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这两姊妹为争夺剩下的房屋发生了矛盾,整日吵得不可开交。后来叔华设法将庭院租给一家日本人,想逼淑芝一家搬出去。淑芝发现自己中了妹妹圈套,便挥起一把菜刀,怒气冲冲追得叔华满院子跑。小滢被这场景吓坏了,只好钻到桌子底下躲避。
小滢后来说,她怀疑母亲一直和日本人有来往。等房客一搬进来,叔华和小滢就搬了出来,在离开老房子的时候,小滢还看到院子里有辆三轮车,车把手上飘着两面小旗,一面是日本占领的满洲国旗,一面是日本的膏药旗。
第二年春天,凌叔华在西山买了墓地,才把母亲的灵柩从法源寺移来安葬。以后她还打算把母亲的灵柩迁到故乡深井凌家的墓地去,但等到多年之后回来,在榛莽荒草间她已无法找到母亲的墓冢了。

开学的时候,凌叔华把女儿小滢送到燕京大学附小上学。为了解决北平的生活之需和上学费用,她把史家胡同的房子出租,然后又在海淀羊圈胡同三号买了一个小院,暂时把家安在这里。
陈小滢保存在纪念册里,至今还记载着燕大附小同学的名字:
在燕京读书的同学、女同学有:
刘毓贞、洪爱兰、陆瑶华、容□瓘、赵春生、黄意亚、阎心宜、赵景葵、谢孟媛、白迺宏、曹雁宾、周懿芬(中—甲的)。
中—乙的同学有:
全美贵、赵毓玲、张广利。
六年级的女同学有:
齐文颖、吴户生。
从前的友有:
查全性、查其恒、查有恺。
陈小滢
一九四一年六月,陈小滢在告别清华附小,南返四川乐山时,纪念册还保留了两名同学的临别赠言。一名是赵景葵写在活页卡片上留言:
小滢学姐:
平素你天真活泼,谦虚和霭的态度,都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
一旦离别了,使我非常悲伤。
望你以后永远保持你那天真活泼,和霭谦虚的态度吧。
学妹(赵)景葵赠 一九四一年六月三日
另一名是谢孟媛写在活页卡片上的留言:
小滢友留念:
“你愿人怎样待你,
你就怎样待人。”
友(谢)孟媛写于燕园 一九四一年六月
这是小滢岁月的留痕,如今读来十分珍贵。
这一年,陈西滢为《中央日报》猛写社论,遣责日本侵华罪行,然而却给在北京的凌叔华找了不少麻烦。凌叔华回忆说:
抗战时,陈西滢在重庆为《中央日报》猛写骂日本的文章,这些社论很受人注意。我当时在北平替母亲办丧事,三番两次嘱他以笔名发表,他就是不听。结果害我在北平一年时间,日本北平特务、宪兵等,不时来探问我回北平的真实目的,还要我给陈先生写信,叫他来北平……反正惹了不少麻烦!
陈西滢的工作,一直是凌叔华挂在心上的大事,一九四一年二月一日,她给在美任大使的胡适写信说:
这两年他为王星拱(现在武大校长)排挤得十分苦恼。王抚五为人一言难尽,他在我们朋友中的外号叫王伦(水浒上),嫉才妒德,不一而足,且听信小人,不择手段行事。因此武大几根台柱如瑞六、鲠生、南陔、通伯都辞了职了。现在都打算走,不过雪艇拦着他们,仍在教书,迟早怕都得走。
通伯为抚五压迫得也辞去了文学院事。现在校中一切开倒车,武大声誉远非前比。因为通伯身体不强,我想他这样牺牲下去,太不值了,故写信同你商量。
胡适接信后对陈西滢的事非常关心,经与西南联大联系去那里教书,联大很快发来了邀请函。
陈西滢经过考虑后还是推辞了。他向胡适去信表示感谢,并说明不去原因是母亲病得不能起床了。在此之际,尽管他再厌恶这个地方,眼前也只能待下去。
不久,他的母亲就去世了。没过多久,他的姐姐因抑郁症重病缠身,陈西滢又要照顾这位终身未嫁的姐姐。在姐姐病入膏之时,仍双目直睁,咽不下最后一口气。还是弟弟知道姐姐的心意,陈西滢跪在她床前喃喃诉说一番,答应等抗战胜利,一定把她和母亲的灵柩运回老家无锡胡埭镇姚家湾祖坟安葬。姐姐听了弟弟这番话,才慢慢合上眼睛。同事们见此情景,无不落下同情的泪水。
屋漏又遭连阴雨,独自生活在乐山的陈西滢,厄运真是如影随形,一刻也不肯离身。又是一个中秋节到了,云敛晴空,水轮乍涌,母亲和姐姐走了,妻子和女儿又远在北平,真是无半子之依,空对天上一轮明月,他热泪滂沱,悲从心起,他本不善诗,此刻因情所牵,他拿起笔来,他写下《中秋即事》一诗,以填补心灵的空虚:
乐山又过中秋节,
独酌陈眉独自愁。
云雾也怜人寂寞,
不教圆月照江楼。
年光暗逐江流去,
故里何时可重回。
一夜旅愁眠不得,
眼看晓色入窗来。
艰难世事,耿耿难眠。他浊酒独酌,头一次尝到命运的捉弄,他怎么能不愁呢?

在沦陷了的北平,与凌叔华能够交往的人大都南去了,无人愿在日寇的铁蹄下过苟延残喘的生活。
周作人是她从前燕大的老师,如今他成了日伪文化高官,无人再与他来往。即使凌叔华一次在火车站与他不期而遇,也是躲在人丛中走了过去。
她实在寂寞的时候,便进城去找常风。战前常风曾在朱光潜主编的《文学杂志》当助理编辑,凌叔华是这个杂志的编委之一,彼此也都熟悉。常风常写些书评,给凌叔华主编的《武汉日报·现代文艺》副刊寄过稿件。他比凌叔华年轻,进入文坛晚了一辈儿。有时凌叔华带小滢进城,去常风家歇脚。那时邓以蛰收藏了不少名人字画,迫于经济拮据,想卖清代恽南田一副对联变现。琉璃厂曾出价三百元收购,邓以蛰没有变卖。凌叔华听到这个消息,便请常风为之疏通。而常风知道邓以蛰对此联爱不释手,便让她也出琉璃厂那个价码。凌叔华权衡再三,想以二百五十元为限。无奈常风只得再到邓以蛰门上游说,没有想到邓异常爽快地说:“都是熟人嘛,她想要,拿去好了,不要说什么钱多钱少了。”
就这样,买家出了个傻数,卖家也得了个傻数,“二百五”成交!
在北平,凌叔华最忘不了的还是创作。
到那时,她写了若干个短篇小说,结成了三本短篇小说集子,虽在文坛有了一定影响,但她没有一部中长篇小说问世。在这段日子,她虽与朱利安的母亲瓦内萨和他的姨妈英国著名作家伍尔夫书信往还,探讨英文自传写作,但她的目光从未离开对中国现实观察。一年多日军践踏下的北平生活,时时有些故事和人物细节在她心中涌动,而许多作家在敌战区的亲身经历和感受是缺乏的。于是一篇《中国儿女》中长篇小说构思完成,并开始了创作。
小说讲的是北平沦陷区一个寡母与她的儿子、女儿的故事。在城里不时有人偷袭日本士兵,于是日军抓捕并杀害了大批老百姓。寡母的儿子建国是个中学生,他拒绝参加日本皇军的检阅,与同学跑到外面找抗日队伍去了,在郊外他亲眼看到村民对日本宪兵和汉奸的惩处。建国走后母亲到处去找他,结果被日军抓了起来。建国的妹妹宛英四处求助,终于找到了在日军关押处受尽折磨的母亲,宛英将她接回家后,留下一封信也走了,并嘱她去找哥哥去了,千万不要派人去找她。
这部中篇小说后来发表在熊佛西在桂林主编的《文学创作》杂志上,署名素华。
许多年后,叔华妹妹的外孙女魏淑凌所著《家国梦影:凌叔华与凌淑浩》一书中说:“她写这篇作品原因可能是为了赚钱;也可能是为了掩饰她在北京与日本人不太光彩的私下交往;或者是为了作尝试表现革命、民族感情的作品;也可能是这些原因都有。”这其中“不太光彩的私下交往”并非推测。
据了解,凌叔华在沦陷区北平,确有一名日本人和她关系非同一般,从二十年代延续到抗战期间,那时已是日本政府的高官,抗日战争结束后被定为战犯。《中国儿女》中广田的形象就有他的影子,生活中他送给小滢一辆童车,小说中广田则送给宛英一块手表。
一九四一年五月,燕大校长司徒雷登接到美国政府的训令,让他结束燕大校务,准备撒退,他在全校大会上宣布,同学们到大后方还是到共产党倡导的抗日根据地,凡是参加抗日活动,学校和他本人都会给予支持。凌叔华也感到,她在北平不能再待下去了。
这年秋天,经胡适推荐,陈西滢要去中英文化协会任职,凌叔华很快结束小滢在燕大附小的学业,打点行装,告别亲友,从北平乘车到上海;然后乘船到经香港、广州、贵阳、重庆,回到乐山。
凌叔华带着小滢且走且停,回到乐山,已是一九四二年的初夕了。


第二十章 青鸟殷勤
那一滴清脆的鸟鸣,打破了两种陌生文化的阻隔,留在身后那一串青青的音符,为广大的世界染爱。
一九三八年三月三日到一九三九年七月十六日,长达十六个月的书信往来,是从凌叔华阅读了英国著名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一间自己的屋子》开始的。后来凌叔华回忆说:
我曾在战时读了伍尔夫的一篇文章叫做《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心里感触得很,因为当时住在四川西边最偏僻的地方,每天出门就面对的是死尸、难民,乌烟瘴气的,自杀也没有勇气,我就写信问伍尔夫,如果她在我的处境下,有何办法?
弗吉尼亚·伍尔夫摄于1903年
那时她的恋人伍尔夫的外甥朱利安·贝尔刚在西班牙战争中死亡,她正经受着情感上的折磨,三月三日她第一次给伍尔夫写信说:
除了灾难,我还有内心深处的伤痛,永远挥之不去。
紧接着,凌叔华第二天又写了大体相同的第二封信。信是寄到伍尔夫姐姐瓦内萨那里再由她向伍尔夫转交的。
伍尔夫年长凌叔华十八岁,是一个很有建树的作家,已出版了她的全部主要作品,在英国早已斐声文坛,并有了国际声誉。而凌叔华只出版了三部短篇小说集,此刻正向自传体长篇小说领域涉足。
伍尔夫接到凌叔华的信后,四月五日回信说:
……瓦内萨刚刚又转来你三月三日的信,但愿我能对你有所帮助。我知道你有充分的理由比我们更不快乐,所以,我想要给你什么劝慰,那是多么愚蠢呵。但我惟一的劝告——这也是对我自己的劝告——就是:工作。所以,让我们来想想看,你是否能全神贯注地去做一件本身就值得做的工作。我没有读过你的任何作品,不过,朱利安在信中常常谈起、并且还打算让我看看你的作品。他还说,你的生活非常有趣,确实,我们曾经讨论过(通过书信),你是否有可能用英文写下你的生活实录。这正是我现在要向你提出的劝告。你的英文相当不错,能给人留下你希望造成的印象,凡是令人费解的地方,可以由我来作此修改。
你是否可以开一个头,把你所能记得起来的任何一件都写下来?由于在英国没人知道你,你的书可以写得比一般的书更自由,那时,我再来看看是否能把它印出来。不过,请考虑到这一点:不是仅仅把它当作一种消遣,而是当作一件对别人也大有裨益的工作来做。我觉得自传比小说要好得多。……
无论如何请记住,如果你来信谈到有关你自己的任何事,或者是有关政治的事,我总是高兴的。能读到你的作品,并加以评论,对我来说是一大快事。因此,请考虑写你的自传吧,如果你一次只写来几页,我就可以读一读,我们就可以讨论一番,但愿我能做得更多。致以最深切的同情。
三月二十四日,凌叔华又致信伍尔夫,告诉她自传已开始动笔。伍尔夫收到信后,四月九日复信说:
几天前,我收到你三月三日的信,当即写了回信,可是我真蠢,竟忘了寄航空信,因此,我补寄此信。告诉你我已经写了信。我所要说的惟一重要的事,是请你撰写你的自传,我将欣然拜读,并作必要的修改。现在,你的另一封信(三月二十四日)又收到了,信中谈到,你已开始动笔,我非常高兴。朱利安常说,你的生活极为有趣;你还说过,他请求你把它写下来——简简单单,一五一十写下来,完全不必推敲语法。我还问你,是否要我给你寄去一些旧英文书——例如,十八世纪的书——以便你可以从中学习词汇。不过,这些事你都可以在我的那封信中读到。如果我能对你的工作助以一臂之力,请来信告诉我。我确信,工作是此时一个人能活下去的惟一途径。此信我将立即寄出,以便你能早日收到。
寄上我们的同情,并随时期待从你获悉有关你和你们的战事及政局的消息。
在这期间,凌叔华给伍尔夫寄去了小礼品,她接到这些礼品后深受感动,并给凌叔华寄了两本小书。七月二十七日,伍尔夫复信说:
我刚去造访了克里斯托弗·伊舍伍德,他交给我你送给我的那只可爱的小盒子及其中的两件小礼品。我无需说,你为我弄到这些礼品,使我深受感动;我将把它们摆在我的案头——不是为了忆起你的音容,因为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你;但我仍然时常想念着你,非常感谢。我听朱利安说,他们见到你多么愉快。不过他只在这儿待了一会儿,我来不及从他那儿听到更多的消息,我总在盼着你把自传写下去。现寄上小书两本,一本是(盖斯凯尔夫人的) 《夏洛蒂·勃朗特传》,另一本是兰姆的散文集。……以后,我还将陆续给你寄书。不过有一个条件,就是你不要谢我。当然,你绝不要考虑付钱。书在英国很便宜,花几便士就能买到一本。你想要什么书,请把书名告诉我。
我们即将迁居萨塞克斯,我希望在那儿能有更多的时间,伦敦是太拥挤了。……
希望你再来信,告诉我你的工作进行的怎样了。请记住,我将乐于给你任何力所能及的帮助,我将乐于拜读你的作品,并且改正任何错误。不过,你怎么想就怎么写,这是惟一的方法。
致以衷心的问候,再见。请称呼我弗吉尼亚,我不喜欢被称为伍尔夫夫人。
凌叔华很快写出了小说的第一章 “穿红衣服的人”。她立刻给伍尔夫寄去。因战争的原因,伍尔夫十月十三日才给凌叔华复信说:
我用打字机打下了此信,以便省你的眼力,因为我的书写体太难认了。你寄来的大作一章,我终于拜读了。由于某种原因,我将它搁置了一段时间,现在我要告诉你,我非常喜欢这一章,我觉得它极富有魅力。自然,对于一个英国人,初读是有些困难的:有些地方不大连贯;那众多的妻妾也叫人摸不着头脑,她们都是些什么人?是哪一个在说话?可是,读着读着,就渐渐地明白了。各不相同的面貌,使我感到有一种魅力,那些明喻已十分奇特而富有诗意。就原稿现在这个样子来说,广大读者是否能读懂,我说不好。我只能说,如果你继续寄给我下面的各章,我就能有一个完整的印象。这只是一个片断。请写下去,放手写。至于你是否从中文直译成英文,且不要去管它。说实在的,我劝你还是尽可能接近于中国情调,不论是在文风上,还是在意思上。你尽可以随心所欲地,详尽地描写生活、房舍、家具陈设的细节,就像你是在为中国读者写一样。然后,如果有个英国人在文法上加以润色,使它在一定程度上变得容易理解,那么我想,就有可能保存它的中国风味,英国人读时,既能够理解,又感到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