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叔华正看一只鹰在空中盘旋,忽然听到远处灌木丛里传来吵闹声,走近一看,原来是个老太婆和一个警察争吵。
老太婆面色苍白,满脸皱纹,身瘦如柴,眼里含满了泪水,破衣服裹着她瘦小发抖的身体。她的牙都掉光了,不断地向警察哀求:“长官,可怜可怜我这个老婆子吧,我不在乎您逮我走,判死刑也没事,在牢里倒有饭吃,我还很高兴您带我走呢,可是我儿媳妇病在床上,没钱看病买药,连吃的都没有,发烧两个星期了,她为了孩子也得硬撑着,不能死。而我还要照顾她。长官,您听见了吗?”
警察说:“盗棺犯法,你知不知道?”
老太婆说:“我知道,我男人多老实,从没犯过法,饿死了,法也救不了他。我儿子那么孝顺,卖苦力挣点钱还要养活一家五口,自己吃不饱也饿死了。你可怜可怜我这个穷老太婆,您要让我走,他们还有活头,长官,发发慈悲,救救我们吧。”
警察说:“你也太狠心了,来偷死人的头发。”
老太婆说:“我是没办法呀,您要是看了我儿媳妇病得直唉哟,孩子们饿得直哭,就会原谅我了。”
警察说:“我没工夫听你闲扯,我只知道你犯了法,上司让我逮你走,我也没辙。我再说最后一遍,你要是赖着不走,我就把你捆着拖走。”
老太婆绝望了。她硬撑着想走,但突然摔倒了。
警察说:“快走,你个没良心的。”
叔华看着这一幕,心里非常难过,但又帮不上忙,眼里盈满了泪水。
回去以后,叔华把墓地发生的事跟母亲李若兰说了,她也很同情那个老太婆。那天下午,李若兰去看了那老太婆的儿媳妇,回来时显得很悲伤。
李若兰把佣人张妈叫来,摘下一对玉耳环交给她,让她拿到当铺去,把钱给那个可怜的女人,请个医生给她看病。
叔华半夜里醒来时,母亲和张妈坐在一起,显得特别难过。
叔华问:“张妈,那媳妇怎么样了?”
张妈说:“已经死了。”
叔华问:“孩子呢?”
张妈说:“小点的先死了,两个大的明天送孤儿院。现在邻居照顾他们。我给那媳妇钱时,她笑了笑,说不出话。她指着大孩子说:‘饿’。然后就默默地死去了。”
母亲说:“我真担心连棺材都没有。”
张妈和母亲关系不错,常在一起聊天。她突然说:“我担心别有哪个缺德的把这事告诉了老爷。三太太已经怪我们了,怕把病传到家里来,给她儿子染上。”
母亲说:“叔华,从现在起不许你再到墓地去了,待在家里好好读书做作业,闷了去画画。”
凌叔华隐隐感到,世上有些东西比死亡更可怕。

民国三年(1914)初夏,凌叔华参加了入学前的考试,和姐姐淑萍如愿以偿地到直隶女子师范学堂插班就读,而淑浩则到另一所公立学校上课。
入学之初,凌淑浩表现得极度兴奋,但不久就厌倦了。在课堂上,她和其他女孩子递纸条,还把书本立放在书桌上当挡箭牌,下面大读通俗小说。
一天,她跑到院子里和同学去玩,听到老师喊她的名字。老师说:“我知道令尊的地位很高,你可能在家被娇宠惯了,但是在学校的功课上,你真是不见得多聪明。”然后又把她叫进屋里,大声呵斥:“小凌你长得一张聪明脸,却是一副笨肚肠!”
凌淑浩说:“是吗?那我就不用你教了。”
就这样,她辍学回到家里。
凌福彭问:“你准备怎么办?”
凌淑浩说:“我在家里学。”
凌福彭问:“你学什么呢?”
凌淑浩说:“历史、地质,那些学校规定的课程。”
凌福彭说:“你去找你想找的老师,我给你付学费。”
凌淑浩说:“那再好不过了。”
于是她找了一个教化学、物理和数学的老师。那一整年,她就在家里学习。
也是在这一年,凌福彭出任北洋政府约法会议议员,参加起草《约法会议组织条例》。不久,约法会议通过了《中华民国约法》,帮助袁世凯废除国务院,改责任内阁为总统制。四月九日,北京政府又任命他为参政院参政,这也是对他尽职尽责的一种酬报。
民国四年(1915)七月,凌叔华的故乡广东闹水灾,许多县冲决了基围,房屋坍塌,人畜溺毙,损失严重。北京政府派她的父亲凌福彭和蔡乃煌、李翰芬携灾款赴粤赈灾,设救济公所,分赈灾区,修筑各地基围。他们在肇庆救灾时,受到百姓称赞,并建祠纪念,至今还有他们的名字。
同年秋天,凌淑浩经过补习,也考入北洋女子师范学堂读书。
这年年底,凌福彭被派往山东青岛任职,见证了中日谈判和德日权力的移交。尽管他早年几次到日本考察,了解些日本情况,直到这时他才看清了日本人用军事恫吓和外交讹诈的野心。在青岛期间,他“日渐失望,萌生退意”。随着袁世凯称帝和死亡,凌福彭的政治生涯也走到尽头。
民国五年(1916年)一月,齐璧亭(1885-1968)从日本学成归国,担任了北洋女子师范学校的校长。这年六月,适逢女师建校十周年,学校开展了隆重的纪念活动,并更名为“直隶第一女子师范学校”。
这所学校于光绪三十二年闰四月二十二日(1906.6.13),由北洋政府学务处傅增湘(1872-1949)根据袁世凯“大兴女学”旨意创办,校名为北洋女子师范学堂,初设简易科,学制一年半;后设完全科,学制四年,加预科一年,学生五年毕业。他任学堂总理(校长),实际由他的夫人凌女士主持。校址初在天津河北区三马路三才里西口,宣统二年(1910)迁到天纬路东口(今天津美术学院)。生员来自天津及东南各省。
宣统二年六月(1910.7)由吴鼎昌接任,添建附属小学,民国元年(1912)春更名为北洋女子师范学校。第二年又更名为直隶女子师范学校。同年,北洋高等女子学堂划入,成为女师附属女子中学。
吴辞职后由张相文接任(1866-1933),民国元年(1912)八月,任校长不几日(因与白雅雨策划滦州起义失败),遂辞去校长职务,去北京专办中国地理学会。校长由李家桐接任。民国三年(1914),天津劝学所蒙养园拨入女师,成为附属幼儿园,民国四年(1915),李家桐因病辞职。同年,又聘南开学校的张伯苓代理校长,实际事务由其妹夫马千里执行校务。
民国五年(1916),齐璧亭接替张伯苓。齐璧亭(号国梁)是个有开创性的校长,他执掌女子教育三十四年,把这所学校由初师、中师、最后开将为师范学院。他本人也是一个有不断进取心的人。
他早年毕业于保定高等师范学堂、北洋大学师范科,曾两度赴日留学,后又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攻读学士、硕士学位。他根据自身经历和中外女子教学实践,接任后即大力提倡“勤仆、奋勉、和婉、敬信”的办学宗旨,不长时间便把学校各项事业搞得风生水起,五彩纷呈。
教学之外,他又创办了女师学友会并自任会长,下设总务、学艺、图书、讲演、文艺、运动、交谊、馀兴等八个部,各部部长由教师担任,各部又设正副委员长、委员若干,由学生中选拔。后来又设总、副委员长,由各部委员长选出。校友会还创了《会报》,每年出刊,两期。《会报》为16开本,每期200页,15万字左右,设教学、文理、新闻、文艺等10多个栏目。《会报》由图书部编辑,每期1000册,北洋印书局印刷,总务部发行。
《会报》的创办,大大活跃了学校气氛,调动了师生学习和教学的积极性。与此同时,女师还筹建了学生自治会、青年会、乐群会等组织。
凌叔华初被选为文艺部委员长,后又担任校友会总委员长。宗旨是“辅助本校国文之发达,期得美满有用之效果”,职责是“掌理文社、诗社等之组织,进行学校新闻、年会会报之编辑、发刊等项。”
民国五年(1916)年四月,《会报》第一期刊登的“十周年纪念录”一文中附有“毕业生及现在学生一览表”,记录了190余位在校学生的基本情况。这个一览表透出凌叔华姐妹的一些信息,凌淑萍,本科三年级,凌淑浩,本科二年级,二人籍贯均为“广东番禺”,家长职业“政界”,住址“天津(今河北区)新大路无线电后”。而且表格中只有凌淑华的名字,却无具体年级等资料。这个“淑”字,应是她本来的名字,改成“叔”字,是成名以后的事。在女师,她还用“瑞棠”这个名字写文章。
据凌淑浩回忆,凌叔华在一九一四年秋就已经是女师的学生了。一年后,她也考入女师,并与叔华同在一个班,凌淑浩还说:
到了年底,考试成绩出来的时候,她很不高兴,因为我是第一名,她是第三名。叔华总以为她是家里最聪明的。她一直这么想,我不觉得她最聪明,不过她倒是能写会画。她的作文真的很棒。便是我说,别的你就不懂了。我觉得我在其他方面更在行些。
据民国六年(1917)十二月《会报》第四期该校语文老师张皞如在《奇遇歌赠荷生、淑华二女士》一文中说:
丙辰(1916)秋,同肆(修)业于直隶第一女子学校,而不同组——荷生隶于四年甲组,淑华隶于四年乙组。盖荷生来校已久,淑华则以后始纠鼓箧,而名能以文才优秀,为本组冠。
“荷生”,本名凌集嘉;“鼓箧”即击鼓开箧,是古代的入学仪式。按照一览表的记录和张皞如的文章记载,二人不是同一班级。即使到秋天,淑萍、叔华倒是同一年级(四年级),凌淑浩只能是三年级的学生。这恐怕是凌淑浩的回忆有误(或《家国梦影》作者有误)。
民国五年(1916)暑夏,齐璧亭经过竭力筹划,女师增设专修科终于有了眉目。《会报》第三期(1917.4)登出了《专修科将升增设》预告:
本校创始以来,前后毕业者已五次,共计有数百人之多。毕业后,赴多地任职者,固属多数,而立志升学者,亦复不少。惟以我国尚无女子高等专门学校,以致升学无地,殊属遗憾。校长有鉴于此,已向公署呈责经费,以便增设专修科。想我前后毕业诸君,有志深造者,必同声相庆也。
专修科的设立,是为了弥补天津当时女子师范无高等教育的缺憾,来满足一些女生继续求学的心愿。
民国六年(1917)六月六日,凌叔华随“正科第七学级”毕业(见《会报》第四期《学级定名之布先照录》和《直隶第一女子师范学校学生毕业名单》)。
不久,专修科成立(《会报第四期》),凌叔华毕业后业去教书,她选择了“学制为两年”的专修科继续读书。然而,就在这年的夏秋间,天津突发大水,县西北三十三个村庄被淹,天津周围河水暴涨,赵家庄、唐家庄、唐家湾、杨柳青、西大洼等处河堤相继决口,顿时一片汪洋,津浦铁路中断,日、英、法租界大都被泡在水中,天津六万多间房屋被淹,两万多间倒塌,十多万灾民流离失所。
凌福彭在天津河北区新大路无线电后的家亦未幸免。
凌淑浩记得,她家的一楼,水漫到椅子腿上,不得不搬到楼上去。当水淹到楼梯平台时,一只飘着红十字小旗的救生筏听到他们的呼救,她从二楼的窗户里被拉出来,接到一条又宽又平的船上,载着他们从屋顶和烟囱间穿过。蛇、老鼠和狗在污水中游动,猫和鸡爬上树和房顶,原先店铺林立的大街变成了河道。人们把门板当作救生筏,沿着水的街道到处是浮动的脑袋,想从店铺里捞点儿东西上来。周围的农民把舢板停在自家的田里,年轻人带着镰刀潜到水里割点庄稼,然后再浮上来透一口气。
凌家挤到他们在德租界原先买下的一幢小房子里,直到十二月把南运河决口抢修合拢,水患才得以平息。
他们回到天津新大路街的家里,洪水给他们留下的是一片狼藉。衣物全泡在水里,地上是一层奇臭无比的淤泥,橱柜里漂着死去的老鼠,茶杯被冲到院子里。
难民无家可归,食不果腹。他们挤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里,顶盖着用芦苇编织的席子,地下铺得是稻草和谷草。许久,这座城市才慢慢恢复了正常秩序。
八月二十二日,学校恢复正常教学,凌叔华到“家事专修科”开始上课。按照学科要求,课程由“家事学指导”和“自我修养”两部分组成。齐璧亭说,日本女子能力的强大,皆源于女子家事教育的发达。中国办女子教育也必以家事为主,方能发展女子特长,而大有造于国家社会。专修科还增加了设备,创办了实习工厂,设备齐全,为全国之冠,参观者络绎不绝。
在这期间,凌叔华还撰文《拟募捐赈济水灾启》,文中说:“乡关日暮,望万里而谁归;涕泣路穷,嗟半菽之不给,狂风起于深夜,冻馁不能成眠;冷雨降乎中宵,淋漓那堪驻足”。她饱含深情的描述,让人读后产生对灾民的同情和悲悯。
邓颖超(1904—1992)
需要补充的是,邓颖超(文淑)于一九一六年由女师的预科升入本科(后定为十学级),并担任了校友会余兴部委员。许广平一九一七年考入女师,比邓低一年级,后担任了校友会文艺部委员,应归部长和凌叔华领导。
民国八年(1919)五月四日,北京爆发了轰轰烈烈的学生爱国运动。第二天,消息迅速传到天津,天津立刻沸腾起来。五月五日开始,天津各校学生纷纷集会、发表通电,全力支持北京学生的正义斗争。五月十四日,天津各校代表在北洋大学集合,商议抵制日货,下午在直
许广平(1898—1968)
隶水产学校正式成立了天津学生联合会。五月二十五日,以直隶女子第一师范学校为主体,在天津东门里仓敖街江苏会馆成立了天津女界爱国同志会,公推刘清扬为会长,李毅韬为副会长,郭隆真、邓颖超、张若茗为评委委员;王侦儒、周之廉、张嗣静、周敏、郝雨春、王瑞生等为执行委员。这些学生组织成了领导天津五四运动的核心力量。
凌叔华也热情洋溢地参加了这场运动,以能为国家分忧感到骄傲。她的中文在班里最好,被直隶第一女子师范学校学生会选为四秘书之一。学校游行或到公众场所演讲前,她都参与了写计划、讲演词和标语的活动。
邓颖超任讲演队队长,她和张若茗不仅是同班同学,更是讲演队刚柔相济的一对,演讲起来,一个温文尔雅,一个牛气冲天。
副队长郭隆真是一位婚礼上逃出来的女学生,她带领同学奔波于四郊乡里。敲开门,就拉起话匣子,见做饭从做饭说起,见做针线从做针线说起,而且将话题巧妙地引入救亡图存、妇女解放之中。说到起劲处,她满脸的麻子粒粒通红,听讲的人全都乐了。她自己也乐,然而讲得更加起劲。
由于她们的齐心协力,使爱国、反封建和民主精神得到最广泛的传播,为天津五四运动的深入打下了坚实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