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社团建立于1929年,由曾官至国务总理,与赵秉钧、陈宦、梁士诒一起拥戴袁世凯复辟,总揽登基大典事务的大官僚朱启钤自费创办。创办的出发点其实很简单,着实是一种因缘际会。
当初,朱启钤在主持修建中山公园时,便对古建筑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又在偶然间在江南图书馆发现了宋代李诫的《营造法式》古籍,梁启超寄给美国留学的梁思成和林徽因的《营造法式》就是该版本。这位纵横官场的人物,自此后下定决心倾注毕生精力和财力,组织古建筑的研究工作。他为此撰写了《中国营造学社缘起》,提到“方今世界大同,物质演进。兹事体大,非依科学之眼光,作有系统之研究,不能与世界学术名家公开讨论”的看法和理论。
华夏几千年,许多精粹可以繁衍生息,而古建筑是不可复制的绝版,如果不加以研究和保护,越来越多的文化遗产将会慢慢地消失殆尽,这是一笔无法估量的损失,绝非危言耸听。所以,朱启钤兴建营造学社,提出“绝学大昌,群才致用”的开拓性建议,足以显示了其心胸的宽广和深明大义之举。实则,在之前,梁思成是非常犹豫加盟营造学社的。朱启钤因为政治立场,拥立袁世凯复辟而受到国人谴责,声名狼藉。但是,这一壮举,又是一种不可多得的义举。最终,林徽因和梁思成选择了回到北平,加盟了这个公益的私人兴办的社团。这是一种眼光,也是因由他们的追寻、理想与朱启钤及朱启钤的社团宗旨不谋而合。一个求贤若渴,一个心有所属,这善举大旗自然就得以举起了。
梁思成被聘请为营造学社研究部主任,林徽因被聘请为校理,都是学社的核心人物。特别是梁思成的工作岗位,仅次于社长,是最重要的技术和管理人员。起初,营造学社在天安门内故宫的一角找了十多间西庑旧朝房作办公用房,这样,营造学社的初期模型就构建完毕。梁思成一生开辟了三个较大的新战场,都在历史中留下了浓厚一笔记载。还有后来的清华大学建筑系的筹建,他也功不可没。
到了1932年,经过打造的营造学社,慢慢地引进了新力量,又请了刘敦桢任文献部主任,立足文献的研究,梁思则担任法式部主任,重在实地的勘察工作。
朱启钤成就了梁思成夫妇的理想和抱负,梁思成和林徽因则协助完成了朱启钤的宏愿。这真是一桩完美的幸事。
后来,林洙在著作《困惑的大匠梁思成》中统计到:营造学社在北平期间,除测绘故宫的重要建筑六十余处及市内的安定门、阜成门、东直门、宣武门、崇文门、新华门、天宁寺、恭王府外,还离开北平调查了137个县市,调查古建筑殿堂房舍1823座,详细测绘的建筑206组,完成测绘图稿1898张。这就是梁思成和林徽因携手走过的地方,跨度大,覆盖了中国15个省份,考察了许多鲜为人知的建筑群体,不仅留下了一笔丰富的文化财产,也为他们取得了斐然成就。
林徽因和梁思成离开东北大学后,不久就发生了“九一八”事变,东北大学被迫被关闭。建筑系主任童寯主持南迁上海。当中国第一批建筑专业的大学生毕业时,梁思成和林徽因无不欣慰感叹,这一批他们亲自浇灌、锤炼过的“小苗”,如今终于成长成了大树。梁思成去了一封长长的热情洋溢的祝贺信,他说:“这些毕业生将是‘国产’建筑师的‘始祖’,他们责任重大,前程无量。我代表林徽因,以两个人的名义向学子们道喜,愿他们通过努力,将来能为中国建筑事业开辟一个新的纪元。”当初,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不收女生,如今,毕业于该校美术系的林徽因则教出了一个班40多名的建筑师,有刘致平、刘鸿典、张鎛、赵正之、陈绎等等。这是一件值得探讨的有趣事情。
事业的每一步,林徽因和梁思成都抉择得非常及时、妥当。从东北大学的教学经验里,林徽因和梁思成慢慢地树立了信心和信念,让他们在人生的路途上,快速步入轨道,没有绕弯路而浪费一丝一毫的时间和精力,当属幸事。
营造学社的历练,让梁思成和林徽因的事业日臻完美,达到了一定高度。


第四章 林先生
无论哪一个巍峨的古城楼,或一角倾颓的殿基的灵魂里,无形中都在诉说,乃至于歌唱,时间上漫不可信的变迁;由温雅的儿女佳话,到流血成河的杀戮。
——林徽因
在她的学生、业内人士以及同事中,他们都尊呼她为林先生。
她是真正的先生,中国建筑学第一位女教授,第一位女建筑师,第一位诗人建筑师。太多的先河开创,堂堂亮亮地冠冕在这个灵气和美貌并存的女子身上。艺术家、诗人、建筑师、教授,哪一个身份才是她?其实,这些都是她生命和人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经历,事业,爱好,成就,每每件件都辉煌,都可以成为一种经典。
考察中的林徽因
南京大学建筑学院副院长赵辰说:“‘林徽因首次在理论上定义了中国建筑的木框架结构体系的基本特征。’其实仅仅凭这一点,我们足以将林徽因定为中国建筑历史与理论的奠基者与先驱者。她在理论上的作用完全不应低于任何一位与她同时期的建筑学者,她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先行者和思想者。”中国建筑史学上,梁、林不可分。作为妻子,同行的林徽因一直是梁思成事业的参与和支持者,又是梁思成开发工作的灵感源泉,她不仅仅是贤内助这么简单的一个定位关系。有着艺术气质和文艺水平,又有独特观察力和敏感触角的林徽因,在野外建筑考察中,往往更能快速深度地发掘到所考察建筑的内涵和价值。
日本人曾扬言,要看中国唐代风格的建筑,需得去日本奈良。这句话对于中国人来说,特别是对于一位中国建筑师,无疑是一种挑衅和轻蔑。林徽因和梁思成的一次野外考察,弥补了这一珍贵的缺失篇章。中国上下五千年的文明源远流长,疆域辽阔,太多的建筑遗迹遍布四处,乡野、高山、深谷,任何一处不起眼的地方,或许都会有惊天动地的发现。
1937年初夏的一天,被判定在中国绝迹了的唐代建筑,终于被梁思成和林徽因一起发现,这一考察的建筑史突破,标志着一个新的里程碑,破了中国无现存唐代建筑物的魔咒。同时,也给建筑学提供了最为珍贵的“活化石”研究样板。在国外,古代留存的建筑主要是石头垒砌而成的,经得起日晒雨淋和风吹雨打,岁月带给这些古建筑无非是一种慢慢侵蚀的斑驳沧桑感,就是一般的雷电水火也奈何不了,因此,保存更为完整和丰富。但是,中国古代建筑物多为木结构,百年老屋都难遇见,何况几百上千年的建筑体。他们发现的这一处唐代建筑物位于太原东北方的五台山上,一座叫佛光寺的庙里。
那天,梁思成、林徽因与营造学社的另两位同事莫宗江和纪玉堂一起进发五台山,山路非常崎岖,他们的交通工具只有骡子,将人、食品、测量工具等驮着慢慢地前行,越来越陡、越窄的路径,就连骡子也“罢工”了,无奈之下只能人牵着牲口不断地往前走。蹒跚了两天,他们终于在夕阳映照的灿黄下发现了一处殿宇,宏伟庄严,飞檐走翘,斗拱硕大,各处工艺精致像极了唐朝的工匠手艺。一行人一下子疲惫全消,多日来的辛苦和无力,此刻爆发了“小宇宙”,一个个精神亢奋起来。作为研究员,知道科学的考证才是第一位,如何将这座寺庙的建筑年龄确认,成了头等大事,但是,更多的是一点点挖掘,通过推敲和计算,以便找到证明它存在时间的有力证据和众多数据。
一般来说,有文献刻录、记载是最为真实和客观的鉴定方法。建筑无论是家居,还是寺庙,在大梁上或一些特定的位置留下历史的印证,是建筑者常用的办法。梁思成的照相机的闪光灯不停地闪烁,留下一张张科考的痕迹和历史的缩影。庙宇久无人待,到处是虫子、蝙蝠等小动物来袭,几个人爬上爬下测绘或发掘着。包括作为女性的林徽因,一直较弱的身体原本不适应这样的发掘工作,但她顾不上许多,竟也敢于爬上庙堂高处勘察,急切和盼望的心情可想而知。极富敏锐性的林徽因,终于在两丈高的大梁底面发现有墨迹,隐约可辨“女弟子宁公遇”字样。但有些字迹仍是不清晰,林徽因便一一清理开尘土和遮挡物,一个人用了三天时间,认全了所有字迹,最终确认这座寺庙大殿建于唐朝大中十一年,即公元857年,乃一位叫宁公遇的女施主捐资建造的佛殿。这一发现,填补了中国建筑史的一个空白,这就是中国现存的最早的木结构建筑,经历风风雨雨一千多年后依然完整保留着原样。
坐在庙堂前,一片祥和温暖的霞光下,考察组一行人打开罐头、饼干,大家咀嚼着一点点的美好和喜悦。
林徽因在儿子梁从诫出生后,身体呈现日益好转的迹象,参与野外考察的时间越来越多。她不是梁思成的左臂右膀,他们本来就是一个无法分割的结合体。
梁思成说:“文章是老婆的好,老婆是自己的好。”
梁思成的学术文章,一经林徽因润色,便生动起来,不得不说,文学思维过滤出来的学术文字,非常具有魅力,也有散文的优美感。她在《晋汾古建筑预查纪略》开始是这样描述的:
去夏乘暑假之便,作晋汾之游。汾阳城外峪道河,为山右绝好消夏的去处;地据北彪山麓,因神头有“马跑神泉”,自从宋太宗的骏骑蹄下踢出甘泉,救了干渴的三军,这泉水便没有停流过。千年来为沿溪数十家磨坊供给原动力,直至电气磨机在平遥创立了山西面粉业的中心,这源源清流始闲散的单剩曲折的画意,辘辘轮声既然消寂下来,而空静的磨坊,便也成了许多洋人避暑的别墅。
说起来中国人避暑的地方,哪一处不是洋人开的天地,北戴河,牯岭,莫干山,所以峪道河也不是例外。其实去年在峪道河避暑的,除去一位娶英籍太太的教授和我们外,全体都是山西内地传教的洋人,还不能说是中国人避暑的地方呢。在那短短的十几天,令人大有“人何寥落”之感。
林徽因文学性的表达,让建筑研究报告、学术文章更有灵气和可读性。她总能诗意地看待一切,绘画一幅心中的憧憬和景致,每一座建筑,每一件物品,每一个人或事,在她眼里,都能看出别致的好花样来,色彩斑斓的丰富着。她说:“无论哪一个巍峨的古城楼,或一角倾颓的殿基的灵魂里,无形中都在诉说,乃至于歌唱,时间上漫不可信的变迁;由温雅的儿女佳话,到流血成河的杀戮。”她就此思想提出一个建筑学的概念“建筑意”,将建筑学研究注入了人文的色彩,让建筑和建筑史鲜活起来,有了生命力和延续性。
在身体还不错的时候,林徽因坚持同梁思成一起出行考察,从东南到西北,从南方到北方,许多地方都留下他们的身影和足迹。学社考察清苦,也有许多危险,在行进中,生性乐观活泼的林徽因,和一群年轻有理想的人一起将这些困难抛开。一些考察日记清楚的记录道:“下午五时暴雨骤至,所乘之马颠蹶频仍,乃下马步行,不到五分钟,身无寸缕之干。如是约行三里,得小庙暂避。”又说:“行三公里骤雨至,避山旁小庙中,六时雨止,沟道中洪流澎湃,明日不克前进,乃下山宿大社村周氏宗祠内。终日奔波,仅得馒头三枚(人各一),晚间又为臭虫蚊虫所攻,不能安枕尤为痛苦。”在梁思成也有这么一段记录:“今天工作将完时,忽然来了一阵‘不测的风云’,在天晴日美的下午五时前后狂风暴雨,雷电交作。我们正在最上层梁架上,不由得不感到自身的危险。不单是在280多尺高将近千年的木架上,而且近在塔顶铁质相轮之下,电母风伯不见得会讲特别交情。”自然条件和考察条件不是一般相信的那么艰苦,而是非常的艰苦,时常有各种风险存在,鸟虫干扰,土匪劫匪的袭击,无法预料的路途未知,都需要他们一一去经历和处理。
梁思成的建筑著作,许多都有林徽因的痕迹,不单单是考察,还有著作的修订、定稿,校核等。在为《清式营造则例》写序时梁思成特别说明:“内子林徽音在本书上为我分担的工作,除‘绪论’外,自开始至脱稿以后数次的增修删改,在照片之摄制及选择,图版之分配上,我实指不出彼此分工区域,最后更精心校读增削。所以至少说她便是这书一半的著者才对。”
这一对比肩的爱人同志。他们一路携手的事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真正诠释了中国人常说的“夫唱妇随”的内涵,且发扬到了极致。
他们是中国建筑学的开山鼻祖,这样说也不为过。


第五章 谱华章
以后,偶尔赴八宝山参加某人的追悼会之机,我总要悄悄地去林先生的墓旁,向恩师致以哀思。一位了不起的中华第一女建筑师,才华横溢的学者,她在文学艺术方面有如此的造诣,她在建筑方面和梁先生并驾齐驱,共同做出卓越的贡献。
——吴良镛
吴良镛先生是中国建筑学泰斗、两院院士,并非林徽因和梁思成的学生,但是,他却说:“以后,偶尔赴八宝山参加某人的追悼会之机,我总要悄悄地去林先生的墓旁,向恩师致以哀思。一位了不起的中华第一女建筑师,才华横溢的学者,她在文学艺术方面有如此的造诣,她在建筑方面和梁先生并驾齐驱,共同做出卓越的贡献。”一句恩师,何来的如此深厚缘分?
吴良镛(1922— )著名建筑师,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工程院院士
原来,梁思成和林徽因是吴良镛清华大学任教的推荐者。
其次,林徽因和梁思成是吴良镛亦师亦友的清华大学建筑系同事。
更甚,梁思成还是吴良镛匡出国深造的积极推动者,他为吴良镛选定了溪艺术学院的伊利尔·沙里宁,并亲笔信给予引荐。
后来,病榻上的林徽因还书写了一封信,催促正在留学的吴良镛早日归国,为形势大好的新中国建设添砖加瓦。
实际上,吴良镛第一次与林徽因和梁思成相见,是在1945年初春,受当时主持“战后文物保存委员会”梁思成的邀请去重庆,帮助整理绘图工作,直到几个月后机构撤销才离开。就是这一次的工作机会,吴良镛见到了林徽因,当时他们刚从宜宾李庄搬到重庆,吴良镛见到的林徽因,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清瘦的倦容,一看身子就非常虚弱。房间里还有一位客人,梁思成介绍说:“这位是傅孟真(傅斯年)先生。”而后,为了不打搅林徽因休息,他们走到了一间四壁空空的房子里,梁思成就在这间屋子里站着告诉了吴良镛:清华大学梅贻琦校长批准成立清华营建系(建筑系)。当前的建筑教育保守、沉痼,他将去欧美考察,邀请吴良镛去新办的系里出任助教。就是这次热情的见面以及真诚地邀请,吴良镛做出了一生中最重要的抉择,走上了一条崭新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