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论语别裁》)
不着急,不求满
《老子》中说:“安以动之徐生。”
此处的“动”,不是盲从乱动,不是浊世中人随波逐流的动,不是“举世多从忙里错”的乱动。世上许多人钻营忙碌了一辈子,究竟为谁辛苦为谁忙?到头来自己都搞不清楚。真正的动,是明明白白而又充满意义的“动之徐生”,心平气和,生生不息。
这就是老子的秘密法宝吧!老子把做功夫的方法、修养的程序与层次都说了,说在静到极点后,要能起用、起动。动以后,则是生生不息,永远长生。佛家说“无生”,道家标榜“长生”,耶稣基督则用“永生”,但都是形容生命另一重意义的生生不已。只是在老子,他却用了一个“徐生”来表达。
“徐生”的含义,也可说是生生不息的长生妙用,它是慢慢地用。这个观念很重要。像能源一样,慢慢地用,俭省地用,虽说能源充满宇宙,永远存在,若是不加节制,乱用一通,那只是自我糟蹋而已。“动之徐生”,也是我们做人、做事的法则。道家要人做一切事不暴不躁,不“乱”不“浊”,一切要悠然“徐生”,慢慢地来。态度从容,怡然自得,千万不要气急败坏,自乱阵脚。这也是修道的秘诀,不一定只说盘腿打坐才是。做人做事,且慢一拍,就是这个道理。不过,太懒散的人不可以慢,应快两拍,否则本来已是拖拖拉拉要死不活,为了修道,再慢一拍,那就完了,永远赶不上时代,和社会脱了节。
“徐生”是针对一般人而言,尤其这个时代,更为需要。社会上,几乎每个人都是天天分秒必争,忙忙碌碌,事事穷紧张,不知是为了什么,好像疯狂大赛车一样,在拼命、玩命,所以更要“动之徐生”。如果做生意的话,便是“动之徐赚”。慢慢地赚,细水长流,钱永远有你的份;一下赚饱了,成了暴发户,下次没的赚,这个生意就不好玩了。“动之徐生”,所可阐述的意义很多,可以多方面去运用。浅显而言,什么是“动之徐生”的修道功夫?“从容”便是。
生命的原则若是合乎“动之徐生”,那将很好。任何事情、任何行为,能慢一步蛮好的。我们的寿命、欲想保持长久,在年纪大的人来说,就不能过“盈”、过“满”。对那些年老的朋友,我常告诉他们,应该少讲究一点营养,“保此道者不欲盈”,凡事做到九分半就已差不多了。该适可而止,非要百分之百,或者过了头,那肯定会适得其反。
比方年轻人谈恋爱,应该懂得恋爱的哲学。凡是最可爱的,就是爱得死去活来爱不到的。且看古今中外那些缠绵悱恻的恋爱小说,描写到感情深切处,可以为他殉情自杀,可以为他痛哭流涕。但是,真在一起了,算算你侬我侬的美满时间,又能有多久?即便是《红楼梦》,也不到几年就完了,比较长一点的《浮生六记》,也难逃先甜后惨的结局。
所以人生最好的境界是“不欲盈”。虽然有那永远追求不到的事,却同李商隐的名诗所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岂非值得永远闭上眼睛,在虚无缥缈的境界中,回味那似有若无之间,该多有余味呢!不然,睁着一双大眼睛,气得死去活来,这两句诗所说的人生情味,就没啥味道了。
中国文化同一根源,儒家道理也一样。《书经》也说:“谦受益,满招损。”“谦”字亦可解释为“欠”。万事欠一点,如喝酒一样,欠一杯就蛮好,不醉了,还能惺惺寂寂,脑子清醒。如果再加一杯,那就非丑态毕露,丢人现眼不可——“满招损”。又如一杯茶,八分满就差不多了,再加满十分,一定非溢出来不可。
关于吉事怎样方得长久?有财富如何保持财富?有权力如何保持权力?这就要做到老子所说的“不欲盈”。曾有一位朋友谈到人之求名,他说有名有姓就好了,不要再求了,再求也不过一个名,总共两个字或三个字,没有什么道理。
有一次,从台北坐火车旅行,与我坐在同一个双人座上的旅客,正在看我写的一本书,差不多快到台南站,见他一直看得津津有味。后来我们交谈起来,谈话中他告诉我:“这本书是南某人作的。”我说:“你认识他吗?”他答:“不认识啊,这个人写了很多书,都写得很好。”我说:“你既然这样介绍,下了车我也去买一本来看。”我们的谈话到此打住,这蛮好。当时我如果说:“我就是南某人。”他一定回答:“久仰,久仰。”然后来一番当然的恭维,这一俗套,就没有意思了。
名利如此,权势也如此。即使是家庭父子、兄弟、夫妻之间,也要留一点缺陷,才会有美感。例如,就文艺作品的爱情小说而言,情节中留一点缺陷,如前面所说的《红楼梦》《浮生六记》等,总是美的。又如一件古董,有了一丝裂痕,摆在那里,绝对心痛得很。若是完好无缺的东西摆在那里,那也只是看看而已,绝不心痛。可是人们总觉得心痛才有价值,意味才更深长,你说是吗?
(选自《老子他说》)
享受的原则
不被物质绑架
孔子说:“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
孔子说生活不要太奢侈,“食无求饱”,尤其在艰难困苦中,不要有过分的、满足奢侈的要求。与《乡党篇》中孔子自己的生活态度、做人的标准是相通的。“居无求安”,住的地方,只要适当,能安贫乐道,不要贪求过分的安逸,贪求过分的享受。这两句话的意义,是不求物质生活的享受,要重视精神生命的升华。
第二句是说,一个人如果志于这个道,而讨厌物质环境艰苦的话,怕自己穿坏衣服,怕自己没有好东西吃,换句话说,立志于修道的人而贪图享受,就没有什么可谈的了。因为他的心志已经被物质的欲望分占了。这个“修道”不是出家当和尚、当神仙的道,而是儒家那个“道”,也就是说,以出世离尘的精神做入世救人的事业。
不要到极点
常听人说某人有福,但福为“祸之所伏”,看来有福时,可能祸就快要来了。我们中国有句谚语,“人怕出名猪怕肥”,猪肥了算是有福,可快要被杀了。人发财以后出了名,大家都知道,同时麻烦也就来了。一个人官大、名大、钱多,只要三者有其一,也就麻烦大,痛苦多了。
所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一思想,就是从道家老子这句话来的。祸害到了极点,福便来了;福到了极点,跟着便是祸了。这两件事是互为因果,循环交替而来的。但是“孰知其极”,谁知道什么是祸的极点,什么又是福的极点?人的一生中,万事都要留一步,不要做到极点,享受也不要到极点,到了极点就完了。
例如,今天有好的菜肴,因为好吃,便拼命地吃,吃得饱到十分,甚至饱到十二分;吃过了头一定要吃帮助消化的药,否则明天要看医生。这就是口福好了,享受极了,反而害了肠胃。如果省一点口福,少吃一点,或者肠胃受一点饿,受点委屈,可是身体会更健康,反而有福了。
少妨碍他人
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只要活着,一定烦恼了别人,这是必然的。譬如我们大家在这里研究《论语》,蛮轻松的,等会儿回家一看:“太太,你怎么搞的?饭没做好!”我们在这里享受,那个烦恼是加在太太身上的。人活在世上,都是把自己的痛苦加在别人身上,然后自己得到一点所谓的“享受”,所谓的“幸福”。
人活在世上是互助的,我们的幸福享受,一定有赖于他人,甚至妨碍了别人。不过,如能常生警觉,想到妨碍了别人时,尽量少妨碍一点,已经是最好的道德了。所以说,绝对无私,绝对无欲,是做不到的。
老子也认为绝对无私是不可能的,做到“清心寡欲”“少私寡欲”,已经很了不起了。少私就公了;绝对无私行不通;绝对无欲做不到;少欲就是了不起。所以替自己想时也能替别人想,就是很了不起的公德。譬如当我想到要拿扇子的时候,也问问他:“你要不要?”那就更了不起了。
懂得分享
有一天,颜渊和子路站在孔子旁边闲谈,孔子就说:“盍各言尔志。”你们年青的一代,把你们的愿望、志向讲出来听听。
子路曰:“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子路是很有侠气的一个人,胸襟很开阔。他说,我要发大财,家里有几百部小轿车,冬天有好的皮袍、大衣穿,还有其他很多富贵豪华的享受。但不是为我一个人,希望所有认识我的人,没有钱问我要;没饭吃我请客;没房子,我给他住。
唐代诗人杜甫也有两句名诗:“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就是子路这个志愿的翻版。他说修了千万栋宽敞的国民住宅,所有天下的穷读书人都来找我,这是杜甫文人的感叹。而子路的是侠义思想,气魄很大,凡是我的朋友,衣、食、住、行都给予上等的供应。“与朋友共”的道义思想,绝不是个人享受。“敝之而无憾”,用完了,拉倒!
(选自《论语别裁》《老子他说》)


第三章 处世的原则
为什么要懂人情世故
《论语·为政》中孔子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这是孔子的自我报告。为什么孔子在谈到为政时要作自我报告呢?孔子是七十二岁死的。他用简单几句话报告了自己一生的经历,艰苦奋斗的精神。他的身世很可怜,父亲去世的时候,他还有一个半残废的哥哥和一个姐姐,他要挑起家庭这副担子来,他的责任很重。
他说十五岁的时候立志做学问,经过十五年,根据他丰富的经验,以及人生的磨炼,到了三十岁而“立”。立就是不动,做人、做事、处世的道理不变了,确定了,这个人生非走这个路子不可。但是这时候还有怀疑,还有摇摆的现象,“四十而不惑”,到了四十岁,才不怀疑,但这是对形而下的学问人生而言的。还要再加十年,到了五十岁,才“五十而知天命”。天命是哲学的宇宙来源,这是形而上的思想本体范围。
到了“六十而耳顺”,这里问题又来了,孔子在六十以前耳朵有什么问题不顺,耳腔发炎吗?这句很难解释,可能在当时漏刻了文字,可能是“六十而”下面有一个句读。如果照旧,“耳顺”的道理就是说,自十五岁开始做人处世、学问修养,到了六十岁,好话、坏话尽管人家去说,自己都听得进去而毫不动心,不生气,你骂我,我也听得进去,心里平静。注意!心里平静不是死气沉沉,是很活泼、很明确是非善恶,对好的人觉得可爱,对坏的人,更觉得要帮助其改成好人,要这样平静,这个学问是很难的。然后再加十年,才“从心所欲”。但下面有一句很重要的话——“不逾矩”。我们上街去看看,这家包子做得好,就拿来吃,“从心所欲”嘛!行吗?要“不逾矩”。人与人之间要有一个范围。“从心所欲”——自由而不能超过这个范围,所以“不逾矩”,同时这句话也通于形而上的道理。
讲到这里,我们要研究孔子为什么把几十年所经历的做人、做事、做学问的经验,要放在《为政》篇里。这经验太重要了,本来为政就是需要人生经验的。
世界上有两个东西没有办法实验,那就是政治和军事。这两个东西,包罗万象,变动不居。从历史上看,古今中外的政治,专制、君主、民主、集体,究竟哪个好?谁能下得了这个结论?尤其现代的中国,几十年来,西方的什么思想文化,都搬到中国这个舞台上来玩过,但是西方思想是西方文化来的,结果如何呢?所以为政的人要了解人生,要有经验,要多去体会。因此孔子将自己的经验讲出来,编到《为政》这一篇里,就是暗示一般从政者,本身的修养以及做人、做事的艰难,要效法他这个精神,在工作上去体会它、了解它。
从上面几段,我们得到一个结论:不管是为政或做事,都要靠人生经验的累积。而人生经验累积成什么东西呢?简单的四个字——人情世故。
讲到人情世故,现在往往把这个名词用反了,这是很坏的事。如果说“这家伙太世故了!”便是骂人。尤其外国人批评中国人,几年前在《中央日报》上我就看到这样的文章,说中国人什么都好,就是太重人情了。一般中国年轻人的反应,是认为这个外国人的文章写得非常透彻,我说你们不要认为外国人在中国留学二三年,就能懂中国文化,那你们都是干什么的?几十年的饭是白吃了。中国文化一直在讲人情,所谓“人情”,不是过年过节的时候,提着一只火腿,前街送到后巷,左邻送到右舍,在外面送来送去地转了个把月,说不定又转回来物归原主了。这只是情礼的象征,中国文化所讲的“人情”是指人与人之间的性情。“人情”这两个字,现在解释起来,包括了社会学、政治学、心理学、行为科学等在内,也就是人与人之间融洽相处的感情。
“世故”就是透彻地了解事物,懂得过去、现在、未来。“故”就是事情,“世故”就是世界上这些事情,要懂得人,要懂得事,就叫作人情世故。但现在反用了以后,所谓这家伙太“世故”,就是“滑头”的别名;“人情”则变成拍马屁的代用词了。就这样把中国文化完全搞错了,尤其是外国人写的更不对。
我以前讲过,世界上所有的政治思想归纳起来,最简单扼要的,不外中国的四个字——安居乐业。所有政治的理想、理论,都没超过这四个字的范围;都不外是使人如何能安居,如何能乐业。同时我们在乡下也到处可以看到“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这八个字,而这在现在的一般人看来,是老古董。可是古今中外历史上,如果能够真正达到这八个字的境界,对任何国家、任何民族、任何时代来说,无论什么政治理想都达到了。而这些老古董,就是透彻了人情世故所产生的政治哲学思想。
孔子还曾说:“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由此我们回过头来看东西方的文化,人类历史中凡是成大功、立大业、做大事的人,都是从艰苦中站起来的。而自艰苦中站起来的人,才懂得世故人情。所以对一个人的成就来说,有时候年轻多吃一点苦头、多受一点曲折艰难,是件好事。
我经常感觉现在的青年们,大学毕业了,乃至研究生也毕业了,二十多年中,从幼稚园一直到研究所,连一步路都不要走。在这么好的环境中长大,学位是拿到了,但因为太幸福了,人就完蛋了,除了能念些书,又能够做些什么呢?人情世故基本不懂。真正要成大功、立大业、做大事的人,一定要有丰富的人生经验。老实说,我们这老一代比他们都行。为什么?因为我们经历过这一时代的大乱,今日的年轻人看都没有看到过。逃难、饿饭、国破家亡的痛苦,更没有经历过;也许在电影上看过,但那是坐在冷气里的沙发上看的。学问是要体验来的。所以孔子的这句话,要特别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