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是唱校歌,由高年级的合唱队演唱。合唱队的同学是青一色的黑燕尾服,白衬衫,黑领结,风度翩翩。他们唱着:
雄哉壮哉,燕京大学,轮奂美且崇,人文荟萃,中外交孚,声誉满寰中。
良师益友,如琢如磨,情志美相同;踊跃奋进,探求真理,自由生活丰。
燕京燕京,高业浩瀚,规模更恢宏;人材辈出,服务同群,为国效荩忠。
凌叔华的情绪也被感染了,心中仿佛有团火在上升。她意识到,这种强悍的精神力量,将影响她的一生。
凌叔华读的是动物系,她报考这个系并不是因为她十分热爱动物这门学科,实际上,使她发生兴趣的,是她最崇拜的作家歌德。歌德最先就是学动物学的。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她的妹妹凌淑浩准备学医。而动物学中有门解剖学,说不定还能帮助妹妹做点什么事情。
真正读了动物系,她才发现自己的选择有多么的荒唐。
首先,这门课程十分枯燥乏味,整天都是生命的物质基础,生命的细胞,生物的新陈代谢,生物的进化等等,一点也提不起她的兴趣。再者教学设施十分简陋,仪器也很老旧。至于解剖学,在凌叔华看来,几乎就是残忍和恐怖了。第一次上解剖课,打开一只狗的腹腔的时候,凌叔华的眼睛都不敢睁开,一个人跑到墙角处呕吐不止。还有那些昆虫和无脊椎软体动物,就更让她害怕,夜里做梦常常被爬到她身边的小动物惊醒。
她实在是有些厌倦了。然而她的英文水平由于底子扎实,在这里又多是英美教师,所以长进很快,而且,她对文学的热爱也与日俱增。
体现她英文水平的是,她编写出了两个英文短剧《月里嫦娥》、《天河配》,以西乐的方式呈现,从布景对话到舞蹈音乐,全是她一个人策划。制作布景需要木工,好在她们家工人多,就拉了几个人来帮忙,居然做得有模有样。她请来了她的好友陆小曼当主演,表演的服装是向梅兰芳借来的。梅先生答应得也很痛快,只是借来戏装又宽又大,穿上去一点也不合身。没想到的是,这两出戏在协和医院小礼堂接连演出两天,竟场场爆满,卖出去一千多张票。后来剧本还被刊登在北平的《科学及文学》期刊上,真是出尽了风头。卖票收入两千元,全部交给基督教青年会拿去赈灾了,为此,凌叔华在毕业前还得了中国燕大斐德斐荣誉学会颁发的金钥匙奖。
妹妹淑浩入学后每天用完早餐便去教室做弥撒,因为学校是由美国卫理公会和长老会共同管理的,这一课是不可或缺的。淑浩是班上最小的学生之一,学校给她的任务是早晨在宿舍外摇铃,早饭后到教室听讲道、祈祷,还要诵经。而叔华则在宿舍里讨论恋爱、婚姻等诸多她们关心的问题。
淑浩记得,一个周六姊妹二人到真光影院看美国默片《赖婚》,叔华看到紧要处哭得像个泪人,淑浩却笑她眼泪太多。
淑浩的舍友是李德全(后来为共和国第一任卫生部长,冯玉祥的夫人),她们下课后经常到王府井去闲逛,用英语对话,引得别人盯着看她们。她还对李德全说,我要学好英语,以后到那座绿房子里去念书。
在燕京那一年,英语教师艾丽丝·佛瑞姆给淑浩起了个英文名字“艾米”。
到了年底,淑浩决定报考北京协和医学院。她参加了四天笔试,考完生物、化学、物理和数学,就剩下英语口试了。她心中忐忑,对主考官W·W·斯蒂夫勒说:“拜托您能不能说慢点儿,说快了就不能全听懂了。”她还请佛瑞姆老师帮忙,给斯蒂夫勒写了一封信。过了几天,斯蒂夫勒给佛瑞姆回信说,凌小姐已以高分通过了考试,不用为之担心了。
凌淑浩就这样顺利地考上了协和医学院。

凌叔华虽然初入学读书,但每天大半光阴依然用在书画上。由于父亲凌福彭嗜好书画,认识的画家也很多,因此她经常去参加北平画家的聚会。那时,中国画学研究会刚刚成立,著名画家陈师曾是发起人之一,画家们经常在罗园雅集。罗园位于东城,且具亭榭水石之胜,主人罗雁峰善画佛,常与陈师曾、齐白石、王梦白、金拱北、姚茫父及吴静庵、江南苹夫妇合作。江南苹和凌叔华年龄相仿,是陈师曾惟一的女弟子,这一帮丹青高手,茶余饭后,濡毫染纸,兴之所至,一幅又一幅画作在腕下诞生。
因此江南苹便成为凌叔华的丹青好友。
江南苹原籍杭州,一九○一年出生于河南,后来到了苏州。十七岁那年,因母亲患病,带了她到北京外祖父家养病。表兄知道她想学画,便介绍她拜陈师曾为师,二十一岁那年,江南苹奉父母之命与金融界吴静庵结婚,一九三○年吴静庵调上海,于是她料理行装赴沪,直到一九八六年在富民路寓所病逝。
凌叔华上课之余,也经常参加中国画学研究会的活动。
一九二二年春天,陈师曾、齐白石宴请日本画家渡边晨敢,渡边此番来北京是想捐些中国画带回日本出售,所得款项周济中国华北旱灾。渡边是陈师曾的日本老友,齐白石是师曾挚友,而凌叔华又是江南苹的好友,所以凌叔华也被邀同去赴席。凌叔华当即应允捐出她画的山水屏风助赈,后来方知卖了一百大洋,渡边特来信致谢。那时她是大学一年级的学生,业余正在读西洋文学。也是在那次宴席上,她第一次见到了她非常钦佩的作家郁达夫先生。
一九二三年初,凌叔华的父亲凌福彭在他的寓所为画家们举办了一次画会。
这一天来的画家有陈师曾、陈半丁、姚茫父、王梦白、萧厔泉、齐白石、金拱北、周养庵,还有美国女画家穆玛丽,也是叔华一个不错的画友。
先来的是齐白石。他操着湖南口音问:“今天是请我吗?我怕又弄错了日子。上次到她(江南苹)家去,一个人都不在,问当差的,他也搞不清。”那一天他看到叔华室内的玉兰花开得很好,说要写一首诗送她。过了几天,他真的写了一首玉兰诗送来,并另画一小幅画。
随后来的是陈师曾和陈半丁。陈师曾是一代文宗陈散原先生的哲嗣,留学日本,执教于北京大学。陈半丁虽在晚清肃亲王门下多时,却并未染上满人官场恶气。看到叔华和南苹招呼他们的茶,陈半丁说:“这是头号观音!没有好画报答主人,先生也得打手心了。”
不一会儿,王梦白摇摇摆摆地衔着纸烟走进来。他后面是姚茫父,圆圆的脸,一团笑意,同他一起走进来的萧厔泉,却是一张历尽沧桑非常严肃的脸。
午炮响过,金拱北也来了。他是一个很富态的绅士型中年人,穿着也比这几位在座的画家考究得多。
客人的年龄都过了中年,穆玛丽的年龄也近五十,只有江南苹和凌叔华年纪最轻。
饭后大家回到画室中用烟茶,叔华和南苹裁纸磨墨。
陈师曾说:“让我来开张。”
王梦白说:“我们俩合作。”陈师曾说:“你只画肥猪,让我来题字。”
几分钟后,肥猪在竹子下走。陈师曾抢过笔来题字,只见他写道:
无肉令人瘦,
无竹令人俗;
若要不瘦亦不俗,
莫如竹笋烧猪肉。
上两句是苏东坡的句子,下两句却引得大家发笑。
接着白石、半丁、茫父,各人都画了一二张新近得意之作。每张画未收笔,就有人在旁订下。
齐白石平时最恨人来讨画,他当面骂过不少来要画的人,画室门上贴着:“不给钱要画,是为无耻”。但这一天却白送了好几幅。
“大家合作一张好不好!”不知谁在提议。
陈半丁把纸铺在桌上,簌簌几笔,画他得意的秋海棠。
王梦白接过笔,用飞白勾出一朵白菊花。他把笔递给齐白石说:“让金冬心大笔镇压一下,不然我的菊花要飞了。”
齐白石画了一束雁来红。陈师曾接着画了一枝秋葵。
笔传到姚茫父,一口气撇了一丛兰叶。周养庵接过笔画了一枝桂花。
金拱北曾在英国学画,对中国合作画不熟。他温和地笑着画了一朵牵牛和一小枝红蓼在高高的画角上。他说:“该谁了?吴太太、凌小姐怎么不来几笔?”
江南苹说:“该萧先生了。”
“石头算不算秋天的花卉?”萧厔泉是山水专家,他这样说,引得大家发笑。他随后写了一枝松,松针疏疏的,倒衬出其他花草的绰约。
凌叔华说:“纸上画得差不多了,请哪位写几个字。”
姚茫父拍拍他的大肚子:“别忘了这里面装得都是主人家的酒菜呢。”他也不推辞,提起笔来写道:
九秋图,癸亥正月,半丁海棠,梦白菊,师曾秋葵,厔泉松,白石雁来红,养庵桂花,拱北牵牛红蓼,茫父兰草,集于香岩精舍,叔华索而得之,茫父记。
他的字有点学魏碑,紧紧地聚在画的一角。叔华提出要收藏这幅画,自然便如愿所偿。《九秋图》便成了凌叔华珍藏的现代画中的精品。
这一天画会尽欢而散。
与此同时,凌叔华的文学才能在写作中也渐渐呈现出来。
入学后不久,一位英文老师包贵思读了她的作文后,独具慧眼地认为她在文学上会有大的发展,并把意大利宗教家阿西西的几本书借给她看,说读后保证她会改变主意。
一九二二年三月,周作人应聘到了燕大。凌叔华给周作人写信,谈了自己转系的想法。周作人非常支持她转系。当时英文系除了主科英文之外,还要修两门外文,周作人为了让她顺利转系,特别把日文列为副科,而当时燕大尚未开设日文课程。一向不借书给人的周作人,破例给凌叔华搬来了三尺高的日文书,让她抓紧“恶补”,好在凌叔华幼时住过日本,有些日文基础,考试时总算轻松地过了关。
这一年,在周作人的帮助下,凌叔华从动物系转到了外文系。


第七章 文坛初涉

周作人到燕大执教,无疑给爱好文学的青年带来一缕新鲜的阳光。凌叔华的文学梦,也就从那个时候开始了。
周作人(1885—1967)
进入大三后,她写了很多小说和散文作品,把这些作品挑了几篇满意的,送给了周作人,请他给予指导。周作人从中选出一篇,送给《晨报副刊》去发表,这一篇便是凌叔华的小说处女作,《女儿身世太凄凉》。这篇作品以细腻的笔触,写出了男权社会中女性的不幸,对女性命运发出了质问。这篇小说发表后,很快在读者中引起了反响,也有人在《晨报》发表文章,说这篇小说实际是凌叔华自身经历的写照。最可恨的是,这位作者在文章中,说凌叔华曾嫁给前国务总理赵秉钧的儿子,后又离婚云云。这让刚刚踏上文坛的凌叔华立刻感到头晕目眩,她万万没有想到,她一向视作圣殿的文坛,竟是这般污浊。她给周作人写了一封信,诉说自己的苦闷与不平:
周先生尊鉴:
寄来《晨报》副刊投稿一份已收到,至为感激。投稿人不知为谁,不知先生可为探出否。日前偶尔高兴,乃作篇小说,一来说说中国女子的不平而已,想不到倒引起人胡猜乱想。家父名实是F.P.Ling,唐系天津师范毕业,并担任《今报》著作,稿中前半事实一些不错,后来所说就有些胡造,最可恶者即言唐已出嫁又离婚一节。若论赵氏之事亦非如稿中所说者,唐幼年在日时,家父与赵秉钧(他二人是结拜兄弟)口头上曾说及此事,但他一死之后,此事就已如东风过耳,久不成问题,赵氏之母人实明慧,故亦不作无谓之提议矣。那投稿显系有心坏人名誉,女子已否出嫁,在校中实有不同待遇,且瞒人之罪亦不少,关于唐现日之名誉及幸福亦不为小也。幸《晨报》记者明察,寄此投稿征求同意,否则此三篇字纸断送一无辜女子也。唐日前因女子问题而作此小说,有人想不到竟为之画蛇添足,此种关于人名誉的事,幸报上尚不直接登出,先生便中乞代向副刊记者致我谢忱为荷。余不尽,专此并谢,敬请时安。学生凌瑞唐上言
这封信由周作人拿给《晨报》副刊发表,算是为叔华辩诬。凌叔华这个名字,反而被更多的人所熟悉了。这之后,凌叔华在《晨报》副刊又发表了《资本家的圣诞》、《我那件事对不起他》两篇小说和《朝雾中的哈大门大街》等散文作品,一鸣惊人,出手不凡。那老到的语言,严谨的架构,实不似出自新人之手。
印度诗人泰戈尔(1861—1941)
因为凌叔华鹊起的文学声望,所以一九二四年泰戈尔访华到北京时,她已成为京城文艺圈子里的翘楚人物,出面参与了接待工作。
凌叔华在欢迎泰戈尔的宴会上,第一次见到这位仙风道骨的大诗人。泰戈尔访华,早已被北京的大小报纸炒得沸沸扬扬,《晨报》甚至用了倒计时方式,追踪泰戈尔抵华后的每一处行踪。凌叔华早就喜欢泰戈尔的作品,但是没想到她会一下子离这位大诗人这么近。她感谢贯于提携后进的包贵思教授,把她引荐给这位大诗人。泰戈尔在北京期间,一度住史家胡同的西方公寓,北大指派招待诗人的是徐志摩和青年教授陈西滢,当时北京画界同志会找不到开会合适的场所,有人就提议到凌叔华家的大书房开会。凌叔华因认识了陪同泰戈尔一起访华的印度画家兰达·波士,便也要他赴画会,消息传到北大,徐志摩和陈西滢就跟着泰戈尔一起来了。
本来凌叔华想从东安市场买些西洋糕点,但她母亲说不能给中国人丢脸,于是就叫佣人到外订了一些藤萝饼、玫瑰花饼,还让佣人现磨新鲜杏仁,用杏仁茶招待贵宾。
四月二十九日上午,到凌家来的除了印度客人、画会的同仁,还有北京的著名文化人。屋里挂满了中国画界同志会画家不同风格的作品。
北京画界同志会的凌文渊(江苏人,画家,曾任北洋政府副总长)致欢迎词,他特别强调了中国画历来“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这一理念。这是中国画一脉相承的传统。
接着,泰戈尔作了《中国画之观感》为题的讲演。他说:
凌君所举“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二语,余甚承认。又谓诗人与画人在艺术上有一致之精神,尤表同情。盖艺术无国界,最称高尚。中国艺术源流,在历史最为悠久而深奥。西方人士不知中国文化者,往往误谓中国艺术,将有断绝之虞,其实不然。余昔游日本。由某收藏家,约观中国画,早已叹赏不置。及至中国,觉得民族爱美的实现,与自己的理想,甚是相合,并极相信爱美的精神,不易磨灭。惟有时暂为消沉,但是如泉水之流于地下,不久又能涌出地上,仍然进行,或者反加活泼。今观诸君作品已入此境矣。不过余对于中国画,尚有两层意思:一、须将历史的遗传与现在的关系合一研究之。二、将印度与中国美术上可以使它得到融洽机会。如百川合流,益流益大,于美术前途,大有希望。余昔亦曾游历西方,但见闻所及,有如履行沙漠,干燥无味,一到中国,如睹绿洲。今观诸君作品,咸有趋于新的发展之倾向,此等愉快,岂可言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