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爱爱小说上一章:孟小冬:繁华锦瑟三折戏
- 爱爱小说下一章:萧红:黄金时代的婉约
第四章 慈爱如饴
有时候豆酥糖屑末贴牢在我的耳朵或面孔上了,祖母在第二天发现后便小心地把它取下来,放到自己嘴里,说是不吃掉罪过的。我瞧见了便同她闹,问她那是贴在我脸上的东西,为什么不给我吃?她给我缠不过,只好进去再拆开一包,撮一些些给我吃了,然后自己小心地包好,预备等到半夜里再吃。
——苏青
都将慈爱作酩酊。
人生中,有一种最易被灌醉的感动,莫过于挚爱亲情的永生守护。它在时光里,是温温的,清浅的,不经意的,却又是最持恒的,永固的,不容质疑的。
苏青说:“犹豫着,犹豫着不到十来天工夫,终于把这些豆酥糖统统吃掉了。它们虽然已经潮湿,却是道地的山北货,吃起来滋味很甜。——甜到我的嘴里,甜进我的心里,祝你健康,我的好祖母呀!”
一声“我的好祖母呀!”喉哽在心田上,凝咽而泣。
那些少年时的快乐,甜蜜,悠哉哉的,一点点地从时光中慢慢浮出来,它们丁点儿闪在祖母的布帐子上,扑簇簇掉下来。于是,甜腻腻的“豆酥糖”扑鼻而来,散发沉醉的酥脆脆味道。
“祖母鼾声停止的时候,她也伸手去摸板上的吃食了。她在黑暗中摸索的本领可是真大,从不碰撞,也从不乱模,要什么使是什么。”这是多么有趣的一个老人,半夜“偷吃”吃食,“偷吃”时还神不知鬼不觉的,睡梦中也能做到快、狠、准,下手绝不含糊,虽双眼紧闭,但照样能使出“眼疾手快”的绝技,招招在行,次次得手。一个调皮而可爱的祖母,影印在苏青细腻、温情的笔触下,犹如在眼前。
她是苏青的祖母,何尝不是外乡游子心中的祖母呢!
每一位祖母,她们额上皱褶的光阴,都是温润的,细微的,清凉的,有淡淡红晕的,伴着温情的月光如水。其实,每一位祖母也是热烈的,活泼的,她们和孩子们一样单纯,心性“稚气”。“老小,老小”,苏青是这样描述自己祖母的孩子气的。
“有时候她摸着一数发觉豆酥精少了一包,便推醒我问,我伸个懒腰,揉着眼睛含糊回答:‘阿育不知道,是老鼠伯伯吃了。’可是这也瞒不过她的手,她的手在枕头旁边摸了一下,豆酥糖被窝里都是,于是她笑着拧我一把,说道:‘就是你这只小老鼠偷吃的吧!’”
这祖孙俩,真乃“吃货”也!吃得特别,吃得有味,吃得欢畅,吃在大凉床上。
于是,可以想象出一幅画面来,黑黝黝的夜色里,冷不丁地伸出一只“贼手”,贼手“轻车熟路”地摸索到“老巢”,轻而易举地利索地拿下“宝贝”,并在“猎人”的鼻子眼下,肆无忌惮地欢快地吞噬下“战果”,而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撤出“作案现场”,一切瞬间又恢复如初,鼾声,宁静,木格子窗上的老时光,一切如昔。
小时候,苏青与祖母这样的夜间游戏,总是充满了乐趣,欢声,笑语,犹如一出动感快乐的儿童剧目。苏青狡黠,祖母智慧;苏青是“馋猫”,祖母似“老鼠”;“螳螂”苏青在前,“黄雀”祖母殿后,丛生无限喜乐。这世间的情爱,有什么能比得上长辈们的疼爱呢。
正是这样的生活环境,成长环境,学习环境,才造就了苏青真诚、直性、热烈的性格。
吾家有女初成长。据说一个人成长的阶段,几个年龄段最重要。
1—3岁,是孩子的意识启蒙期,孩子对外界的感知、悟性、直觉,源自于对颜色、动静、气味等的分辨。这时的孩子,是接受一切的,灌输什么,他们就接受什么。在亲情的爱抚下,声、色、味循序渐进地诱导,可以定格他们早期的性格特征,使智力得到最原始的开发。到了6岁,他们进一步感受到了来自于家庭、群体、社会等的各种影响,有了自己的看法、意见、知识,虽然还不成熟,但是思想已然独立。孩子的最后开发期,是在12岁前全面完成的,直接影响到一个人的一生。
这样看来,苏青的性格养成和情商开发,在与外婆在一起的时光中,是智力最佳的成长期。而与祖母同乐的日子里,则是个性的有利形成期。8岁后直至再回到浣锦乡前,与父母在城里相处的一段光阴,由于特殊的生活和教育背景,让苏青潜意识里对婚姻生活充满了疑惑和恐惧,有了最终“娜拉”式的出走。
苏青顽皮,性直,刚毅,韧劲,从祖父、祖母、外祖母身上汲取的养分最多。
外婆给了苏青“由着性子”撒野的心胸敞亮,祖父影响着苏青“书写天下”的豪情和激情。
而苏青最亲爱的祖母,她在苏青眼里永远是:“长挑身材,白净面庞,眉目清秀得很。”曾经该是怎样的一位佳人,到了暮年,依旧容颜清丽,身姿修长,令人赏心悦目。或许,小家碧玉,大家闺秀也就如此吧。苏青由内及外的慧中气韵,有没有祖母的影子呢?不得而知。但从苏青《豆酥糖》的描述中不难看出,祖母的人生信条和生活理念,与众多的祖母相同,却又有一定差别。
她说:“我的祖母天性好动,第一就是喜欢动嘴。清早起来,她的嘴里便磅叨着,直到晚上大家去睡了,她才没奈何只好停止。嘴一停,她便睡熟了,鼾声很大。有时候我给她响得不要提了,暗中摸索起来,伸手去偷取板上的吃食。板上的吃食,总是豆酥糖次数居多。于是我捏了一包,重又悄悄地躺下,拆开包纸自己吃。豆酥糖屑末散满在枕头上,被窝里,有时还飞落过眼里,可是我不管,我只独自在黑暗中撮着吃,有时连包纸都扯碎了一齐吞咽下去。”
她继续道:“于是我们两个便又在黑夜里摸起豆酥糖来,她永远不肯在半夜里点灯,第一是舍不得油,第二是恐怕不小心火会烧着帐子。她把豆酥糖末子撮一些些,放进我嘴里,叫我含着等它自己溶化了,然后再咽下去。‘咕’的一声,我咽下了,她于是又提起一些些放进嘴里来。这样慢慢的,静静的,婆孙俩是在深夜里吃着豆酥糖,吃完一包,我嚷着还要,但是她再不答应,只轻轻拍着我,不多时,我朦胧入睡,她的鼾声也响起来了。”
这祖孙可谓是一对“奇葩”,晚上偷嘴的境界不可谓不高,情趣盎然,颇有心得。
苏青还说道:“我们从不整理床褥,豆酥糖屑末以及其他碎的东西都有,枕头上,被窝里,睡过去有些沙沙的,但是我们惯了……有时候豆酥糖屑末贴牢在我的耳朵或面孔上了,祖母在第二天发现后便小心地把它取下来,放到自己嘴里,说是不吃掉罪过的。我瞧见了便同她闹,问她那是贴在我脸上的东西,为什么不给我吃?她给我缠不过,只好进去再拆开一包,撮一些些给我吃了,然后自己小心地包好,预备等到半夜里再吃。”
这样的情节,犹如一场小话剧,人物个性特征栩栩如生就如眼前了,祖孙俩的逗乐从肢体到语言再到场景等,机警的神态,直教人开怀捧腹大笑。
当苏青咀嚼着祖母从家乡捎来的“豆酥糖”,脆生生的一口,那便是祖母的味道,有宠溺的甜甜溢满心田。
唐人杜牧诗云:“远梦归侵晓,家书到隔年。”古往今来的游子,无论何时何处何方,心系的乃是门前雁字来时,微微风儿中呢喃的浓烈乡音乡愁。那是化不开的结,解不了的扣,没有人能摆脱这“蛊”惑。于是便随着岁月,伴着时光,在泛黄中老去,不停不歇。
第五章 小“话痨子”
所以为儿童的幸福着想,有一个好父亲是重要的,否则还是希望索性不要父亲,而母亲必须有相当的职业收入才是。——苏青
祖母和苏青有一个“宝库”,“宝库”中,不是金银珠宝,不是玩具布娃娃,其实也不是藏匿了零嘴豆酥糖这么简单,那是祖孙俩一个秘密的基地,垒砌了堆积如山的欢声笑语,是她们快乐的源泉,喜乐园。
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起来“偷嘴”,捡拾大凉床上的豆酥糖屑,抢食腮帮子上黏着的豆酥糖粒,这你争我夺的游戏,祖孙俩乐此不彼地日日继续着,直到有一天,他的出现,让苏青告别了那些天真有趣的童年时光。
他是苏青的父亲,名冯浦,字松雨。一位越洋赴美的留学生。
说到留美,其前因后果还颇多,也十分精彩。不得不说,能出国深造的,一定是一位出类拔萃的人才,才会赢得这个大好机会,何况,还是一个公派留学的机遇呢。
这样的大好事,怎么就碰巧让冯松雨给赶上了?
苏青曾道:“当我呱呱坠地的时候,我父亲就横渡太平洋,到哥伦比亚大学去‘研究’他的银行学去了。”
1914年,是冯松雨的祥和发展年。先是上天送与他一位可爱的“千金”,然后是上苍再次眷顾他,赠予他一次绝佳的人生发展机会。留学镀金可不是人人都能有的,没有殷实富足的家庭背景和先进开放的家庭理念,留洋谈何容易,何况这是一次全“免单”的学习旅行,机会不是谁都能有的。
不过,对于这样的深造契机,有才情的中华儿男是极其渴望的,站在当时的清政府的角度来体味,却是耿耿于怀的伤心事。
1900年夏天,慈禧被八国联军吓得仓惶逃出了北京城。八国联军的烧杀抢掠,不但没有激起清政府的抵抗精神,反而在次年九月与侵略者签署了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条约中被敲诈勒索了4.5亿两的白银赔款。如果按照当时的人口来做一个推算,每一位中国人要赔上一两白花花的银子。这是一个多么可悲的卖国签约啊!条约要求从1902起至1940年止,中国用39年还清赔款,这其中还有5.32亿两银子的利息,总计9.82亿两白银。其中,美国分得了7%的赃款。对于这个赃款,一位在中国传教、经商,名叫史密斯的美国人向美国总统提议了一项非常前卫的想法,而这位美国总统竟然欣然应允,答应退还赔款,作为中国建立学校和派遣留学生的“基金”。苏青的父亲冯松雨就是1914年这一批被选送的青年才俊。
美国人傻了,将得手的银子扔还中国?
有人给出了可能性答案:“如果美国在30年内能将中国青年学生吸引来受美国教育,那么我们现在就已经能够在知识与精神上圆满而巧妙地支配中国的领袖,控制中国的发展了,为了扩大精神的影响,牺牲点银子是值得的。”这项提议的人是美国伊利诺大学校长詹姆斯,他对史密斯的想法极其赞赏并鼎力支持,这就有了一批接一批的中国留学生在美国的深造,不明缘由的人还以为是美国人“通情达理”地为中国培养未来的人才。其实这就是一种精神侵略,将中国的英才俊杰的思想引向西方的思维模式,洗脑中国传统的固有的精神理念,这一招不可谓不高。
在苏青出生三个月后的一天,1914年8月15日,冯松雨踏上了驶往大洋彼岸的“中国号”游轮,同行的有后来成为教育学家的陶行知、陈鹤琴等人。他们在海上领略了从未有过的风光,也品尝了各种美味佳肴甜品,海上旅行是风风光光,也令人开心忘怀的。最后,他们抵达了美国久负盛名的哥伦比亚大学,开始了几年的留学生涯。
苏青五岁时,冯松雨取得哥伦比亚大学经济学硕士学位回国,到了汉口的中国银行做事,后来再升职跳槽到了上海的银行做经理。
父亲的升迁,无疑给这个家庭带来了希望,稳定的职业和不菲的收入,也促成了一家人团聚的有利条件和时机。其中,还包含着几个小小的原因。祖母对苏青的溺爱,已经到了让冯松雨无法容忍的地步。婆孙俩“不知饱”的偷吃,不讲卫生的吃住行为,苏青野性放任的性子,都让冯松雨担心这孩子的将来,会受到这些没规没距的影响。而且,在浣锦乡下的苏青,从小是一个“话痨子”,让外婆操了不少心,也让同住屋檐下的冯家人笑话了不少。
6岁前在外婆家因为舅母起心乱授脏话的缘故,不懂事的苏青已经引起了一出骂外婆、骂姨婆的闹剧,当时差点酿成了一次不大不小的家庭“公案”,正是如此,母亲才将苏青从外婆家接回,好在跟前加以管教。但是,调皮野性的苏青,依旧改不了大大咧咧的性格,“口无遮拦”地有什么说什么,兴致来了,尽拣一些冯家孩子没听过的新鲜事吹起来。
她说:“自从加入了一个刚从山乡里跑出来的野孩子后,情形便不同了,弟妹们都学会了‘娘的X’,哥哥姊姊也都对桃子山金柑山心向往之。我见众人都没我见闻广,更加得意洋洋,整天大着喉咙讲外婆家那面事情给他们听,什么攀野笋哩,摸田螺哩,吃盐菜汁烤倒牛肉哩沙婆那里没处买牛肉,也舍不得把自己耕牛杀了吃,只有某家的牛病亡了时,合村始有……伯姆婶娘仆妇等都掩口而笑了,我也得意地随着笑,母亲却深以为耻,黄打数次,仍不知悔改,气得牙齿痛,饭也吃不下。”
从前在外婆家都唤她“小鹦鹉”,典型的小话唠,自从回到冯家,苏青确实“死性不改”,众邻里的笑话让母亲怎能挂得住脸儿,也打骂过,但是,收效甚微。只有祖父对苏青有着不同的爱护。苏青说,“还是祖父把我叫过去跟他们住,每天和颜悦色的讲故事给我听,这才把我说话的材料充实起来,山芋野笋及妈的X也就不大提起了。我听故事非常专心,听过一遍就能一句不遗的转讲给人家听,于是祖父很得意地把着短须道:‘我说这孩子并不顽劣,都是你们不知循循善诱,她的造就将来也许还在诸兄弟姊妹之上呢!’祖父的话是有力量的,于是众人不但不笑我村气,还都附和着赞我聪明,那时母亲的牙齿当然不会痛了,还写了封信给父亲,父亲也很欢喜。”看来,同一件事,因不同的方法,不同的人处理,效果却大相径庭。威望高的祖父一句话,就确定了苏青未来似的,都在“兄弟姊妹之上呢”,这该是多么敏锐的眼光啊!不能否认,这些话有鼓励苏青的意味,但是,更多的是祖父有一双洞悉世事的眼睛,非一般人能比。苏青骨子里的要强性子,聪明智慧的领悟力,还有动手动嘴动脑的能力,是一般孩子不及的。祖父的话不无道理。
总归,桀骜不驯的苏青像乡下的一匹小马驹,没有缰绳,会成为野马,这是对苏青抱有幻想的父亲不能忍受的。
冯松雨对苏青最大的愿望就是成为一位公使夫人。当然,公使夫人不是这么轻而易举能攀上的,不是大家闺秀必是城市丽人,苏青现在的撒野样子,怎能成为冯松雨心中的才情兼备、温婉内秀的女儿呢?所以,立即将苏青接进上海从头培养才是硬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