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芬芳任风飘。
去看花啊,去看花,
看花要趁早,要趁早!
它的音阶与众不同,是一种特殊的五声音阶。叔华姊妹虽然听不懂歌词,但音韵使他们备受感动。
神户的美,也让花季六姊妹激动不已。他们在气爽风清里带着各自的行囊,在松本的引领下,随着谢夫人走出熙熙攘攘的码头。
松本告诉他们,神户古时是个小小渔村,原名叫兵库,从六世纪以来就成为海上交通门户,后来因贸易繁忙被辟为物资集散地。一八六七年成为国际通商口岸,五年后改名神户。当时这里有生田和长田两个神社,因侍奉生田神社的民户居住地叫神户村,“神户”的名称便由此而来。一八八九年神户设立市,人口有百万之众。
他们下榻的地方是神户下山手通区一座二层小楼里。打开窗子,便能看见六甲山绵延起伏的山峦。
安排好食宿后,他们便请来家庭教师学习日语。五月,凌淑英、凌瑞清和凌大容便进入华侨办的同文学校就读。凌淑英和凌瑞清读二年级,凌大容读一年级。凌叔华、凌淑桂和凌淑萍因年龄小继续跟家庭教师读书。
同文学校由流亡日本的梁启超倡办。一八九九年五月,梁在中华会馆举行的欢迎会上致词,要华人以“增长支那之学识,激发国民之正气,交通支那、日本两国之声气”,以“同气同根,血脉相承”为宗旨,创办一所华人学校。在日华侨纷纷响应,第二年三月校舍便很快落成,并命名为神户华侨同文学校,由日本政治家犬养毅出任名誉校长。
凌叔华哥姐溺水的日本神户布引瀑布水潭
在神户,他们去的最多的地方是南京町,它是华人聚居之地,起始于一八六八年,清政府在神户设立了领事馆,因中日贸易兴旺发达,从此中国人增多。这里街道热闹非凡,号称华人“厨房”。叔华姊妹最爱吃的是那里的糖果和名闻遐尔的神户牛肉。这里的牛都是单独饲养,吃上等的饲料,其肉质超级鲜嫩,入口即化。牛肉红白相间,尤其是那洁白的脂肪夹在鲜红的瘦肉中间,如同大理石的波纹,精致而有韵律,且不说制作加工后的吃口,仅此一望便垂涎欲滴。在叔华的记忆里,比起家乡粤菜风味,神户的牛肉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佳肴。
二月上旬的春节庙会,是神户南京町不可或缺的活动。舞狮和舞龙最让人怦然心动,那狮舞滚动,那龙舞腾跃,让围观人欢声四起,叫好声不绝于耳。高跷队穿着节日盛装,化妆成老头老太,手舞着手帕和大烟袋,随着锣鼓的奏鸣声,他们走着扭着,叔华姐妹紧随其后,也情不自禁地扭将起来。
神户的日子,带着香,带着蜜,甜甜地装饰在叔华童年的梦里。那是抹着色,涂着彩的记忆。

喜与悲是一对孪生姊妹,它们在人们不经意间上演着令人惊咤的一幕。
就在他们到神户第二年八月,这一幕突然降临了。
一九一三年八月十日,凌淑英、凌瑞清、凌大容、凌淑桂(弟弟)四姊妹乘星期天去六甲山游玩并拜谒生田神社。
六甲山海拔九三三米,分东西六甲山、摩耶山和再度山。在东六甲山的北侧,便是布引瀑布和有马温泉风景区。这里的瀑布大小不同,约有四十八条之多。
北京的山有些因为无水是荒凉的,有的祼露着胸膛,在季节风里卷着一阵又一阵的黄尘,撕心裂肺地锐吼着掠过人们的耳畔,很难让人产生亲近之感。山有了水才会有生命,因了水的浸润,山便活了起来,中国江南的山便是印证。
六甲山占尽水的风光,因此也灵秀起来。那苍郁的林木,染苔的石头,走近它也就有了一份眷恋,一份亲切之感,这也是造物给予人类的馈赠。
四姊妹一踏进这山的怀抱,立刻感到一股扑鼻的清香向他们袭来,那气息直透腋下,幽静、安谧仿佛是山涧无形的器官,使人的心灵顿然安宁肃穆起来。姐妹们嘻闹着、追逐着一路前行,他们中那个唯一的男孩淑桂则显得另类,从路上捡了一枚石子,一路用那洁白的球鞋踢着前行。年龄最长的姐姐淑英,对这个弟弟关爱有加,她不停地停下来催促其赶快前行。
山路越来越陡峭,他们绕过了一道弯,又爬过一道坡,虽然穿着浅绿和浅蓝的丝绸夏装,但依然感到身体的温热,汗水也浸湿了脊背。前面有一家茶社,他们想吃冰激凌,在各自的招呼下,又一阵风向茶社跑去。让他们失望的是,茶社只卖茶水和食品,却不卖冰激凌。于是他们买了一张布引瀑布的明信片,接着继续往山上爬行。香草公园位于山顶,山上有一幢仿中世纪欧洲建筑大屋,有餐厅和各种香水出售。那里聚集了世界各国的香水,让参观者试闻。四姊妹对这些化妆品不感兴趣,他们走出大屋,继续四处游荡。大约四点钟的时候,他们穿过离瀑布不远处的一道黑色大门,因为天色将晚,工作人员告诉他们不要再往山上走了,于是他们折回来,从那道黑色大门下来。
在香草公园下方的山脚下,有一条布引之龙瀑布,这条瀑布高43米,下面有个430米的瀑潭,水深6.6米,潭水清澈,煞是壮观。据说潭底有一座龙宫,它的神秘为日本古代诗人提供了不少创作素材。
大约一小时之后,亦就是在这座深潭里,悲剧发生了。
据《神户新闻》次日《姊妹四人溺毙于瀑布水潭》的文章称:
一九一三年八月十号下午五点,一位叫中村龟增的人在回家途中经过瀑布时,看到三具年轻的中国少女的尸体,还有一个溺水的男孩。他们漂浮在泪滴瀑布下面幽蓝的水中。这个人吓坏了,赶紧去报案。法医对尸体进行了检查,估计那几个姑娘分别是十五、十六和十七岁,男孩是十三岁。当时有很多人围观,纷纷表示同情。这几个女孩都穿着浅色中式丝绸夏装和丝织内衣,最大的那个姑娘系着浅蓝色的绸缎腰带。然而,记者特别注意到一个重要线索,那就是她们虽然都穿着外套,但脱下了裤子。她们的裤子和四把丝绸伞是在谷川桥下被发现的。
文章还根据警察得到的证据进行了推测:
那个光着身子的男孩脱掉了衣服,去瀑布下面的水潭里游泳。结果陷在不断冲下来的水里,出不来了。他的姐姐一个接一个地脱掉裤子,跳到水潭里想去救他。她们没来得及脱掉外套,两个姐姐的尸体比妹妹的更加僵硬一些,警察据此推测年纪大些的姐姐是最先跳进水里的。在最大的姐姐上衣口袋里有一个装着两日元的钱包,还有几本中文书。
文章接下来写道:
死者名单列出了他们确切的年龄:男孩凌淑桂(15岁)、他的三个姐姐凌淑英(18岁)、凌瑞清(17岁)、凌大容(16岁),都是凌福彭的孩子,他们住在神户市的下山手道区。那天下午早些时候,凌淑桂和三个姐姐去拜谒生田神社,一直没有回来,家庭教师就出去找他们。在去神社的路上,他听说有几个中国人在布引瀑布淹死了,马上回家去告诉几个孩子的妈妈,三十九岁的谢氏,还有两个留在家里的孩子凌淑萍(15岁)和凌叔华(13岁)姐妹。她们一起赶到布引派出所,从一个警官那里听说了发生的事情,如五雷轰顶。当地的警方帮助他们把尸体运回家里。
文章最后写道:
凌家这几个孩子是在上一年的五月被送到日本上学的。淑英和瑞清在国文学校上三年级,大容在一年级。这几个孩子个个都是又美丽又聪明,大姐淑英特别爱护十五岁的弟弟,所以不顾一切跳下水去救他,发生了几个姊妹在水潭里香消玉殒的悲剧。
这是一位撰写凌叔华论文的日本研究者,寄给凌淑浩外孙女魏淑凌的文章复印件,也是四姊妹溺水而亡最权威的记载。
凌叔华失去哥姐后饱尝撕心裂肺的痛苦,第二天她躲在屋里写了一篇哭姊文,抒发了心中的郁闷:
我最爱的清姊掉在瀑布里溺死了。我们天天哭她。有一夜我醒了,窗外月明如画,房内夜凉如水,粉墙上风筛树影,情境凄寂极了。忽然我看见凉台上有一人影倚栏立着,细认正是清姊。我大惊跳下床,影子却没有了。这一宵便流泪直到天明。第二天,饭也不吃,独自躲在屋顶的小房内,在衣箱背上写了一篇哭姊文。写完一边拭泪一边念,直到黄昏,母亲催逼才下来。
这篇短文的真挚与错愕,表达了她小小心灵的巨大的隐痛,文字符号浸泡在无比纠结和忧伤之中,泣着血,滴着泪,凝固成《我的创作经验》最初的一块璞玉。
凌叔华还回忆说,那天早上八姐(瑞清)离开家前,她向她借了一把梳子,如今再也不可能还给她了。这是八姐生前留给她的一件遗物,每见到它总会黯然神伤。这件事让她终生难以释怀,一直到晚年,那个“结”也没化开,她从不把梳子借给别人。也许是善的感受力驱使,她不想再把拆裂之痛殃及别人。
一年多的海外读书生活就这样嘎然而止了。在谢氏夫人带领下,凌叔华怀着极度的悲伤离开了神户。


第五章 直隶女子师范学校

民国二年(1913)八月晚些时候,凌叔华等从日本神户回到凌福彭从北京迁居天津(今河北区)新大路无线电后的家。
民国初年的凌福彭
一月中旬,袁世凯下令革除旧制,各省最高执政官为民政长,下设内务、财政、实业和教育四司。直隶先后由冯国璋(兼)、刘若曾担任。根据参议院通过的清室优待条件,凌福彭受袁世凯委派,到遵化为清室续修东陵。李若兰告诉叔华说,袁世凯考虑她的父亲在布政使任内损失了不少钱财,修皇陵可是个肥缺。言外之意从那里可找回些补偿。
凌福彭知道,天津是他任天津知府、直隶布政使的旧地,有广泛的人脉和良好的教育条件,于是便在天津(今河北区)新大路街购地建了一幢中西合璧的二层洋楼,四面竖起围墙,室内配置了欧式和中式两种不同风格的家具。至于多余的烂泥地,他便差人把它填平,卖给了那些开发商。李若兰带着几个女儿从北京来天津团聚,因为少了四个孩子,天津的家也少了些往日的吵闹,多了些生活的安静。
早在十年前袁世凯便下令开发河北新区,范围是东沿京奉铁路(今京津铁路),西至北运河(今海河),南起金钟河(今金钟河大街),北抵新开河。此外,还要求六个月把坟茔迁完,一年内填平坑塘,二十个月建起新屋,建筑标准每亩不低于一千两白银。同时规划南自金钢桥,北至河北新火车站的大经路(今中山路),并以此为轴线,建成与之相平行的二经、三经、四经、五经路(即今二马路至五马路)。又借《千字文》之天、地、元、黄、宇、宙、日、月东西交插的多条“纬”路,使得新区形成经纬纵横,四通八达的交通网络。
为解决交通不便,光绪二十八年(1902)一月,在天津北边的京奉铁路又增设了河北新站(今北站);同年十一月,在南部旧城厢通往河北新区的金刚铁桥完工,取代了原来的窑洼浮桥。此外,又建了由法租界通往老龙头火车站的老龙头铁桥和金汤桥(原来是浮桥),新区内还开通了通往老城厢和意、日、法租界的有轨电车,尤其是这三座铁桥的建成,大大方便了天津市海河两岸的交通。
随着新区的建成,袁世凯的直隶总督衙门也从保定迁来天津办公,地址在金刚桥西北侧、东临大经路附近(原海防公所);凌福彭的知府署衙门亦迁到大经路中段路东的署址(今中山公园西)。
这些开发,天津府是当然执行者,凌福彭再熟悉不过,这恐怕是他再次来天津筑楼建屋的原因。另外去东陵比之北京也较为便捷,从新大路街到北站上火车只有300米之遥。
警察局长是凌福彭旧属,关照也是他份内的事,加之凌福彭不常在家,剩下的全是些女人孩子,便在附近增设了派出所,加强安全和服务。电话局长也不甘落后,很快拉线进屋,给家里装上了电话。不太理想的是,这里离火车站太近,火车的轰鸣声和房子的潮湿给一家人平添了新的烦恼。
一切安顿下来之后,李若兰把注意力很快转移到淑萍、叔华、淑浩的就学上来。
一天,李若兰找到一位毕业于北洋女子师范学堂的老师,来辅导三个女儿(淑萍、叔华、淑浩)的入学考试。当这位老师得知她们几个在家庭教师那里已学过古文、数学和中国历史,便决定让她们直接参加直隶女子师范学堂入学(插班)考试。
接下来,姊妹几个按照老师的安排,进入入学考试前的准备。

一阵秋风过后,给津门大地镀上一层萎蘼的苍黄。
鸟声敛声而去,迷迷茫茫的黄,地老天荒的黄,统治了这个世界。只有天空弄云的鹰,诉说着一种存在,一种慰籍,在广袤的天海间游荡。芦苇和茅草再也挺不起腰脊,顺着风的方向,摇曳着旷野最后的亮色。
凌叔华走出院子,向北拐上一条小路,便是村野。她停下脚步,幽幽地站在那里,等待着那些穷苦人家的伙伴。
在老师辅导凌叔华入学考试的日子,她不时走出院落到郊外玩耍,那乡间生活,成了她生命中唯一乐趣。
一天下午,几个穷孩子来到墓地,都是八九岁的小孩,后面还跟着四五岁的小不点儿。他们划着火柴点燃干草。风一吹,火苗便迅速升腾起来,像一条火蛇上下蹿动。孩子们追逐着火苗,兴奋地呼喊,好玩极了。火苗熄灭时,他们看看散在各处的黑色灰烬,又显得很为沮丧。
一个高个女孩看到叔华站在那儿看他们,便问:“你也点一根儿。”
叔华笑了笑,接过火柴,点燃干草。叔华和孩子们跟着火苗一步步向前走,她看着那一张张被火映得通红的小脸,她指着一个孩子说:“你看他的脸色红的跟烧鸡似的。”
一个女孩儿说:“烧鸡是什么味儿,我从来没吃过。”
另一个女孩儿说:“一定好吃,我在食品店里见过。”
一个男孩儿对叔华说,他奶奶告诉他,头年烧草,第二年草会长得更好。
一个女孩儿说:“我爸妈都埋在这儿。姐姐说他们走时穿得很少,冬天会觉着冷,烧火能让他们暖和暖和。”
叔华说:“世间没有鬼,那是老师在课堂上讲的。”天真的叔华,心里感到歉疚,她意识到刚才不该说那句话。
那个女孩儿眼里闪着泪花说:“照你说我妈永远不会回来看我了。”
一个男孩儿提议:“来,咱们玩游戏吧,不说这些了。”
女孩儿问:“玩什么游戏?”
男孩儿说:“今天我们玩开火车。”
“开火车”是孩子们的发明创造,每个人就是一节车厢,一个接一个站好,互相抱着腰,开起来像条长蛇舞动。
大一点的男孩儿当火车司机,一个小一点的男孩儿骑在他的背上当烟囱,叔华站在最后当车尾。小一点的男孩儿高喊一声,“火车”就开了。孩子们在墓地转动起来,爬过一个坟头又一个坟头,就像翻过座座山峦。最后火车缓缓驶到一片空地上,那儿站着一个女孩儿当站长,她一吹哨,火车就停了。
他们有时坐下来讲故事,每一个故事叔华都爱听。叔华也给他们讲西方的故事,好像他们也能听得懂。玩上课游戏的时候,叔华也教他们认一些简单的字,他们非常尊敬她,叔华为此感到骄傲,常常沉浸在快乐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