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青眼里,父亲永远缺少温存和暖意,在《好父亲》中她说弟弟的苦,道弟弟的难,诉弟弟的困,何尝不是她心中的所思所想,何尝不是她当时的境遇,何尝不是她最为揪心的痛楚呢!
年幼的弟弟,思念亲人,期盼温暖,可以直率地表露出来,因为他小,可以愁上眉头。苏青却不能,她是姐姐。生性要强的她将爱与哀愁,只能风轻云淡在谈笑风生中。其实,苏青也年少啊,她何尝不想表达对母亲和亲人的眷恋和思念呢?
都说苏青从不矫情,有话就说,有理说理。但是,少年的心思,哪怕用最为直接和饱满的笔触,也未必能全部道得清,说得明。苏青替弟弟诉一场少年清苦,追一幕苦难过去,忆一回心酸往事,这一出出剧情,不也是苏青自己若隐若现的心事吗?
这一对年少的姐弟花,谁比谁站立得坚韧、挺拔,谁比谁更渴望抚爱、关怀,除了不得已的坚守、坚持、坚定外,他们还能做什么?
性格硬朗的苏青,从大都市上海回到冯家大院,从冯家大院走进学堂,从学堂迈入高级学府,一次次地蜕变,一次次地攀爬,一次次地破茧成蝶,都体现着生命的朝气蓬勃。
人生年华似水流,青春这支无言的歌,有时像稚气脸上那几颗潮红醒目的小豆豆,粉刺着,却是炫目地开呀开的,恰似初春桠枝上那几点吐蕊的颜色,分外妖娆。
穷则思变——这是中国人常说的一句话,也是一句鼓励进取的至理名言。
中学时候的苏青,美貌如花,人才出挑,是学校难得的才女美女,这本应该是她骄傲的本钱,但是,她心里却是蒙着一层薄薄的阴影,不便为外人道。
俗话说得好,“好马配好鞍”“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尽管姿色出众,但由于家庭的拮据,苏青没有更多漂亮的衣服,即使美貌如天仙,如她这般爱美的女子都会难掩心中的失落。
苏青这样描述过自己的困境和尴尬:“再说我自己吧,在校读书的时候也相当出风头,会说会话,可是从来就没有给人家做过傧相。原因不是没有女朋友邀,而是自惭无新衣服,傧相推却了。事后又知道新娘家原是存心送衣服的,这才后悔不迭,哭了好几夜。”为了一件本该到手,却终究没得到的新衣裳,苏青哭了,一哭还是好几日,该是蒙头而哭吧!少女的失落情怀,终究是一场雨来一场风,就这么烟消云散了,可有些磨难还在继续着。
穷困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思进取。
困苦或许就是最好的磨砺,最直接的利器,它让人真正懂得自己的处境,自己的位置,自己的方向。要创造更美好的未来,更广阔的天空,更开阔的视野,必须经历艰辛和苦难,才可以让肩膀更浑厚,让翅翼更坚挺,让生命有花开的痕迹,散落也美丽。
想起弟弟身上的白虱,苏青笔下生风时,便是这种难言的心殇。
张爱玲曾说,苏青总喜欢拽着她和炎樱逛街选料子,做旗袍。小时候的愿望,长大了,就一并将它们实现吧。


第二章 快乐女生
我进中学时才十二岁,跳来跳去瘦皮猴似的本来还用不着防范到这类情事,可是我的五姑母却要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谆谆告诫起来了:“裙子放得低一些哪,你不瞧见连膝盖都露出来了吗?……你颈上那条小围巾还不赶快给我拿掉?这样花花绿绿的还有什么穿校服的意义呢?”
——苏青
宁波市鄞州区石碶街道机场路旁,有一所冯家小学,本世纪初,由当地政府斥资四千万元择址新建,建设成为一所风格新颖、环境优美、设施完善、布局合理的新学校,学校秉承了“让每个孩子都抬起头来走路”的教学理念,积极打造着“故事小学”。
故事何来?或许,以“冯家”命名,这所学校本身就是故事了。
的确如此,这所解放后更名为“冯家小学”的学校,乃当地人冯丙然创办于1906年,前身为“敦本小学”,原址位于冯家村金房、玉房之间,1999年后仓小学并入冯家小学后选址再建,但其校名保留,这显然是对学校办学理念和宗旨精神的秉承,也是对冯家人用心教育公益事业的纪念。
这所历史悠久的小学,除了金房、玉房、九份头中的孩子、周边冯姓子女可入学外,与金房、玉房有姻亲关系的家族子弟皆可来读,只是书本费自理。而苏青的家其实是在金房和玉房之外的,当然她是可以就读的,也能享受全免费的教育。这就奇怪了,苏青父亲乃金房直系亲属,为什么会住在金房、玉房之外呢?这似乎与常理相悖呀!
其实,这由不得苏青一家选择,冯松雨的出身排行就定位了他们只能居住在金房和玉房之外,因为冯松雨乃冯丙然的四儿子。徐芳敏在《苏青阿姨与冯家》中解释道:“金房建筑群谚语云:‘大小顾墙门(大房和最小的七房在大墙门内第一进),二六后边屯(屯,居也;二、六房第二进),三五两边分(三、五房住两边厢房),轧出四房外边屯。’好像因为一加七、二加六、三加五都等于八,所以大与七、二与六、三与五房建筑两两成双;唯四房无所配对,独立在金房之外、新玉房之旁。”
这家族的规矩真让人纠结。让苏青家直接落单在建筑群中心外,显然,这是中国式的讲究“害的”。中国人讲究阴阳平衡,讲究风水布局,讲究数字吉利,诸多的风俗礼俗乡俗等,有时反成为和谐发展的痼疾。但是,冯松雨自然只得接受这样的命运安排,苏青年幼,想是没有认真考究过一家人为什么会住在建筑群僻静的一隅,当然,即使她知道这些也不能影响到她从小活泼跳脱的性格。
这样,祖父建立的这所“敦本小学”就成为了苏青教育的启蒙源地,也成了她的快乐源泉。无拘无束的儿时游艺,性子可以坦率,说话可以率真,做事可以率性,无疑有助于苏青的成长发展,她一直是一个天真的快乐女生。
但在上海弄堂小学的一段时间,苏青是最苦闷的。由于父亲冯松雨对她的希望很高,便不断地要求苏青学钢琴,学语言,学能成为淑女的诸多“艺术特长”。但是,好动的苏青,好说的苏青,总让父母失望透顶,“野性难驯”的她,骨子里都是被浣锦的山山水水浸淫过的直率,粗犷,很难与大上海的城市生活接轨。还好,因为冯松雨工作的变故和身体的原因,苏青又回到了养育她那不羁性格的浣锦老家,不必迫于压力再学了。
中学生活,是苏青一生中最难忘的美丽时光,她在这里快乐、收获、腾飞。
宁波二中,就是苏青当年就读的中学学校。这所学校现位于宁波市月湖南端的竹洲岛上,有文形容此岛:“竹叶婆娑,水波潋滟,幽静宜人,书叶留声。”更有详细记载:“北宋庆历年间被称为‘庆历五先生’之一的历史名人楼郁在竹洲开办书院,名‘城南书院’;南宋淳熙年间历史名人被誉为‘淳熙四先生’之一的沈焕设讲舍,与其弟沈炳及金华的吕祖俭汇于竹洲讲学,名‘竹洲三先生书院’。清光绪五年(1879年),知府宗源瀚办‘辨志精舍’,建有讲堂厅、学子宿舍等院舍四进,设汉学、宋学、史学、舆地、算学、词章六科,创甬上开设舆地、算学等新学科先导,故宋时起,竹洲便已是兴学求知,文人荟萃之所,被誉为浙东学术中心。1912年,由宁属六县人士集议,择校址于竹洲岛,创立了‘宁属县立女子师范学堂’,从此揭开了宁波二中辉煌办学的第一页。”
苏青就读于宁波二中的时候,这里建校不过十多年,还属于一所欣欣向荣发展中的学校。但是,这里的教学质量和管理理念却是相当规范很具水准的。单从苏青一篇描写姑母的文章中,就可以窥探到学校管理的情形。
她说:“我的五姑母有着矮胖的身材……我与她接触最多的时候是在鄞府女学堂改称鄞县县立女子师范,再由鄞县县立女子师范改称鄞县县立中学以后。那时刚值男女同学实行伊始,因此五姑母也就虎视眈眈的严格执行她的职务,唯恐这般女孩子们一不小心会受人诱惑,闹出什么乱子来。我进中学时才十二岁,跳来跳去瘦皮猴似的本来还用不着防范到这类情事,可是我的五姑母却要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谆谆告诫起来了:‘裙子放得低一些哪,你不瞧见连膝盖都露出来了吗?’‘头发此后不许烫,蓬蓬松松像个鬼!’‘下了课快些回到女生自修室里来温习功课,别尽在操场上瞧男生踢皮球哪!唉,看你瞧着不够还要张开嘴巴笑呢,我扣你的操行分数。笑!你再不听话,我要写信告诉你爸爸了。’”
原来,苏青的五姑母是学校聘请的“女训育员”,实际上是做舍监的工作。她对苏青的寄宿生活管理严之又严,生怕小小年纪就瓜葛上“男女”关系。
不过,还真有一桩男女交往让五姑母给逮着了。苏青是这样说的:“我生平怕这门数学,而坐在我后排的一位男同学却绰号‘小爱迪生’,最擅长数学。他姓周,我在没法时常喊声‘密斯脱周’,回过头去请教他,后来不知哪个嚼舌头的告诉人家说是我们之间有些那个,于是一传二,二传三,全级男生都喊起我‘爱迪生太太’来了,那时我已有十五岁光景,听了之后心中未免发生异样感想,上数学课时便再也不敢回头问他了。”
少年是青涩的,少女是羞涩的。青梅竹马的相处,难免心生好感,而大环境下校规的禁锢,封建社会礼仪的束缚,是不允许学生们早恋的。看来,五姑母的担忧不是多余的,她才会对苏青如此关注和要求了,当然针对其他学生,她大概也是这样严格的吧。
苏青因为对数学的偏科,很想找一位成绩优异的同学帮助辅导,而理科学习中,一般较为出色的大多是男生,于是就有了这一出故事。
学生宿舍管理,是学校管理的一个重要指标,不可小视。宿舍管理好的学校,必是学风严谨。苏青在这样的学校环境中,是适应的,也是快乐的。
说起她快乐,与她在学校的出色表现是分不开的。受到重视和爱护的人,始终都对世界充满着一颗明亮剔透的心,这个时期的苏青,将才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她不但成绩优异,还擅长写作,在校刊发表文艺作品,同学们称呼她为“天才的文艺女神”。苏青的文学天赋,这个时候就已经显露无遗,如果不是命运的几经波折让她不得不提笔“卖文”解决生活困难,那么,中国现代史上,便少了这么一位独具特色的女作家,实乃憾事。


第三章 话剧女神
现在,我离×中已有两年,别后第一年元旦听说他们索性不举行游艺会,因为同学们都预备科学救国,没有心情来干这关于艺术的玩意儿,而且在严厉检定下也没有什么好演的,但去年我重返故乡,以来宾资格往观时,一般同学们又在“元旦同乐会”五字下热烈地表演着《露露小姐》等爱情戏,知道一个圈子已绕转了,不知这次元旦他们又演些什么?——苏青
相对于散文作品,苏青的短篇小说出品极其少,有小说集《涛》。散文一般取材于生活的某些片段,某个人物,某次事件,某种怀念,情感真实,印迹可循,身在其中,稍一触碰便是涟漪阵阵,与之共鸣。因为来源于生活的方方面面,于是种种吐纳都有亲身经历似的逼真感。
如果说散文的底蕴来自生活的沉淀和知识的积累,那么,小说的写作必源于阅历的广泛性、经历的复杂性、判断的独到性和领悟的深刻性,小说是虚构的,是生活的再塑造、生活的再提炼、生活的再延展,小说具有案例的典型性。
苏青一篇《胸前的秘密》就有这般魅力,情于景中,景在情里,很具有引人入胜的魔力。
苏青讲述的这个故事,显然将自己植入其中了,文中的“阿青”,也就是她的小名。此外婆和彼外婆,那山村和这山村,许多的人和事,已然分不清到底是苏青的真实故事还是她编撰的故事,有散文的真实感,有故事的可读性,这不是一出情景话剧还能是什么呢?
苏青说:“它已经随着我死去的女儿埋葬在地下。”
“那是十万遍大悲咒,缝在布袋里,挂在我的胸前。”
“念大悲咒的人,叫做广才爹。”
“广才爹是我外婆家里的长工,高个子,瘦长脸孔,牙齿漆黑的,老爱喝又浓又苦的茶汁,有时候,他驮着我上山玩去,在半途中,他突然会停下来说:‘喊我一声爸爸,阿青。’”
一个精神扭曲的旧社会男子,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儿;一个坏事做尽的当兵人,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一个是富人家的长工,一个是被宠爱的小女儿。他们相处了许多年,他身上有着许多的秘密,当这秘密被一个小小的孩子无意识地掀开时,于是,就发生了许多始料不及的故事。
故事中一直贯穿着一种情感挣扎,情感困惑,情感认知,情感归宿,其实已然无法用对错来判定是非。这情感饱含着爱情、亲情、友情,张力十足,话语精彩,发人深思,剧情可塑性强,苏青情绪沉浸其中,就有了文字喷薄而出,她就是“阿青”了。
苏青对小说深度的把握,对情感分寸的把握,对语言节奏的把握,或者,当年在学校演绎话剧时,就练就了她的悟性和灵感。当然,她一生中最大的一幕话剧,便是她的《结婚十年》。
如果称她为话剧女神,实则不为过。据说,中学时的话剧表演,苏青多半都是主角。她在《元旦演剧记》中讲述得很清晰,又深刻,不但将当时学生们的课余生活描述得细致到位,而且将学校这个小社会也分析得透透彻彻,更重要的是通过剧目汇演主题的变化,侧面反应了那个时代青年们的思想、观点、追求和认知。是现实社会缩影的一个侧写、速写。
她说:“在中学时代,每逢元旦,校中总要举行一次大规模同乐会的。”
看来,中学举办同乐会,就如同今天的学校举办“六一”汇演,是例行的文化活动,一种学校精神风貌的载体形式。
这样的活动,里面的方方面面的协调、组织、沟通,其实颇费周折,就是一个小小社会的一隅再现,“社会”无处不在,“现实”四处皆是,一个角色的争斗,原来都是一场不大不小的人事斗争,人性的本质也就一览无遗了。
“在女中,讲到演剧时的第一个问题,便是筹备委员的人选:因为这个同乐会虽说是整个学生会发起的,而实际上等于级际竞赛,各级参加表演之热心程度,完全视其本级同学在筹委会中所占席数而定,故某级会演剧的人多,学生会执行委员会就得在这级内多挑几个筹备委员出来,使她们可因此而踊跃参加,至于对待不大会演剧的几班,尽管可以不要她们筹备,让她们去撅着嘴巴生气好了。不过执行委员也不是个个为公家着想的,她们不管自己一班的表演技能如何,只想多选几个本级同学出来当当筹委,因此使问题复杂了,从十一月半起,尽管一次召集临时会议讨论这事,结果总要争到十二月半光景,由教员出来指定,才得解决,虽然背后还尽多咕哝着的人。过了元旦,各级际还得有许多冷嘲热讽的活儿,因之哭泣饿饭的也有,同乐会就成为同气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