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各认取个生活的模样。
到如今我的船仍然在海面飘,
细弱的桅杆常在风涛里摇。
到如今太阳只在我背后徘徊,
层层的阴影留守在我周围。
到如今我还记着那一晚的天,
星光、眼泪、白茫茫的江边!
到如今我还想念你岸上的耕种,
红花儿黄花儿朵朵的生动。
那一天我希望要走到了顶层,
蜜一般酿出那记忆的滋润。
那一天我要跨上带羽翼的箭,
望着你花园里射一个满弦。
那一天你要听到鸟般的歌唱,
那便是我静候着你的赞赏。
那一天你要看到零乱的花影,
那便是我私闯入当年的边境!
工作中的林徽因
“那便是我静候着你的赞赏”,赞赏什么,谁来赞赏?当“那一天你要听到鸟般的歌唱”的时候、当“那一天你要看到零乱的花影”的时候,“那便是我私闯入当年的边境!”这一派气势,高盎,推出,虽无挑衅,却是汹汹逼得人紧的战事宣言!林徽因巧慧,非一般女子可有,林徽因的自信,不输男儿半分,林徽因或许其他事情不需要任何人的褒奖,她的能力已经得到了证明,唯有一件事,现在急需得到肯定,那就是这首《那一晚》的诗歌,而这首诗歌却让她分明感觉到了实力的所在,所以,她说,我独立地闯进你的边境易如反掌!这是谁的边境,何谓边境?其实就是她期待的赞赏者,赞赏者诗文的高度,她将会越过去。也就林徽因可以这样“夸下海口”,就凭此文足矣。
如此一比对,这算不算是对徐志摩《山中》的和诗呢?其实诗歌可以疗伤,可以疗病,徐志摩先前的出发点,或许只是对林徽因的一份担忧,对林徽因的一种挂记,并没想到正在山中疗养的林徽因会因此有所感悟而诗意迸发,开始创作就步入了一个写字的高潮期。无心插柳柳成荫,如果林徽因还在继续忙忙碌碌中,或许根本分不开心身来自由抒发心中感慨;如果不是徐志摩的带动,她也会失去创作的许多灵感;如果不是早期喜爱文学,品读过许多外国著名诗人的作品,她也许根本没有一触即发的积累。
诗人林徽因,于是就这么被推向了文学的舞台,意外之中,却是意料之外的机缘巧合。冥冥之中,她一生必将为文字盛开,为文学谱写一份辉煌的篇章。


第二章 道偶然
写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真实惟有天知道得最清楚!
——林徽因
香山的静美,香山的清冽,香山上那些蓊郁的山林、山岭,潺潺的溪涧,含梗在山峡中的各具特色的古建筑,这些自然造物与人工巧织,现代气息与历史蕴藉,厚重人文与清浅空气相互交辉的无以媲美的独特风格,成就了香山的灵气与浑朴,它温软、细腻、多情、清疏,流淌着一种诗意般的情景梦幻,接近它,精神扩张和情感抒发的因子自发地蠢蠢欲动,诱导着生命本真和人生感悟的原形重现,一个真实的自我一点点迫近,这就是环境的魅力与功效。人格的塑造,生活的观念,人性的初始,人的命运,往往都与人文环境和自然环境密切关联着。
林徽因在这美妙的香山中,不经意拾起了一枚曾经掩埋下的珠贝,撬开它的壳,立即就闪烁炫丽光彩。殊不知,这枚珠贝经历得沙砾打磨,大浪冲刷、日子沉淀,再到某一刻因由契合地猛然唤醒,它该是多么地不易,生命乐章的演绎,五线谱的跳跃缺一不可的交织才能尽显完美地蜕变。
1931年4月,在徐志摩主编的《诗刊》第二期上,林徽因发表了《谁爱这不息的变幻》、《那一晚》、《仍然》三首诗歌。其中,《那一晚》和《仍然》均署笔名“尺棰”。在林徽因发表的作品中,用“尺棰”署名的时候并不多,而这三首诗歌其实实难分出创作的先后顺序。诗中所表达、诉述的,许多人都看作是一种感情的倾吐,是对徐志摩《山中》和《两个月亮》的回应。于是,不管如何,那个“你”自然就扣上了徐志摩的影子,一直甩也甩不掉。
半个多世纪后的今天,学者、作者、读者依旧希望,或者就认定是她为徐志摩而作的。林徽因曾经对诗歌创作作过一句经典的阐述:“写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真实惟有天知道得最清楚!”谁说得清呢?包括林徽因自己,或许也无法说清她写诗歌的来龙去脉。假定的人事,有时无非是深入的幌子,而进取中表达的,更多的是诗人瞬间的捕捉,这转瞬的灵感,则来源于生活的积累和生命的感知,合纵连横交错后的引爆,情感复杂、抒发变幻,表达具象其实是捉摸不透的,也许真的是“天知道得最清楚”!
1936年,林徽因在《大公报·文艺副刊》发表了一篇《究竟怎么一回事》的文章,阐述了她对诗歌和创作诗歌的看法:
写诗,或可说是要抓紧一种一时闪动的力量,一面跟着潜意识浮沉,摸索自己内心所萦回,所着重的情感——喜悦,哀思,忧怨,恋情,或深或浅,或缠绵,或热烈,又一方面顺着直觉,认识,辨味在眼前或记忆里官感所触遇的意象——颜色,形体,声音,动静,或细致,或亲切,或雄伟,或诡异;再一方面又追着理智探讨,剖析,理会这些不同的性质,不同份量,流转不定的情感意象所互相融会,交错策动而发生的感念;然后以语言文字(运用其声音意义)经营,描画,表达这内心意象,情绪,理解在同时间或不同时间里,适应或矛盾的所共起的波澜。
不难看出,林徽因对诗作的研究乃至其诗作的形成,在理论上也颇为深厚,精妙。
《谁爱这不息的变幻》,诗歌里都是这样的变幻着,有多少人啊!爱着这变幻,变幻的不确定、迷漫,有一息伟大的变幻,才有了人世间最美丽的诗篇。
谁爱这不息的变幻,她的行径?
催一阵急雨,抹一天云霞,月亮,
星光,日影,在在都是她的花样。
更不容峰峦与江海偷一刻安定。
骄傲的,她奉着那荒唐的使命:
看花放蕊树凋零,娇娃做了娘;
叫河流凝成冰雪,天地变了相;
都市喧哗,再寂成广漠的夜静!
虽说千万年在她掌握中操纵,
她不曾遗忘一丝毫发的卑微。
难怪她笑永恒是人们造的谎,
来抚慰恋爱的消失,死亡的痛。
但谁又能参透这幻化的轮回,
谁又能大胆的爱过这伟大的变幻?
徐志摩以“爱、美、自由”为生命的永远追寻,林徽因何尝不是?昨天的、今天的人何尝不是呢?这三样人生之梦寐以求的理想,因为他是徐志摩,他勇敢、大胆、热烈,他敢于坦坦荡荡地去应对、去回应,因此,他的人生碑文上才会有人为他疾书这生命的本真,这是多少人都做不到的。他的灵魂凌驾于他的躯体、包括思想之上,这是真实、自我,极富个性的他。而徐志摩为林徽因一生的挚友,诗歌的启蒙老师以及推动者,他的潜移默化不可不说是深植在了林徽因的脑海里和思想中,运笔时再辅她个人独特的历经、体悟和视角,这样的诗作便会放射出光芒来,一点亮就会光耀四方。这是偶然,更是必然。
至于林徽因为何署名“尺棰”发表《那一晚》和《仍然》,这些都不是后来人探究的重点,去研究这个似乎达不到以点概面的小插曲,不能真实地反应林徽因诗歌的特征和内涵。其实,只有深入去一次她诗文的“发源地”,或许,才能真正了解一二。
说偶然,道偶然,却都不是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惊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林徽因的诗歌启蒙,如果有意识地追溯回去,不难发现,她对诗歌的好奇、喜爱、认知,应该是与父亲生活在英国的那一段日子里,一种不经意的“投影”,映射下的思想波光,从而引发出的文艺初潮,再经慢慢培植,久而久之,思想和骨子里便很自然地摄入了诗意和诗情。潜意识一经存在、发酵,就不会再磨灭。
在英国伦敦的那些日子里,林徽因是孤单的、寂寞的。父亲林长民时常要应付社交圈子,有时难免会冷落下林徽因一个人在家生活,这样的日子是无聊的,感情是空虚的,光阴也是漫无目的的。幸好,林徽因通过父亲结识了在英国的一些中国朋友,有了联系和交流多少不会更孤单、无助,而徐志摩就是这些朋友中的一员。徐志摩与林长民非常投缘,他们一起聚会的时候,便多了对文学、文艺的探讨,这种热闹的氛围,让身处现场的林徽因,也过了一把瘾,这个时期,不仅林徽因的思想里深埋下艺术和文艺的种子,同时徐志摩也深受启发,彼此切磋中对诗歌的再感悟,让他在诗歌创作上受益匪浅。这段经历在徐志摩的诗歌发展上同样是重要的一笔,使他对诗歌的领悟力大大提高,这个突破,还有一层更深的原因,那就是林徽因的美好。
徐志摩对林徽因的追求,似乎是不用质疑的“人人皆知”,有人说,徐志摩对林徽因的向往,即是对他一生“爱、美、自由”理想的向往。在林徽因身上,他看到了这些美好的存在,他追寻的,就是林徽因所体现出来的。因此,他一生都爱着美好,这种美好透过林徽因,使他看到了诗意,看到了他想要的一切,而这种诗意由内而外地又折射到了林徽因灵魂里去,这种相互交辉的变幻,便使他们摩擦出了生命的火花,与友情、爱情、亲情似乎都有关联,却似乎又都是一种简单的具象,以致徐志摩自己到头来也分不清了。
林徽因在伦敦公园中(1920年)
但,林徽因分得清!处在孤寂中的林徽因,正好有一块思想的荒芜地,这时正好由经父亲和徐志摩的思想牵引,进入了诗歌领域。在英国的那个时期,林徽因熟读了大量的外国文学,更多的是外国诗人的作品。她一生的挚友费慰梅曾说:“多年后听徽因提起徐志摩,我注意到她对徐的回忆,总是离不开那些文学大家的名字,如雪莱、济慈、拜伦、曼殊斐儿、伍尔芙。我猜想,徐在对她的一片深情中,可能已不自觉地扮演了一个导师的角色,领她进入英国诗歌和英国戏剧的世界,新美感、新观念、新感觉,同时也迷惑了他自己。”徐志摩常常为徽因“读济慈、雪莱、拜伦、华兹华斯和斯万伯恩的浪漫诗篇,他读得出了神。他为林徽因打开了文学的大门,而这扇大门,就是用英诗装饰的。”
年少时的林徽因不曾写诗,但是,外国诗人对她的影响,早已经种在了她心田上,不发芽则已,发芽就会开出绚丽的花朵。
凡是一种偶然的发生,必是自然的存在与反应!
林徽因一鸣惊人的诗作诗歌,再往里走,再去深究,会有更多的因素浮出水面。诗歌不是一种单纯的文学表象,它是夹杂了奇峰险峻、鸟鸣花语、旷野青川、人群走兽、烟云长河、星辰水月,它是来来去去的故事里外,它是注下的某次因缘际会,它是世间万象的美妙揉合,更多的参透。
因为这种参悟与参透,林徽因的笔下灿灿生辉!


第三章 言『新月』
这是一首理想的爱情诗,托为当事人的一造向另一造的说话。
——朱自清
“觉醒”二字,用在诗歌的创作上最为贴切。
何为觉醒,觉醒为何,觉醒中的表象如何?如果巧遇一把梦寐以求的钥匙,这把钥匙它不在别人手里,也不在花花世界的尘世中,它只在你灵魂深处浮荡,似一缕蒿草从不轻易就范于污浊,始终保持着使人艳羡的葱绿,活泛着鲜妍,在宁静中开着微光的轻闪、轻闪的梦。在某个夜深人静,在躯体沉睡中,思维暂停状态下,它更为清醒地,也更为持戒地抵御着某种惊醒的入侵。但,你仍得相信,它是在等待,等待时光凝聚成一柄锋刃,刺破漫长的时光隧道,你才知道,原来,它只是等待某一次警醒后的揭竿而起,在跌宕中激越,在回首时认取生命的真谛,从而醒来,悟了,于是,觉醒。
觉醒催生的灵感一发不可收拾,在宽敞的天地间,胸怀延伸着辽远,林徽因对文字的觉醒,唤起了灵魂中的诗意盎然,越深入,越沉醉其中,不然,怎会接二连三地创作不停,发表不断呢?继《诗刊》上刊登三首诗歌后,林徽因又在第三期《诗刊》和《新月诗选》上发表了《一首桃花》、《笑》、《深夜里听到的乐声》、《情愿》。加上之前曾发表过的《仍然》等作品,这些都发表在“新月社”旗下的刊物上,而徐志摩则是“新月社”的重要成员之一。“新月社”的核心成员还有胡适、梁实秋、余上沅、丁西林、陈西莹等,梁启超、闻一多、张君劢也曾多次参加社团活动。这些人多曾留学英美,大家情趣相投,对文学、文艺热衷非常,也具有很高水平的写作与鉴赏能力,于是,便想到了聚会一起开展些文化探讨活动(这让人难免会想起林长民和徐志摩一干人在英国聚会时谈笑风生的情景,也是一种文学交流的延伸)。这样,最初的“新月社”活动模式就诞生了,后来随着社员扩大、声势壮大,便发展成了俱乐部形式。他们起始的愿望就是“几个做文学梦的同行人,开拓一些艺术上的新路径”,如此简单而已。其社名是徐志摩依据泰戈尔诗集《新月集》蕴育而起的,寓意为“它那纤弱的一弯分明暗示着,怀抱着未来的圆满”。
谈到“新月社”,不管是当时,还是当下,都不得不提到一个与“新月社”息息相关的人,在“新月社”成立时,她不是诗人,却在“新月社”活动中十分活跃,到了“新月社”发展壮大的时候,她依然也没有诗作面世,但是,“新月社”许多大型活动似乎都少不了她的影子。泰戈尔1924年来华时,她是重要陪同成员之一,与徐志摩一起,包括自己的父亲,上演了一幕极为精彩的话剧——《齐德拉》,至今被人热议和称颂。她就是林徽因,恐怕也只有她这么一位轻妙多才的女子,才能在“新月社”众多人物面前不羁了性子,她的艺术气质和内涵修养有一种逼人的不容小视!
徐志摩说她的诗歌“新起的清音”,这是一种不掩饰的极力推崇和真心赞美。这是高山流水遇知音,是“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惊艳一瞥,原来这美妙的珠贝一直隐藏在这里,静默了多少年了,无意被撬开了硬蚌,露出珠圆玉滑的最真,怎么不惊讶和欣喜呢。
别丢掉,本心,初心,便会有一颗饱满的诗心。
别丢掉
这一把过往的热情,
现在流水似的,
轻轻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在松林,
叹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持着那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