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九月,凌叔华和陈西滢结束了帝国大学的研修,乘船经上海回到北京。


第十一章 第一部 小说集

凌叔华小说集《花之寺》书影
《花之寺》是凌叔华的第一本小说集,一九二八年由上海新月书店出版。
陈西滢在《编者小言》中说:
凌叔华出这一年半的作品,虽然题材不一,作者的态度风格却可以清清楚楚的得到认识。在《酒后》之前,作者也写过好几篇小说。我觉得它们的文字技术还没有怎样精练,作者也是这样的意思,所以没有收进来。在《春天》之后,作者也曾发表过好几篇文字,可是我又觉得她的风格渐渐有转变的倾向——那好像在《春天》里就可以觉察出来的吧——只好留着将来另行收集了。
《花之寺》这个书名,是徐志摩定下来的,凌叔华亦很喜欢。《现代评论》三周年纪念增刊有《花之寺》的广告,徐志摩为之评价说:
《花之寺》是一部成品有格的小说,不是虚伪情感的泛滥。也不是草率尝试的作品,它有权利要求我们悉心的体会。……
作品是有幽默的,最恬静最耐寻味的幽默,一种七弦琴的余味,一种素兰在黄昏人静时微透的清芬。
……
凌叔华小说集书前照
吴宓主编的《大公报》文学副刊,在《花之寺》出版当年四月,即发表佚名书评说:
《花之寺》之作者似无为“大文豪”等等之野心,故其书中无大悲剧以震骇人之耳目。亦不愿为严正之道德家及狂诞之讽刺作家,故其小说不论人生哲学,亦永不嘲笑女主角。独以闲雅之笔写平谈之生活中最富有趣味之数段,以自成其风格。凡不得于海内鲁莽夸诞之男作家者,于女士书中得之。不见于西洋之小说家而一二见书于日本现代作家者,亦于女士文中见之。
鲁迅先生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一集的序中说:
“凌叔华的小说,……恰和冯沅君的大胆、敢言不同,大抵是很谨慎的,适可而止地描写了旧家庭中的婉顺的女性。即使间有出轨之作,那是偶受着文酒之风的吹佛,终于也回复了她的故道了。这是好的——使我们看见和冯沅君、黎锦明、川岛、汪静之所描写的绝不相同的人物,也就是世态的一角,高门巨族的精灵。
阿英一九二九年在《花之寺——关干凌叔华的考察》认为:
凌叔华这部小说,是在描写资产阶级的太太们的生活和各种有趣味的心理。她的取材是出入于太太、小姐、官僚,以及女学生,以及老爷少爷之间,也兼写到不长进的堕落的青年。她应用绘画上素描的方法,来表现以上两种人物,风格朴素,笔致秀逸。她的态度,当然是对这种种生活表示不满,她表现了她们的丑态和不堪的内里,以及她们的灵魂。……她的描写在这几方面是擅长的,而且有了相当的成就。
这是名家对凌叔华小说的评论与介绍。

这部短篇小说集共十二篇作品,简要介绍如下。
《酒后》虽不是凌叔华的处女作,但是她的成名作。一九二五年一月发表在《现代评论》第一卷 第五期上。
这篇不足四千字的短剧,似一场独幕剧,以白描手法,极具象征意义地写出了一代人追求灵魂自由的哀歌。
小说一开篇便推出青年夫妇在客厅的场景:夜深客散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因醉酒酣睡在大椅子上。女主人哀叹:“他的家庭也真没味,他真可怜。”而这个家庭的男主人公却在幸福的环境中“醉了”。
“采苕。我也醉了。”
“你不是说你没喝多少酒吗?”女子微笑说。
“我不是酒醉。我是被这些环境弄醉了。……我的眼,鼻,耳——灵魂都醉了……我的心更醉了——你摸摸它跳的多么快!”他说着便靠紧采苕那边坐。
采苕似笑非笑的看一看他,随后却望着那睡倒的人。说:
“你还不认账喝醉了呢。你听听你自己把那些耳,鼻,口,目,灵魂,心等等字眼全数的搬出来了。只是你的脸不像子仪那样红,他今天可真醉了。”
男子似乎没听见他的妻子说什么,仍旧眯着醉眼,拉着她的手说:
“亲爱的,叫我怎样能不整个人醉起来呢?如此人儿,如此良宵,如此幽美的屋子,都让我享到!……”
男主人公永璋喋喋不休地赞美着妻子采苕,采苕都有些厌了,干脆做出听而不闻的样子。永璋说,大后天便是新年了,一定给妻子买一样东西。然而,妻子却望着那边睡倒的子仪,欣赏着他的仪容。接下来,凌叔华依然用人物对话的手法,把故事推向出人意料的境地。
“我什么也不要,我只要你答应我一样东西……只要一秒钟。”
“请快点说,”永璋高兴的说:“我的东西都是你的一样。别说一秒钟,千万年都可以的。”
“我要——我有些不好意思说。”
“不要紧。”
“他……”
“他不醒的,你放心说罢。”
“我,我只想吻一吻他的脸,你许不许?”
妻子终于说出了她的要求,并说他处在一个很不如意的家庭,我是可怜他。他这样一个高尚优美的人,没有人会怜爱他,真是憾事。在妻子的再三要求下,永璋终于答应了她的要求。
小说最后一幕写道,她站起来走了两步,然后又拉丈夫陪她一起去。永璋劝她自己去,陪了你去,便是对你不信任。采苕一直在心跳,越走近子仪,她的心越跳得厉害,然后三步并两步又走回到丈夫身边,低头坐下。永璋问她为什么,妻子说:“没什么。我不要Kiss他了。”
故事到此结束。
凌叔华在《酒后》这篇小说中,把吻与不吻推向了故事的峰巅,她让我们看到,一代人追求灵魂自由的不易与尴尬。
小说还以哲学的思考。反衬出永璋的幸福和子仪的不幸福。子仪一直睡在那个温柔乡的客厅里,到故事结束他也没有醒来,仿佛在故事中他只是一件道具。然而他的不幸,却负载着家庭和社会的巨大重荷。
这篇小说一经发表,就受到读者普遍好评,还被翻译介绍到日本。剧作家丁西林还改成了独幕剧。究其原因,是针砭了当时的社会现实,并写出了它的深意,因而引起同辈作家和文化界的关注,成为凌叔华的成名作。
《绣枕》这篇小说并没有多少曲折的故事,全篇仅由两个平行的场面组成,然而,它那富有象征意义的情节,却给我们编织了一个带有绝妙讽刺意味的故事。
这篇小说全文不到三千字,最初发表在《现代评论》第一卷 第十五期上。
小说开篇便是大小姐正在低头绣一个靠垫,此时天气闷热,张妈站在背后给她打扇子,她不住地用手巾擦汗。张妈劝大小姐休息一会儿,她说老爷说了,必得明天十二点前给他送去。
张妈说:“哼,这一对靠枕儿送到总长那里,大家看了,别提有多少人来说亲呢。门也得挤破了。……听说白总长的二少爷二十多岁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亲事。唔,我懂得老爷的意思了,上回算命的告诉太太今年你有红鸾星照命主……”
“张妈,少胡扯吧。”大小姐停针打住说,她的脸上微微红晕起来。
此时张妈的女儿进来说,昨儿四嫂子说大小姐绣了一对靠垫,已经绣了半年啦,光那只鸟就用了三四十种线,问妈看行不行。
张妈连忙赔笑问:
“大小姐,你瞧小妞儿多么不自量,想看看你的活计哪!”
大小姐抬头望望小妞,见她的衣服很脏,拿住一条黑色手巾,不住的擦脸上的汗,大张着嘴,露出两排黄板牙,瞪直了眼望里看,她不觉皱眉答——
“叫她先出去,等会儿再说吧。”
光阴一晃便是两年,大小姐还在深闺中做针线活,小妞儿已经长到和妈一样高,衣服也懂得穿干净些了,还能替妈做工。又是一个夏天,她给大小姐一边捶腿一边说闲话,说前天干妈送她一对枕头顶,一边是一只翠鸟,一边是一只凤凰。
“怎么还有绣半只鸟的吗?”大小姐似乎取笑她说。
“说起我这对枕头顶,话长哪。咳,为了它,我还和干姐姐呕了回子气。那本来是王二嫂子给我干妈的,她说是从两个大靠垫子上剪下来的,因为已经弄脏了。新的时候好看极哪。一个绣的是荷花翠鸟,那一个绣的是一只凤凰站在石山上。头一天,人家送给她们老爷,就放在客厅的椅子上,当晚便被吃醉了的客人吐脏了一大片;另一个给打牌的人,挤掉在地上,便有人拿来当作脚垫子用,好好的缎地子,满是泥脚印。少爷看见就叫王二嫂捡了去。干妈后来就和王二嫂要了来给我,那晚上,我拿回家来足足看了好一会子,真爱死人咧,只那凤凰尾巴就用了四十多样线。那翠鸟的眼睛望着池子的小鱼儿真要绣活了,那眼睛真个发亮,不知用什么线绣的。”
大小姐听到这里不觉心里一阵震颤,小妞后来把它拿来,让她也照着绣一对儿。“大小姐没有听见小妞问的是什么,只能摇了摇头算答复了。”
这篇小说在两个平行的场面中,形成了一个鲜明的比照。两年前,大小姐对她绣的靠垫连小妞看一眼的机会都不给,白家却把她精心绣了半年的“信物”当了脚垫子,尔后白少爷又送了下人,展转到小妞手里,又被剪成枕顶,这对大小姐以及她的老爷是一个绝妙的讽刺,更谈不上高攀那位白总长了。在凌叔华客观冷静的描写中,其艺术效果不说自现。
这篇作品另一个艺术特色便是它的象征意义。伏天是热的,老爷和大小姐给白总长绣靠垫的心也是热的,然而当大小姐从佣工手里看到她亲手绣制的“翠鸟”和“凤凰”剪成了枕顶时,她只是无言地摇摇头,那颗心也冷到了冰点,这一热一冷,透出了小说主人公心里的寒气。这是不容忽视的严酷现实,官宦与庶民永远不在一个平行线上,它是一块难以打破的社会坚冰。
《有福气的人》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一月一日《现代评论》一期增刊上。
这篇不到五千字的小说,以白描的手法,从不同角度写了章老太这个祖母级的人物,她的福气“要算第一名了”。她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而且是见到重孙辈的人了。她从年轻到老没忧虑过柴米。老太爷的岳父是懂得挣功名的人,三十多岁便替老太爷捐了个候补道员,章老太出门拜年,便穿了件团鹤补褂、绣花朝裙,带上朝珠,款款地做“命妇”了。老太爷在京候差时又讨了两个小老婆,她不仅不生气,还说大户人家没有两三个侍妾是不成体统的,那争风吃醋是小家子气的人才做出来的。最令人羡慕的还是她自己妆奁私储的富足,儿媳、孙媳都孝顺她。老太太对儿子们都一样爱惜,待儿媳们也没偏向,即使两个老姨太也一视同仁。近二十年章家的进款出款,动产不动产,都是老太太一手经理。就是儿子们——社会上的办事人,遇到难解决的事,也要得到老太太的一言才敢去做。过生日时大家都叫她“寿星”,她自己非但不难过,还微微笑应着。小说写到,这一日二少奶奶和三少奶奶屋里的孩子才出过疹子,她便唤了刘妈一同去看。
她慢慢的踱到一排水缸前,想看看里头的金鱼,便停步等刘妈。在东花厅内好像大爷同大少奶奶说话。
“那个乾隆五彩瓷佛怎不见了?”大爷的声音。
“我没见有一个什么瓷佛……是装匣子的吗?”大少奶奶答声。
“对哪,你没看见吗?王五爷送的,这一屋子东西数那个值钱了。”
“装匣子的,不错,我今早上才看见在这条桌子上的。……王升,你看见有个匣子装着瓷佛爷吗?”
“看见来着。今天晌午二少奶奶来拿走了。听说是老太太叫她来收拾的。”王升说。
“这一屋子东西我最喜欢那瓷佛,倒叫她拿走了!”大爷的懊丧声。
“王升,你听谁说老太太叫她来收拾的?”
“我看见她从老太太那里来的,”王升答。
“哼,她倒会,东不要,西不要,专挑了这一件!”
“大爷,小些声音说吧。……闲话多哪……”
“为什么要怕这些闲话。老太太给大宝一些东西不是应当的吧?你看二少奶奶多机灵,想着法儿哄老太太,好东西都轮到她管了。四少奶更厉害,整天围着老太太,来了不过一年多,弄得老太太简直离不开她,将来老太太的东西还不给她哄光了。……人家都恨不得把老太太顶在头上走,你还要怕闲话!”
“……别尽埋怨我吧,你总也不懂在她跟前陪陪,你看四爷三爷!……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今天早上听来的,你知道这几个月都是四爷拿租折取钱吧?老太太又说四少奶能写能算,所以把统统的股份单、租折都交了她,哼。东西过了她的手……”
老太太脸上额色依旧沉默慈和,只是走路比来时不同,刘妈扶着,觉得有些费劲,她带笑说:
“这个院子常见不到太阳,地下满是青苔?老太太留神慢点走吧。”
这是凌叔华精心构制的一个身份高贵却实为玩偶式的悲剧人物。
章老太在“有福气的人”的名义之下,却笼罩着这个大家庭的阴影。真正被儿孙们所看重的,则是那些五彩瓷佛、租折和股份单,也许她最后才嗅到了一点气息,一个偌大家庭,就被这些儿孙、儿媳一点点瓦解了。凌叔华以她独具的慧眼,从家庭这一视角,恰如其分地描画了那个时代的变革。
饶有兴味的是,是小说结尾刘妈几句举重若轻的话,却道出章老太虚假福气背后所掩饰的悲凉人生。
《等》是以“三·一八”惨案为背景的小说,发表在《现代评论》第三卷 第七十期上。
凌叔华在惨案发生不久,写给胡适的信上说:“呵,还叫你好好的青年流血饮弹,被你气破肚子也没什么着实的法子报复。在乱世养成我们的怯懦吗?昨天我去北大看追悼会去,那些血衣也陈列出来,我看了只觉从唇际冷冷的麻木到心部,再到踝部。我想写些宣传文字尽尽本分,心又乱的慌。”
这是她自小说创作以来,绝无仅有的一篇。从母女对未来的女婿等待中,让你感受到段祺瑞政府的可憎,青年人爱国请愿的可爱。作者用欲悲先喜的手法写道:
“妈妈。你猜他今天会不会来?”
“谁?”三奶奶今早上似乎思路异常迟钝的问道。
“他?”阿秋说着微笑的走回脸盆前面,低了头挽上袖子去洗臂膊。……
“我想他来,前天他不说今天大概要来吗?这瓶粉又是他送你的吧?味气真好。”三奶奶拿起烟袋捻,面上平和多了。
“他送的,我自己哪里舍得买好粉?”阿秋说着露出少女娇矜的笑容。“外头打门是送信的吧?一定有他的。”她走去一会儿,手中拿着信跑进来,一边笑说,“妈妈,今天下课就来。明天还要我们同他出去好好的乐一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