话痨子的本色,从小即是,冠冕了封号的。
县女师设在宁波市西南隅一个叫“月湖”的竹洲上,四面环水,幽僻静怡,与月湖中的芳草洲、月岛、烟屿、竹屿、花屿、雪汀等形成了月湖十洲,各处楼台亭阁,水榭凉台,花木丛生,风景宜人,布局匠心别致,十洲取名雅致、清逸,想是文人骚客起意的杰作了。
这样一方胜地中造就的人才,特别是女才子,该是不同凡响吧。况且,这所女师是当时鄞县唯一的一所中等程度的女子学校。
因为是女子学校,便少了男女同窗共读的许多话题和想象。但是,辛亥革命的浪潮如春雷声响,掀开的新篇章比比皆是,关于风气,封建下的“男女授受不亲”“女子无才便是德”等思想,如同火药罐,一点即燃。男女之间的距离、关系,女子的社会地位,包括在家庭中的话语权等涉及女子权利的问题,在新思潮的气压下,破茧而出。女子要求享有与男子同样的教育权,也就理所当然了。
苏青在《涛——生活中的浪花》中说:“我是十二岁那年进中学的,正值暴风雨前夕,空气沉闷得很。我所进的中学不是所谓普通中学,而是叫做县立女子师范学校——是鄞县唯一的中学程度女子读书的所在,因为那时根本没有男女同学这回事,而且连做梦也不曾想到。”
毕竟,女子学校的教育内容和方式,有明显倾向性,不如男子学校的教学来得开放、知识多样、题材广泛、内容丰富。苏青曾在《我国的女子教育》中深刻提到:“严格的说来,我国根本没有所谓女子教育;学校里一切设施都是为男生而设,不是为女生而设的。这在男女同学的学校不必说了,就是专收女生的女子中学,女子大学,他们的课程等等还不是完全跟男校或男女同学的学校一样吗?但是一般自命为新女子的还高兴得很,以为这是男女平等。”“从前我也曾高兴过,现在却有些怀疑起来了:男生能够受他们所需要的男子教育,女生也能够受她们所需要的女子教育,这才叫做平等呢?还是女生跟着男生一样受男子教育,便算是平等了。”苏青眼里的教育人人平等,不仅限于男女都能获得受教育的权利,而是同等教育平台的权利,这才是真正享有教育权。
县女师是官办的师范性质学校,也是要收取膳食费和学杂费的,再者能来此读书的,基本都是有钱人家的女儿。所以学校也作了针对性教学,开办了如“刺绣”“烹饪”“缝纫”等适合女孩子的特殊课程。在这里,不但学知识,学教养,更要学会女子的必杀技——家务能力,提高文化内涵素质的同时,精研“柴盐油米”的家务操持同样必要,如何过好日子似乎是女性的最终目标,这样培养出来的女子秀外慧中,谁不爱呢!易得佳偶,家长和学校皆大欢喜。
但毕竟这些女孩们都是有着文化基础的新时代少年人,激进社会思潮下的蠢蠢欲动,充满了对改革的期待,迫切地希望有一天男女同校享受一样的教育课程,教育理念,教育方式,这种声音越来越强烈。
女校特殊,不光因为都是女子就读,更重要的是针对姑娘们制定的各种“特色”校规,让大家不尽烦恼。苏青常常被揪着小辫子,尽管姑母是学校校监,非但不“罩”着,反而对苏青管理得更严格和谨慎,让苏青哭笑不得。
她说:“第二次他喊我进校长室去,原因是我不该梳了两个辫子头。原来当时女校有一种规矩,便是附小女生梳辫子,师范女生梳头,不问年龄大小,只讲程度高低。我十二岁进中学,当时是最年幼的一个,许多十八九岁甚至于二十余岁的附小女生都拖着长辫子,但我却要组起一个身来。会的式样很多,有直S,有横S,还有其他各式各样的头,但是我却梳不来……于是有人向我建议:你的年纪轻,后来梳独个会不像样,还是当中挑开梳两个吧。我想起古装美人图上的丫环,觉得她们的垂会样子还好看,就照着做了。”“不料史老先生却又喊我过去训斥,这次他的脸色更青更白,右手不是摸牙须而是紧紧握住牙须了,他说:‘你为什么不守校规?梳两个头,成什么样子?古语说得好,天元二日,民无二主,——真是造反了!’”
一个发饰,能与“造反”联系上?能与“天元二日,民无二主”有真正的关联吗?这还不是苏青最懊恼的,最让苏青难过的是自己的五姑母也对她呵叱道:“还不快出去把头梳过了!谁叫你梳两个的?是谁在教唆你?——快出去呀,赶快把头改梳过。”苏青最后不得不“噙着眼泪,委屈地退了出来。”
苏青在写作中喜欢将人物的名字改头换面,不依照传统路子来行文走笔,这是她的作文特征。而对于她的作品题材,也有许多“争议”,出现了到底是散文还是小说的疑惑,无法分得清清楚楚的,比如《胸前的秘密》正是如此。对于这些题材的归属,其实真不能一概而论,苏青运笔的手法和写作的技法往往与众不同,这样的文字风格似散文又像小说,难以分清、明了。苏青文章中的五姑母,实际上是指现实中的二姑母。苏青的散文《小脚金字塔》就是写这位姑母的。
姑母性格豪放,对于苏青的教育和保护,是内心真正的关心,事事过问,件件落实,生怕她“误入歧途”。姑母也是有胆魄的女人,男人不敢去做的事情,她却敢于承担。当年,苏青的祖父冯丙然去世后,丧事大操大办,场面热闹非凡,来客众多,且不乏有地位有身份的人。此后,冯家便被土匪瞄上了,绑走了苏青的一位伯父进行敲诈勒索,不见银子不放人,不然就撕票。后来银子凑足了,可谁去呢?这成了一个大难题,最后,还是苏青的二姑母大义凛然地站出来,说由她去。而此去生死难卜,即使不死,也有会被土匪抢去做压寨夫人的危险。在土匪不讲信用再次增加了赎金的情况下,二姑母凭着自己的智慧,两上土匪山与之勇敢周旋,终于赎回了苏青的伯父。
苏青的二姑母,名冯组群,是冯氏家族中的一位奇女子,胆略不让须眉。苏青在这样的姑母“监管”下,不乖巧都不行了。
有句俗话,“黄金棍儿出好人”,虽然有点宣扬“暴力”教育,但是,严厉的管理,严格的要求,严肃的态度,也不失教育方法的一种。在现代教育中也会对此有精辟的探讨。
孩子到底适于什么样的教育方式,无疑,苏青急急跳跳、风风火火的猴性子,确实需要一种约束力来管束她,需要二姑母这样的亲人认真打理、关照她的生活和学习,让年少不经事的、缺少父母管教和亲情温暖的苏青,健康快乐地成长起来。
所以冯组群成了苏青生命中不得不提及的名字,与她的未来和发展有着息息相关的联系。


第五章 那时花开
生命像海,平静的时候一片茫茫,没有目的也无所适从,但忽然间波涛汹涌起来了,澎湃怒号,不可遏止,后面的推着前面的,前面的推着更前面的,大势所趋,不由得你不随波逐流的翻滚过去。一会儿,风停了,汉平了,剩留下来的仍是一片茫茫,疲乏地,懒散地,带着个波涛的回忆。
——苏青
苏青说“生命的浪花”,澎湃,激流汹涌。
“她涨红了脸,气急败坏地警告我:‘听么?你……你孩子家也知道国……国民党了吗?谁告诉你的?幸而……幸而还好,不曾给他……他老人家知道,要是他老人家……史老先生知道了,你得当心……以后这话不许说!’”苏青笔下,生动刻画过许多老师的形象,直率坦诚,着墨谐趣,人物栩栩如生,事件令人莞尔。上文中的这位史先生,苏青描摹道:“前清的秀才,也是我祖父的老朋友。他有一张满月般、带着红光的脸,三塔牙须,说长不长,道短却也不短。说话的时候,他总是用手摸着牙须。轻轻的,缓缓的,生怕一不小心摸落了一根。”
史先生其实不姓史,这里苏青将人物的真实姓名给隐去,化以假名代替是多见的,写作习惯罢了。史先生姓施,名国祺,是一位秀才,老夫子也。夫子自然是要秉承中华民族传统的严谨、严肃、严律的教育理念,这才是治学的根本,他确实也这么做的。正是这样固执的一成不变的做法,给他招来了大麻烦,最终被学生们赶出了校门,将铺盖卷扔到了大门外。
史先生到底做了什么样的事情,令女生们如此反感他,敌对他,厌恶他?了解故事背景,还原人物真实,答案就在苏青笔下了。
苏青说:“据说有一个高级女生因入了国民党,清早邀请三五个同学在操场上谈论男女平等,自由恋爱什么的……史老先生听到‘国民党’三字,手便一颤,牙须幸而没扯断,眼镜却啪的掉在地上了……碎了玻璃还不够,渐渐的连史老先生的心都碎了。因为后来这位入国民党的女生虽经迫令‘主动退学’,而高级女生中似乎开了风气,常有切切擦擦私下在操场或在校园或在厕所中私谈情形……”女学生们对待新生事物,接纳新生事物,发展新生事物,是激情飞扬的,传递又快又热;但作为女师的校长,史先生的思想是传统的,保守的,他对这样的事情痛心疾首,坚决要认真执行女校的各项规章制度,不能让学校体制变质,腐化堕落了。
当然女学生们的想法则是好想法,她们想男女同校,想接触异性,想接触革命思想,想挣脱樊笼去看看,是情理当中的事情,但这就与史先生的规定是冲突的,与学校的制度是相悖的,矛盾自然而然就凸显了,甚至不能调和,事件一发不可收拾。
1926年,北伐军浩浩荡荡开进鄞县县城时,街上人头攒动,标语迎风飘扬,青年热血沸腾,苏青说:“春光明媚之际,同志们终于完成了光明灿烂的工作,整个的县城都悬满了青天白日旗,只缺少一个地方,那便是我们史先生管理下的女子师范。”
革命的旗帜插遍了县城各个角落,就是不能“攻克”女师大门。由此可见,史先生是多么的固执,他抵制一切新思想,拒绝一切新事物,坚持认定自己的做法才是正确的。但革命大趋势已然形成,谁能抵挡得住呢,史先生被时代淘汰,被学生们唾弃自是必然了。
一生中遇见的形形色色的人,苏青最擅长将他们的个性特征和鲜明形象勾勒出来,不拘泥,不刻板,笔调幽默、诙谐、活泼、走笔生风,带有特别的响动,时常有警醒人的作用。
张爱玲说:“她的讽刺并不彻底,因为她对人生有着太基本的爱好,她不能发展到刻骨的讽刺。”是这样的吗?苏青真正无法做到“刻骨的讽刺”,或许,这就是苏青的高明之处。留有余地,就会有想象空间,她对人物的刻画,不彻底的揭露、批判、讽刺,正好符合她的思维模式和写作模式,点到为止的游刃有余,比深刻尖锐来得更有弹性和韧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