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上海后,苏青平时在一个弄堂小学上学,晚上的时候,应酬无数的冯松雨便会叫妻子将苏青打扮成“花蝴蝶”似的,一并与他参加各种应酬活动,这对生性好动的苏青来说,内心是欢喜的。
起初,“父亲常叫我喊黄伯伯张伯伯,在客人前讲故事唱歌,‘这是我家的小鹦哥呢!’父亲指着我告诉客人,客人当然随着赞美几声,母亲温和地笑了。”苏青《说话》中描述到,刚带到朋友们中间时,苏青的大方可爱,给父亲赢得了面子,贴了金。但慢慢地,苏青的“痼疾”露馅了。话痨子的习惯依旧我行我素,她是这样理解父母对她的认识的:“渐渐的这个失望滋味连父亲也尝到了,不是在爬半湘园饭上时间‘这里怎么没有野笋?’就是在吃血淋淋的牛排时间‘这个是不是盐菜汁烤的?’当着许多客人,父母忙着支吾过去,那种窘态是可以想象的。这样的参与四五次后,父亲就失望地叮嘱母亲道:‘下次不用带她到外面去了,真是丢人!以后话也不准她多讲,女子以贞静为主……’于是,花蝴蝶似的衣服就没有穿了,每晚由仆妇督促着念书写字,国文程度好了不少。”
或许,“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苏青不再陪伴父母应酬,却在图书中、童话中找到了自己的兴趣爱好,也找到了学习的真正乐趣。
“小鹦鹉”苏青,静了下来,真正地读书写字,提高了各方面素质,慢慢成为了真正的才女佳人。


第六章 裂帛深种
冒末,你呢?还不是外婆给你读到十来年书,结果照样坐在家里养养我们罢了,什么希望不希望的。——苏青
有人将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誉为出走的“娜拉”,不但勇敢地摆脱了婚姻的枷锁,而且大胆地走出了国门,并在大洋彼岸找寻到真爱。张爱玲的母亲是前卫的、果敢的、热烈的,她的一生只为自己而活,尽管她的做法给自己的孩子们带来难以磨灭的伤痕。但是,为自己活一把,她大体上是做到了。
大多数人说苏青是幸福的。年幼时有外婆的摇篮曲,童年有祖母的豆酥糖,还有祖父的开明教育和耐心引导,七大姑八大姨的关爱,这些都是苏青幼年最真切拥有过的亲情真爱。
如此而言,张爱玲的亲情爱护确实不能与苏青同日而语。最疼爱张爱玲的大抵只有她的姑姑张茂渊了,祖父母、外婆外公之于她太过遥远、缥缈,父亲太不“争气”,徒留一地伤悲,父女成仇。
苏青痛恨极了父亲,与张爱玲对父亲的态度相比,有过之而不及。
怎样的怨怼,让苏青一生都无法原谅父亲呢?
苏青和父母生活在一起的日子,在大上海熙熙攘攘的人来人往中,她早早地看透了人世间的许多不如意,以及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纠葛。父亲的花天酒地,母亲的软弱迎合,让成家后的苏青无法摆脱父母失败婚姻的影子,潜移默化里促成了后来苏青的“娜拉”式出走。
苏青的母亲姓鲍名竹青,非常幽雅的一个好名字。竹乃高洁之物,青是希望,青是常绿,这名字取义高远,生机无限。
这人世间,不可能有谁料事如神,也没有人能将未来掐算得一清二楚。自己的一片天空,极力争取,还是认命了事,或者顺天由人,每一个人的选择不同,结果也会千差万别。
有些情感,是点燃了岁月,还是慢慢地蹉跎了苍老,或者在苍老中失去了自我?其实,都不得而知,往往要走到终点处,才会显现真正的结果。
苏青父母的结合是典型的旧式婚姻模式,父母包办,一切由父母做主。其实,这两位老人都是当地有影响力的人,也是学问之人,有眼光,有学识,有能力,自然对这一桩婚事是充满希冀的。至少他们觉得门当户对才是毋庸置疑的好姻缘。但是,就是这么一对璧人,却没有白头偕老。
也许是受了国外生活理念的影响,加之冯松雨在银行做投资生意,凭借知识的渊博,目光的超前,顺风顺水赚了不少钱,从而导致他行为意识的“超前”。不但平时吃酒、赌博、狎妓,长期出入娱乐场所,甚至包情人,养二奶,凡是一个男人能享乐的项目,他几乎没有遗漏。这肆无忌惮的日子,他过得潇洒、风流,无不尽欢。但是,身体不是“金刚石”,事业不是“铁饭碗”,银行的倒闭,让他心理受到打击的同时,身体也垮掉了。这样,正值壮年的冯松雨丢下妻儿老小,撒手人寰了,那个时候,苏青仅仅11岁。鲍竹青成了年轻的寡妇,拖着半大的孩子,支撑着残破的家庭。
不得以,鲍竹青带着孩子们回到了浣锦乡的老家生活。
其实,当初诞下苏青后,冯松雨去了美国留洋,而鲍竹青选择了就读师范学院。夫妻二人没有因为孩子和家庭而抛下对理想和美好未来的追求。特别是鲍竹青,作为一个女子,一个刚有孩子的少妇,居然获得了公婆的同意,再次入学学习,这对尚处于封建社会的旧式家庭来说,是难得的,也是幸运的。
冯家对于男女地位的态度,对男女平等的基本认识,是超前的、开明的,也付诸在行动中,这才有了鲍竹青的继续深造。这种良好的教育氛围,一直在冯家大院中延续,苏青也是得利的冯家女子之一。
可是,即使是这么一位饱读诗书、知书达理的新式女子,对于丈夫的胡作非为,也一直是忍气吞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了夜夜垂泪外,她还能做什么?
当然,这种郁结下她还会做许多事情。侍奉年迈的公婆,照顾年幼的儿女,伺候酒鬼丈夫,做好琐碎的家务事。
她对老人好,是孝敬,应该的,同时或能博得公婆的同情。她对儿女好,是一种责任和义务,是必须,是作为母亲义不容辞的责任。她对丈夫“好”,或许,只是期待他在某一刻能幡然醒悟。
对于性格软弱的鲍竹青来说,从没觉得该找丈夫谈一谈,或者闹一闹,实在不行一拍即散。她做不出这些“大逆不道”的事情来,只有守着不争气的丈夫,日日流泪罢了。
鲍竹青也气恼过,那是丈夫去世多年后,自己也有外孙女了,她曾对苏青说:“告诉你吧:我为什么仍旧坐在家里养你们?那都是上了你死鬼爸爸的当!那时他刚从美国回来,哄着我说外国夫妇都是绝对平等,互相合作的,两个人合着做起来不是比一个人做着来得容易吗?于是我们便结婚了,行的是文明婚礼。他在银行里做事,我根本不懂得商业,当然没法相帮。我读的是师范科,他又嫌教员太没出息,不但不肯丢了银行里的位置来跟我合作,便是我想独个去干,他也不肯放我出去。他骗我说且待留心到别的好位置时再讲。可是不久第一个孩子便出世了。我自己喂奶,一天到晚够忙的,从此只得把找事的心暂且搁起,决定且待这个孩子大了些时再说。哪知第二个,第三个接踵而来,我也很快地上了三四十岁。那时就有机会,我也自惭经验毫无,不敢再作尝试的企图了。可是我心中却有一个希望,便是希望你们能趁早觉悟,莫再拿嫁人养孩子当作终身职业便好。无论做啥事总比这个好受一些,我已恨透油盐柴米的家庭什务了。”
这些真实的想法,鲍竹青在偶然间迸发出来,可是这时已无用了。
做女人难,做女人苦。做旧社会的传统女人是难上加难,苦上加苦。毕竟,民国社会还是一个男人在家庭中占主导的封建时期,鲍竹青想在社会中找工作立足,非常有挑战性,那时的职业岗位基本向男人倾斜,女性想谋求一职多半艰辛。
冯松雨过世后,家里的经济支柱倒了,天塌了,孤儿寡母只得回到那个叫冯家村的地方,毕竟,那儿有亲人,有祖业,有希望。
冯松雨过早的离世,不但让家人饱尝了天人永隔的苦楚,还造成了家庭诸多后遗症。无独有偶,苏青后来也是早早地订婚,早早地结婚,早早地生养孩子。她婚后不幸福,也是苦撑了十年,最终还是走上了离婚的道路,独自抚养几个年幼的孩子,与这时的鲍竹青有什么区别呢?
如果冯松雨在世,决计不会轻易地嫁掉女儿,让苏青走上一条艰难的生活之路,一生坎坷,艰辛。在婚姻问题上,苏青果决、自立,母亲鲍竹青却退让、苦守,这就是母女俩对待破碎婚姻的不同之处。
一生中,苏青都无法原谅父亲。她说:“从此男孩大起来对家庭失去兴趣,女孩大起来简直不肯相信男人了。他们及她们的将来结婚幸福从此就有了黑影。”
她还说:“为儿童的幸福着想,有一个好父亲最重要,否则还是希望索性不要父亲。”
这是多么决绝的言语,也只有苏青敢说敢言,敢爱敢恨了!
冯松雨曾给苏青烙印下的伤痛,或许不似张廷重留与张爱玲的来得那么直接,但是同样深刻,同样是难以磨灭的累累刻痕。


第七章 掩卷·纯真年代
童年是一支遥远的老歌。在那东山顶上,在山花烂漫间,在徐徐清风里,蒲公英飞呀飞呀的,从东飞到西,从西追到东,它们呀,与燕尾蝶一同穿越时光海,穿越云层,一同认取梦的方向,它们忽闪忽闪的,点亮憧憬,点亮未来,勇敢地一次次飞翔,飞翔。
童年是一串斑斓的珠贝。洁白轻轻地拍打着滩涂,拍打着月光,拍打着幽蓝的海韵,当潮汐来,风浪来,归航的人回来了呀!于是,码头上沸腾起来,风帆、汽笛、欢声,远远地,一些熟悉的身影穿过人潮人海,穿过人声鼎沸,穿过熙熙攘攘,渐行渐近。
童年是一首旖旎的诗行。青涩萌萌地在发芽,在燕儿的呢喃中,在一米阳光里,在清澈的溪涧旁,在空谷、森林、草甸,在回响的天际,四面八方的清音娓娓徐来,它游走在春晖的心上,它试图撬开春的喉梗,它走进融融的明媚中,一同歌咏春的交响。
童年,是一帧信手涂鸦的小人儿连环画。
童年它爱天真的激荡,它从蓝莹莹的瞳孔中,撷取青青的蔓溯。
从童年的心底,可采摘圣洁,可写意青葱,可素描金色,亦可抵达月光的深处……
当短笛,老牛,炊烟,犬吠,斑驳的黄昏,日复一日走向古老的门楣,有些回忆便从春联中跳下来,童年,回来了!
于是,流光肆意,一切遥远不再遥远。祖母的鼾声,外婆的笑骂,祖父的教诲,外公的轻吟,那些泛黄的故事,线索一点点地剥落。
于是,关于童年,关于童年里鲜为人知的人、事,慢慢地活泼起来。
纯真年代,诗意葱茏。
第二篇 似水华年
我听见音乐,来自月光和胴体
辅极端的诱饵捕获飘渺的唯美
一生充盈着激烈,又充盈着纯然
总有回忆贯穿于世间
我相信自己
死时如同静美的秋日落叶
不盛不乱,姿态如烟
即便枯萎也保留丰肌清骨的傲然
玄之又玄
——泰戈尔


第一章 少年轻愁
可怜的孩子呀!他每星期六下午不回来的原因,不是恐怕荒废学业,只是图省这十几个铜板的航船费。——直到他放假回来时,身上已经生满白虱了。
——苏青
少年不知愁滋味,或许是未到穷困潦倒时的伤心处吧。
苏青说:“可怜的孩子呀!他每星期六下午不回来的原因,不是恐怕荒废学业,只是图省这十几个铜板的航船费。——直到他放假回来时,身上已经生满白虱了。”
这个可怜的孩子,他是谁,为何这般的模样?周身分明还活蹦乱跳着一只只白生生的虱子,如此情景,难免会让人联想到电视剧中演绎的某个画面,蓬头垢面的乞丐,静静地坐在太阳下的某一隅,慢慢捉着虱子的情景。因为穷,衣服不能换洗,汗迹、赃物、气味日积夜累地发酵便会生出了这般的“虫子”来。
原来,这是穷人才能拥有的“特殊待遇”,由此可见,这孩子家境并不宽裕,甚至极其困难。但苏青说的时候,似乎风轻云淡地在对岸看着他,娓娓地诉说着一个与己无关却眼见为实的无奈故事。
这可怜的人儿他不是别人,恰是苏青的胞弟,血肉相连的亲人。苏青如实道来,却那么理性、自然,仿佛这一切的发生是理所应该的。到底是怎样的生活磨难,让苏青弟弟如此困顿,小小年纪,就懂得了省吃俭用?为了节约十几个铜板的船费,他不得不日日守望码头,期待某一次某一个背影突兀地出现,带来温暖,带来果子,或者几个鸡蛋。
苏青说:“‘没有。’我弟弟摇头。半晌接着问:‘妈妈几时才上城呢?’正才公公当然不会知道我们的妈妈几时要上城,几时可以经过弟弟的学校,也许带着十只鸡蛋之类去瞧他。弟弟住在校里,天天想家,所以天天到河埠头来等航船。他虽然不能就搭航船回来,但是只要见了正才公公,以及船舱中,船梢头坐着的堂兄弟、族叔伯之类,也就可以稍慰旅怀了。”
这个十岁的娃娃,小小的祈盼,那么简单、卑微、热切,却是次次的转瞬成空,没有那一抹熟悉的身影惊喜的出现。
希冀总是遥远的,浩渺的。
其实也不远,它在浣锦乡,在每一次渴望的脉动中。
这个少年的成长,是从懂得开始的。懂得为家庭减负,懂得为母亲分忧,懂得将苦和难埋藏于心间。苏青何尝不是呢!
苏青的文字,总是赋予读者阅读的轻松,节奏的轻快。不管是大快朵颐的时事批判,还是讲述故乡的碎碎叨念,或是像这样的哀怨酸苦之事,她能将这些如实写来,而且说得热热闹闹,原汁原味的,原本属于哭哭啼啼的怨怼情绪,经她一勾一勒,却有了不同形式的呈现。
不呐喊,不呼唤,不骂咧,字字句句都是铿锵有力的情理直言。
苏青说:“记得我们有父亲的时候,家中常是阴沉沉的。父亲回来的时候总是恶狠狠地,也不知在怨谁……害得我们孩子家也不得高兴。后来,我们的父亲死了,我们又受经济拮据的影响,受尽痛苦。”
苏青多年后提起父亲,心口上憋着气,总是堵得慌。
如果父亲健在,家会是现在这样的模样,弟弟会生出虱子来吗?
尽管,苏青的父亲在世时,家里一片阴沉,气氛窒息,弥漫着不和谐的雾霾。但经济上总归是有保障的,生活基本无忧,男人是一片天,不管是什么样的天,毕竟他都能撑起一种精神和希望来。
失去父亲,失去支柱,是全家人的痛,也是苏青更痛的痛。苏青所说的“所以为儿童的幸福着想,有一个好父亲是重要的,否则还是希望索性不要父亲……”这也只不过是一种无奈的心酸罢了,这是她真实的想法吗?
其实,苏青一直渴望能有一位好父亲,她想有一位真正的引路人,能给她的未来点亮心灯。最终,上苍没有满足她这个最简单的人生愿望,病逝的父亲不但带走了她对美好的憧憬,而且留下了许多伤痕和磨难,让早熟敏感的她,对情感充满了惶惑和疑问,让她在婚姻上吃尽苦头,直至走到婚姻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