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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叔华把她的心扉全部向朋友们敞开了。袁昌英、苏雪林也很同情她的景况,但都爱莫能助。她一天天等待着。
杨静远二十二岁生日到了。凌叔华送给她一件乔其纱夏衫,一个夹论文的纸夹,小滢也送给这位干姐姐一个小本子。杨静远高兴极了,她有生以来还没有穿过这么好料子的衣服。
跨入新的一年,似乎一切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凌叔华、袁昌英、苏雪林经常在小楼相聚,议论着时局的发展。希特勒无条件投降,太平洋战场盟军日益逼近日本本土。中国战场不断传来的捷报,日军已到日暮途穷的黄昏。这些本来是远离女人的话题,此刻也让她们高兴了好久。
一天,袁昌英告诉凌叔华,武大当局要换朝了,周鲠生已答应接手武汉大学的领导工作。
八月七日,周鲠生回到了阔别了六年的武汉大学,他风度依旧,只是比以前胖多了。陪同他来的还有教育部常务次长杭立武。
八月八日,武大召开全体师生大会,欢迎周鲠生校长接手武大工作。杭立武代表国民政府教育部也作了演讲。杨瑞六在这次人事调整后代理武大教务长。
凌叔华也拜访了周鲠生、杨瑞六,为武大今后的发展祝贺、庆幸。
八月十四日傍晚,广播里传来了日本侵略者无条件投降的消息。 街上的爆竹声响起来了,像一阵急风骤雨刮过乐山小城,人们呼喊着,跳跃着涌向街头。凌叔华带着小滢出来了,袁昌英、苏雪林、杨静远出来了。八年的蛰居,八年的痛苦,瞬间就这样结束了。凌叔华茫然中透出兴奋,双眼激动地涌出了泪水。
乐山小城迎来了一个不眠之夜!狂欢之夜!
陈小滢兴奋得难以入眠,又给父亲写信,报告当时的激动的心情。
她说,“现在我在极度兴奋中写这封信给你,虽然已在深夜,但我神智清醒极了,我想痛哭,高叫及狂笑”。“这时全山城已被惊动跑出,我已流了眼泪,一面狂笑,一面揩眼”。“永直在陕西街口大哭,我们疯狂的跳着,喊着,一只皮鞋底掉了一半,男孩子遂把它拔下丢掉”。“我们都疯了,在公园口摔了两大跟头还狂笑着爬起来冲,不知跑了多少街,像风似的从火中黑暗中乱冲”!“永直的头发全起了火,头发烧光,衬衫烧烂,克强一只鞋也掉了底”。“我们回到家中,干了几杯白酒,一点不醉”。“我真高兴又难过,真的我要疯了,写不下去了”。她补充说,“我脸被烧,脚跌掉皮,但一点不痛”!她再次补充说,“爹爹,今夜我不睡了!我要等到黎明,看那九年来第一次光明的日出。不行,我要疯了!神经受了太大的刺激,我头痛得要裂了”!
这是十四岁小滢的心情,也是全中国人民此时的心情。
第二十二章 告别故国
一
一九四五年秋天,凌叔华又回到阔别多年的故都北平。
离开乐山之前,她先去了一趟武汉大学的珞珈山。这块在她青年时代就拥抱过的山水,给她留下了太多的思念,然而八年过去了,珞珈山还是以前的样子吗?
她带着思念来武大十八栋看最后一眼,意味着永久的告别。记得在离开珞珈山的时候,她亲植的两株紫白木笔,竟开了好多花朵,那真是对主人的殷勤和报答!如今站在旧居前,园中那两株木笔却不见了,只有书房前那几株梧桐,已高过楼顶;居室前的蔷薇,也还长得葱郁茂盛;山坡上植得数百株小松,早已高过人的头顶。小楼的窗子上,结满了密密麻麻的蛛网。
在这里,她想起了许多过往,杨振声、沈从文、肖乾、朱利安·贝尔。往事如烟,就这样一幕幕过去了。还有一件事让她永生难忘,便是生在这座楼里的独生女儿小滢,如今十五岁了,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她喜欢文学,又想当作家,颇有乃父之风。不久前她给昆明西南联大任教的沈从文写信,很快得到这位“沈伯伯”的回信。那封信写得颇为生动,不仅感动了小滢,同时也感动了凌叔华。信正应了他那句创作名言:“文字还是得贴紧生活。用评论的语言写小说不成。”他给小滢的回信,没有讲关于创作的大道理,但全信处处体现了文字要“贴紧生活”法则。他先说他见小滢:
你说你不是“摩登女郎”,这个名词,云南四川用法似不大相同。我们这里说的是健康,活泼,聪明而乖,不是指会穿衣服敷粉,这个叫“时髦女郎”!你这时尽管不黑而俏,到我下次看见你时,保定是被阳光晒得黑而俏了。
我记得第一回 见你,是在武昌一个什么人家的洋楼中(很美观的洋房),文华学校附近,你在摇篮中用橘子水和奶粉当中饭,脸瘦得像个橘子,桃子,李子?——唉,真不好形容,可是眼睛大而黑,实在很动人!
第二回 是在北平东城你家中,火热天,徐志摩伯伯还在世界上和金伯伯用手掌相推比本领,你那件小花衫子,我将来写小说时,还得借用到故事中!
第三回 在珞珈山,你每天总到小学校车站旁边去找那位警察朋友,天晴落雨,通不在意!吃饭时,你和妈妈相吵,就傍近爸爸,和你爸爸鼓小气,又倚靠近妈妈;嗨!这个作风,假若保留到二十五岁时,可就真厉害!
第四回 ……你想想看,在什么情形下看你最好?照我希望最好是带点礼物来参加你和什么人××,因为如果那时要来宾演说,我不必预备,也可以说说这个故事,让大家开开心。可是到那时,我也许像电影上的老头子一样,笑话想说,说不下去,只感动快乐得流眼泪……这个礼物原来是你一张一岁多点的相片,上面还有我妹妹(九姑)写的几个字:“眼睛大,名小滢”。
这张相片有个动人的历史,随我到过青岛,住过北平蒙古王府——卅一年(1942)昆明轰炸学校时,同我家中几个人的相片放在一处,搁在九妹宿舍小箱子中,约四十磅大小一枚炸弹,正中房子,一切东西都埋在土中了,第二天九妹去找寻行李时,所有东西全已被人捡去,只剩下废桩上放了一个小信封,几个相片好好搁在里边。原来别的人已将东西拿尽,看看相片无用处,且知道我们还有用处,就留下来,岂不是比小说还巧!
这不是给小滢一般地写信,是在结合她自己的事做示范,启发她如何写文章。他写云南“大雪山下的鹿脯,小说上还只有史湘云吃过一次”;他写“熊掌同妖精手掌一样,干干的满是黑毛,如挂在墙上,晚上睡觉真担心它会从墙上蹦下来掴我一下”;他写“芒果,有饭碗大,是中国最特别的种子”;他写“白菜有二十斤一棵的”;他写“五月能吃石榴,大的一枚有一斤重”;他写“这里的西红杮极好,大的有一斤重一个!做出汤似乎比文章还得人赏识”;他写“蝴蝶有身上起太极图的,有作霓斑的,有全黑却加上红殷殷花纹的,有一色碧绿绒,头是乌黑的。大的约六寸长,……间或有一尺大的,完全如假造的”。看到这些描述,真让你垂涎欲滴,吸引着你的心灵,让人欲到那里一睹为快,这就是小说家沈从文讲故事的本领和过人之处。
他还写各色人物——
金伯伯(即金岳霖),在北平时玩蟋蟀和蝈蝈,到长沙买了百十方石头章,到了昆明,无可玩的,就各处买大水果,一斤重的梨子和石榴,买来放在桌上。张奚若和杨今甫伯伯的孩子来时,金伯伯照例就和他们打赌,凡找得到更大的拿来比赛,就请客上馆子……金伯伯还养过一些大母鸡公鸡,养到我住的北门街,走路慢慢的,如天津警察,十来斤重,同伟人一样,见了它小狗也得让路,好威风!可惜,到后我们要搬乡下时,他送人也无处送,害得他亲自抱下乡去,交给陶伯母,总算有人承受。你若在这里,纵口馋量大,宰一只时,恐怕也得吃一星期!
教师中最出色的应数吴宓,这个人生平最崇拜贾宝玉,到处讲演红楼梦,照例听众满座。隔壁有个饭馆,名“潇湘馆”。他看到就生气,以为侮辱了林黛玉,提出抗议(当真抗议)!馆子中人皆尊重这教授,便改名“潇箱”。你想想看这人多有趣!你问问妈妈,她会告诉你这人故事的。
信中还写到“巴金五月八号已结婚,太太也是个相当能吃的很可爱的小姐”;“鞋子最破的或应数曾照伦,脚踵落地,一眼看来真够凄怆”;信的最后还问“刘秉麟先生那个梳大发辫的团脸小姐,一定也大了”,“还有大眼睛如黑人神气的小周先生,在上海施高塔路住时,我每回去看他姐姐,他就要我说故事,想不到这位姐姐从英国载了副大近视眼镜回来,已做了博士”,“苏伯母可还如珞珈山时那么骑自行车,头发不长不短如女兵?避空袭可还有人藏在方桌下,方桌上放个木盆装上一盆水”?
沈从文信中写到的人,突出了人物的个性和特点,有的让人捧腹,有的与众不同,叙述平易近人,独俱格调,久存于心。
凌叔华把这封长信寄给《文艺先锋》杂志公开发表,前面所加的陈小滢附志中说:“从文伯伯一定不会因我没有征求他同意便发表而生气吧?!”不知为何,沈从文好久没理凌叔华。
回到乐山,她着手回北平的准备。那时武大分两批返鄂,负责行政工作的先回珞珈山,杨瑞六、袁昌英等先行回去了。负责教学业务的再留乐山一年,苏雪林等继续留下上课。
凌叔华跟大家一样,变卖衣服和自建的房屋,筹集回北平的川资。四川经过长期战争,物资馈乏,价格飞涨,乡下人见物就买,不几日便把家产处理得干干净净。
风起帆举,破浪东去,马达声伴她们一路到重庆。
在重庆等候飞机期间,母女二人住在陈西滢二弟陈洪家里,做出国前的准备。
终于等到了去北平的飞机,因北返的人太多,航班限制行李重量,凌叔华带着两大本相册,她和小滢各抱一本走向机舱,飞行员见状大声宣布,每人只许带一小箱衣服,手上和衣袋里不许带任何东西,未已,美国大兵即走来检查,她们手上的相册立刻被收去扔了。凌叔华和陈小滢的眼泪夺眶而出,嘴里却不敢哼一声。她知道,那机票是从黑市上买来的,一旦被发现,那会节外生枝,他们会任意处罚乘客。
就这样,凌叔华和陈小滢含着泪水上了飞机。
在回到北平的日子里,凌叔华茫然不知所措,许多朋友还未从南方回来,北京不时有“内战将要爆发”的传闻,她和女儿小滢衣奔食走,写了许多信,托了许多人,出国、工作仍无着落。
突然有一天陈西滢从英国来信,说比利时大学聘一位教师讲授中国艺术,他代为接受了聘书,让她们母女赶紧办理出国手续。
一切准备就绪,已是这年的九月了。她们即乘火车赶往上海,从那里乘轮船经美国转到伦敦。
二
在上海,凌叔华和小滢借住在复旦大学教授靳以先生家里。拟从上海乘船去美国淑浩家,再从那里去伦敦与陈西滢相聚。
凌叔华原本与靳以并不太熟悉,因凌叔华在编辑《武汉日报·现代文艺》副刊时,靳以为她异地做过编辑,又因靳是天津人,凌也是半个天津人,因而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所以对凌叔华的到来,他非常热情,把仅有的两间房腾出一间给母女二人居住。
靳以姓章,发表作品时用今名。他一九○九年生人,一九二二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国际贸易系,曾编辑过《文学季刊》、《现代文艺》等刊物,后回母亲任教。著有短篇小说、长篇小说、散文、报告文学多部,代表作是长篇小说《前夕》。解放后任上海文协主席、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等职;后被推选为全国第二届人大代表,不幸于一九五五年早逝。
那时靳以一家住在江湾校区宿舍庐山村10号,是一幢奶黄色二层小楼。整个楼下是一间大厅,楼上一间卧室有阳台,凌叔华和小滢便住在楼上。她们在这里等船等了近两个月,闲暇时便去拜访了沪上的朋友。
最先见到的是萧乾夫妇。
萧乾和夫人格温刚从英国回来,同在复旦教书。他教新闻写作和英国小说,格温教英语。格温的父亲是宁波人,母亲是英国人。她出生在上海,从小随母亲回英国,在外婆家长大。她受的是英国教育,不会说中国话,夫妇两人在上海辗转搬了六次家,最后住在复旦大学一幢日式小楼里。格温对这个住处很满意,她挎着一只蓝子,从校园四处拾来一些碎砖瓦,在窗前围起一块小草坪,生活才安顿下来。后来叔华得知,格温是萧乾的第三位夫人,他们的相识,还是陈西滢从中介绍认识的。
在上海,萧乾乘出租车带小滢跑遍了有名的街道、外滩、城隍庙和商店,给她买了袜子等物,还带她到冷饮店吃冰淇淋。有一次萧乾骑自行车带小滢去玩,差点被美军的军车撞了。回来被靳以骂了一顿,说他不负责,萧乾当时窘得像个大孩子,虽然靳以只比他大一岁。若干年后,小滢还清楚地记得这些事。说起来很有意思,小滢后来的丈夫秦乃瑞,当年是萧乾在英国时的学生,中文名字还萧乾给起的,不过当时起的是金乃瑞,后来认为金不像汉姓,自己改姓了秦。
之后,她去看望了天津女师时老同学许广平。
此时鲁迅已去世十年,许广平在上海的日子过得十分清苦,一个人带着儿子周海婴过活,还要为鲁迅的母亲寄生活费。虽然鲁迅与陈西滢因“女师大风潮”有过一场论战,但那是二十年前的旧事,彼时她二人都未与对方结婚,也未发生过直接矛盾,尤其是“五四”时期共同战斗的友谊,远远大于那些不愉快的过往。许广平与凌叔华的妹妹凌淑浩也是天津女师的同学。这次二人见面,小滢没有去,她带去了女儿的《纪念册》,代求许广平为小滢写下她的寄语:“多才多艺,博爱和平,像我们的先生一样。小滢妹妹,景宋。”
景宋是许广平的字,“像我们的先生一样”是指其母凌叔华的才学。
一九四六年八月二十四日,青年女作家赵清阁为凌叔华出国饯行。参加聚会的有:鲁迅夫人许广平、诗人方令儒、徐志摩的夫人陆小曼、江苏籍女作家罗洪、浙江籍女作家沉樱(梁宗岱前妻),北大才女张充和(沈从文夫人张兆和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