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寄来的手稿,我都妥善保存,你的手书我读来毫不困难,因此。不需要打字。
在这以后,凌叔华陆续写出了“母亲的婚姻”、“搬家”、“一件喜事”、“中秋节”、“第一堂绘画课”、“一件小事”、“贲先生”、“叔祖”、“老花匠和他的朋友”等章节,给伍尔夫寄去。一九三九年四月十七日伍尔夫复信说:
我高兴地得知,你终于收到我的信,今后我仍将给你寄航空信。我收到你的几封来信,你寄来的各章,我也都妥为保存。但我希望你留一份底稿,以免邮寄中丢失的风险。究竟应该建议你怎样来写,仍然是个不易回答的问题,不过,我敢肯定地说,你应该坚持写下去。困难之处,正如你所说的,是在英文方面。我感到,如果某个英国人把你的文字修改成正规的英语散文,全书的情趣就将破坏无余。然而,如保持现有状况,英国读者自然是不容易充分领会你的意思。我想,你大概是无法将它口授给一个有教养的英国人吧?如能那样,也许就能意识和情趣统一起来。这就全看你能不能找到这样一个人,他能较快地理解,并且善于表达。这一点,我只能听凭你自己解决,因为,我不知道你能遇到什么样的机会。同时,我想最好是,把尽可能多的章节集在一起,然后整个通读一遍。零零星星地读是无法获得一个真实印象的。不过,我所看过的部分,已足以使我感兴趣和入迷。出版的问题自然是要取决于许多因素,有些事是我们无法控制的,现在考虑它也无用。不过,请写下去,让我们希望有朝一日书籍的前途更光明。眼下,出版一本书真是难而又难,人们除了政治,什么都不读。……我常羡慕你,你生活在一片有着古老文化的、广阔荒凉的大地上。我从你所写的东西里体会到了这一点。你的画给瓦内萨寄过吗?你高兴写信的时候就写吧,不管发生了什么事,请把你的自传写下去。尽管我还不能对你有所帮助,把它做到底将是一件大事。我把劝告自己的话奉送给你,那就是,为了完成一桩非属个人的事业,只顾耕耘,不问收获。
七月十六日,伍尔夫给凌叔华来信,报告了她近期写作和生活情况,感谢她寄给她”红黑两色的招贴画”。她信上说:
我恐怕是太疏于给你回信了。这部分是由于我不是一个写信的能手。那天整个上午,我都在写罗杰·弗赖,所以,我对打字机已厌烦透了。然后,我们就去法国度假,驱车游览布列塔尼。紧接着,我婆母发生了意外,病故了。现在,我们不得不迁出这所房子——屋里堆满了书籍、文稿、活字、家具,搬到另一所房子里去。九月份我们的地址将是梅克兰堡广场三十七号,届时请将信寄往该址。
再者,也很难想出有什么值得奉告的消息。人们只一味大谈特谈战争轶事,这类轶事,你们自己已经听够了。……我总在想,要是朱利安在,能帮助我就好了。我把你寄来的各章都归在一起了,我告诉过你,在全书完成之前,我不拟读它。请继续写下去,因为它可能是一本非常有趣的书……
多谢你寄来的红黑两色的招贴画,我很喜欢,你说你要给瓦内萨也寄点什么,我正要去和她共进晚餐,这是件很令人高兴的事,我真希望你也住在附近,可以前来参加。眼下,这些小小的聚会是我们的最大享受,我们谈论绘画而不谈战争。我们为你们所受的一切苦难深感遗憾,然而,万里迢迢相隔,谈这些又有什么用?任何时候你想写信,就写吧。来信会转寄到新址。……
这是保存在《弗吉尼亚·伍尔夫书信集》中的最后一封信。
读着伍尔夫的这些信,凌叔华的心里生出一份感慨,一份快乐。伍尔夫的信中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一滴助燃剂,催人奋进,催人向前。
乐山小城生活着的凌叔华,从此改变了人生的轨迹。
美丽与哀愁,飞扬与落寞,生活中总是并行不悖地存在着,而那含苞欲放的花朵,正需要这和煦春风吹拂,果实将挂在秋天的枝头。一年多青鸟殷勤传书,成为凌叔华自传体小说《古韵》创作的一份丰厚报尝。


第二十一章 山居的日子

凌叔华坐在灶下烧饭,熊熊的火苗映红了她清纯的脸庞。
她不时朝窗外望望,雾给远处近处的山峦穿上一层薄如蝉翼的轻装。篱笆外的竹丛,不知何时又添了一层新绿,有几株凤尾一样的枝梢,无力地弯下了腰,低下了头。窗下那几棵壮硕的菊花,开得热烈而奔放,兀自在那儿黄着,灿然镀上一层金的色调,给人一种富贵的质感。
万景山上,凌叔华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凌叔华给女儿小滢画的乐山新居
一九四二年二月十三日,陈西滢赴英去主持中英文化协会的工作,同行的还有桂质廷。这一年七月,武大为无房教师在陕西街尽头,万景山的平地上盖起了几排平房。因陈西滢已离开武大,凌叔华自然分不到房,于是她请了泥水匠,在武大教师平房前排的右边,在破旧的万寿寺旁建起几间平房,并在房上搭了一座小楼,峭然凌空,与对面山上的凌云寺遥遥相望。屋外编织了篱笆墙,千杆修篁,几株古松,充盈着门前屋后一片湿翠,那绿竹渐渐长高,已超出了她的屋檐。
搬家那天,苏雪林等一班朋友都来帮忙,袁昌英的女儿杨静远(凌叔华的干女儿)也请了假,帮着看守半壁街那边的房子。
朝雾消退的时候,凌叔华常坐在小楼里远眺,凌云山、乌尤山的影子,岷江、青衣江、大渡河的流水,构成一幅极富情致的山水图。每望及此,她便会忘掉操作的疲劳和物价高涨的忧虑。
吃过早饭,小滢上了学,凌叔华便在院子里浇水种菜。她种菜一半是食用,一半是为了欣赏它的颜色。她爱青菜的绿,它是青春的颜色,生长着的颜色。她为它们写诗,用头二三绿、头二三青和石绿花青来描画它们,然而却往往不能奏效,无论如何也画不出它们碧色的绿。
她性素爱山,天意总是来成全她,所住之处,总是与山为伴。她坐在小楼里看书作画,有时还写诗自娱。有一次她写了一首七绝,苏雪林看到,极为称赞其中两句:
浩劫余生草木亲,
春山终日不忧贫。
那时川中物价节节高涨,敌人近境,人心惶惶,大有不可终日之势,然而她与山相伴,坦然不为所扰,感谢乐山这多情的山水,灵性的山水。
有时候,袁昌英、苏雪林也到小楼相聚,那楼小只堪容膝,布置雅洁,几个人烹茗谈艺,凭窗远眺,山光水色迎面入怀,成了她们几个游目骋环的福地。像伍尔夫那本书一样,凌叔华终于有了“一间自己的房子”。小楼上,不时传出阵阵欢声笑语,杨静远心里痒痒的,总想上去观望,无奈总是奉命在楼下陪着干妹妹陈小滢玩耍。
凌叔华趁此良机,便大作其画,在成都、乐山接连开了几次画展,颇获好评。当然也售出不少画作,补充母女二人的生活之需。如果说凌叔华在乐山时代前几年是作文,那么后几年便是作画了。朱光潜在评论凌叔华的画时说:
在这里面我所认识的是一个继元明诸大家的文人画师,在向往古典的规模法度中,流露她所特有的清逸风怀和细致的敏感。她的取材大半是数千年来诗人心灵中荡漾涵咏的自然。一条轻浮无际的流水衬着几座微云半掩的青峰,一片疏林映着几座茅亭水阁,几块苔藓盖着的卵石中露出一丛深绿的芭蕉,或是一弯谧静清滢的湖水旁边,几株水仙在晚风中回舞。这都自成一个世外的世界,令人悠然意远。……作者写小说像她写画一样,轻描淡写,着墨不多,而传出来的意味很隽永。
一九四三年秋,正逢武大校庆,凌叔华作长卷水仙致贺,这画给正在读外文系的学生孙法理(现西南师大教授、著名翻译家、莎士比亚专家)的印象颇深,六十年后还历历在目:“凌老师的画力求从淡雅上把捉气韵,不设色,不晕染,从清淡高雅上下功夫,淡墨勾勒,花叶灵动,清新秀逸,似乎透露着作者的才情与人品。”

一九四四年十二月初,凌叔华到重庆去了,十四岁的陈小滢突然要报名参军。
长(沙)衡(阳)会战结束后,侵华日军依照他的《一号作战纲要》,为打通大陆交通线和破坏中国空军基地的目的,又开始了桂(林)柳(州)战役,十一月十日,两城均告失陷。十一月中旬,日军向广西进攻,十二月初连下独山、八寨、都匀,直接威胁到陪都重庆。一时间人心惶惶,举国皆惊,国民政府已做迁都西昌的准备。继十月十一日蒋介石在重庆召开的“发动知识青年从军会议”之后,又一次青年从军运动高潮迭起。中央日报、广播电台等媒体配合宣传:“军事第一,军人第一”,“一寸河山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这些口号还印在邮局发行的信封上。
在乐山的武大、武大附中也发起新一轮参军热潮。把口号用标语的形式贴到学校门外,贴到教室的墙上。陈小滢和“桃园三结义”的另外两名同学郝玉瑛、杨衍枝,破指写下血书,坚决报名参军,打击日本侵略者。
那天凌叔华为出国的事到重庆去了,袁昌英叫女儿杨静远晚上到万景山居室陪陈小滢睡觉。杨静远在十二月一日的日记中写道:
晚饭前郭么姑告诉我们一个消息:陈小滢、郝玉瑛、杨衍枝报名从军了。真想不到这三个热烈的孩子居然这样做,太可爱了,也太可怜了。她们是真正为国事忧心。单纯的热情冲动使他们有所行动。但她们都只有十四岁,够不上兵役年龄。当然小滢的事我们家非负责不可。晚上爹妈劝她:年龄太小,去从军是白牺牲。她难过极了,肯求妈妈不要阻止她。
为参军的事,陈小滢给远在英国的父亲写信说:
亲爱的爹爹:这几天你和妈妈都没有来信,你可以想得到我的不安和焦虑的。本月一日,我和(郝)玉瑛、(杨)衍枝都报名参军了,我想你一定很惊骇的。但是,我们为了多种理由终于决定从军,一方面敌人已攻至六寨,昨天听说已到独山,我们的军队步步退却没有一点力量抵抗,国家的危亡就在旦夕之间。我觉得时至今日,只要有血有肉的人都不能忍受下去,都要与敌人去拼。国家给予我生命培育了我,我要把生命还给国家,将血肉之躯供置在祭坛上,以生命的代价争取国家的生存。虽然,多我一个人不会有多大的效果,但是,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我相信国家亡了,战争失败了,我的学习及事业都会完全废了。何况上前线不一定死,即使是死了也是光荣的。另一方面我们受不了看不惯这些后方官吏的淫糜生活,这无耻及黑暗的社会,若是这样下去,我会疯狂、毁灭,他们那些没有国家观念的人是些什么东西呀!
但是,我痛苦的是想到你们,若是我死了,你们会是多么的悲痛,我不敢设想。虽然我用“忠孝不能两全”来安慰自己,但是它不能安慰我的心,我想到陈家除了我只有堂兄贻春一人,我去了,陈家又少了一个后代。
……
这封信一九四五年一月才寄到英国,陈西滢读后很受感动,他当即将信交给在英国出版的《中华周报》编辑看,编辑们看后也颇为感动,加编者按在报上全文发表。
第三天,凌叔华从重庆回来了。她送给杨静远俄国生产的巧克力,还告诉她美国人正在积极援助中国抗战,重庆到了一千美国军官,贵阳到了两万美军。在重庆的渡船上,她还遇到一个开汽车的美国士兵,从江西给重庆运汽油,早上六点到晚上九点,没有停下来吃过东西。她告诉杨静远,你瞧人家国家的人民是怎样工作的。
然而,突入贵州的日军已是强弩之末,制空权早被美军所控制,趁此机会,何应钦、汤恩伯在贵阳指挥军队,不到半个月,相继收复了独山、八寨、南丹等地,重庆告急之势随即解除。陈小滢在凌叔华和袁昌英多次劝说下,也放弃了从军的打算。
十二月的一天,凌叔华领着陈小滢参加了武大从军出发欢送仪式,有一首歌,久久地在她的记忆里萦徊着:
秋风起,秋风凉,民族战士上战场。我们在后方,多做几件棉衣裳,帮助他们打胜仗,打胜仗!杀东洋,收复失地好还乡……
那场轰轰烈烈的从军运动,陈小滢终因年龄太小没有被批准,而在她少年心灵里却留下了深深的遗憾。
需要补充的是,她们报名参军的三名女同学后来天各一方。郝玉瑛一九四七年就读于湖南长沙湘雅医学院,毕业后于一九五○年参军,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终于圆了参军梦。杨衍枝的父亲是乐山仁济医院院长,后来她继承父亲的医学事业,在北京从事医务工作,是一位儿科医生。陈小滢到英国后就读于伦敦大学、马德里大学,获学士和硕士学位,先后在香港美联社、BBC、伦敦BBC国际部工作,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在北大西语系教授英语,任中国国际友人研究会名誉理事,苏格兰中国友好协会公共关系部主任,一九九六年后来武汉、北京与同学和老师多次相聚。

凌叔华这段时间一直为工作和出国的事所困扰。小滢渐渐长大,西滢出国了,尽管她在乐山和重庆的朋友中不断活动,眼下仍无结果,十一月十四日,她写信给在美国任大使的胡适,请求他的帮助:
我同小滢一切粗安,她也长到我一样高了,现入高中一年,脾气却还像孩子。我到四川不觉又三整年了。去年我发现颈部肿大,曾请医诊查,据云是胛状腺病,嘉州自古为此病之繁殖,医云人甚多以此病死的。……今年医生曾诊几次,说药既无效,别无他法,只有迁地为宜了。我想不论迁到何地,我不能到沦陷区去。听刘通诚先生说,现在美国很想要国语及粤语之人材,亦有许多学术机关起始研究中国文学艺术。我如能去美,不但可以治了病,且亦可以在战时做点事。因为我结了婚,一向未到社会或政治场面上活动过,所以我在门口无法找事出去。你在美可以替我找一位置吗?如能在大学中找一教职更好,否则去教国语,我也乐意去。……我也托了燕京大学的老师Miss Lin及刘建芳代为问问。他们说如可请你为我介绍人或证明人好一些。我想你是很清楚知道我的学历人品,所以我说大约没有问题,你可以答应的。但他们知道我没有你知道的多,所以我还希望你为我格外费神看看哪样工作我可以胜任。如有定议望打一电来,我可以据之请求护照办一切手续。……总之,我现在希望你能帮忙我一下,通伯告诉我说:适之是最爱朋友的,他如能为力,一定不会袖手。所以我同你直说一切,望你快些代我设法,这里交通日见困难,早一天好一天。至于小滢,我已决定,可以送去通伯那里上学,由我送去。如不能在英上学,或是带到舍妹淑浩那里,或在□□□□上学也可以,通伯在英收入甚微,只够一二人合用,所以我不能就食。目下女眷出去,人数多也成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