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是“口和无诤”,不讲伤害人的话,即使骂人也要有骂人的艺术,而且还要看对象。像我骂一位陆居士几十年,他从来不生气,再怎么大声骂他,还是一张笑脸,我真佩服他。他对我是“口和无诤”,这难啰!这世界上很多人的长处是值得学习的。
在团体中,有的人嘴就不和,本来很好听的话,他讲得就不好听,真奇怪了。再不然,那嘴厉害的故意找些好听的话说,但是那些话一听就晓得,很讨厌。这口要和是要会讲话,三言两语就可以把人家的意见调和了,这是高度的道德修养,是很难的。但是这个口业也是修来的,你前生没有修口业,口德不好,你越劝,人家越要打官司。有的人一来先骂个两句——“搞什么名堂!不成样子!吵个屁!我请你们吃饭去”,别人就不吵了,毫无道理的几句话,也就解决了。这就是他前生修口业,有威德。所以要修口德啊!这是其一。
其二,嘴巴上吵来吵去没有什么事,一句话空的嘛,却抓得好紧,心里生气好几天,不只把脸气绿了,还气乌了。尤其是夫妻之间的争吵,到我这儿来诉苦,我肚子里都打好分数了,两个都不是好东西,为什么?口和就无争论嘛!不过你们在劝夫妻不和的时候要注意,他们讲另一半的不是你可不要附和,他们回头和好了,就会说起你这个中间人的不是了,这是实际的例子。口要和才无诤,这就是修行嘛!你不要以为是空话,你只会南无南无有什么用?所以大家要反省,有几个人是口和的?同我一样,一开口就使人讨厌就糟了。
第三是“意和同悦”,我们处在团体生活中,要注意嘴巴不和还容易,有时口里说点假话,哎呀!我对不起,抱歉……可是肚子里却梗着,这会梗出癌症来的!癌症就是与生闷气有关的。非常内向的人,你打他都不放个屁的人,然后脸上发青发乌,在里面生气,将来百分之百得肝癌。
另一种是脾气非常大的,也有患肝癌的嫌疑。中国人患肝病的特别多,患肝癌的尤其多,就是喜欢在心里头生闷气。因为这个民族很奇怪,表面上有个假面孔的,装作没事,心里却生闷气。意如何做到和?不但和,而且要能与人同事,能与人共同生活。家庭也是如此,你看父母与儿女之间的意见会相同吗?绝对不会。现在讲代沟就是意不和,意和就没有代沟了。
第四是“戒和同修”,这个戒不仅是戒律,也包括生活上的习惯。譬如爱干净的同不爱干净的,就不容易处在一起。像我是非常爱干净的,而且爱整齐,我的东西不喜欢别人乱动乱放,有同学拿了不好好放回去,我就心里讨厌,这就是一种戒不和。但是真碰到了,又能怎么样呢?真把我东西搞乱了,你斜眼一瞪,他笑一笑,也算了,你就要想,这东西最后是会坏、会没有的,就没有事了。所以戒和才能够在一起同修。戒和,照一般的解释是大家的戒律一样地好,这怎么可能吗?有人道德好,有人道德差一点。差一点、好一点要能和最难,你看“六和敬”除了和还有敬,敬就是要尊重人家啊!这样才能共同修行。
第五是“见和同解”,见就是意见、观念,人与人之间意见会不同。不要讲别的,没有一对夫妻的意见是完全相同的,但也因为两人的面貌不同、个性不同,才能结婚,完全一样是不能结婚的,结婚了会早死一个。吵吵闹闹的反而可以吵一辈子,吵完了又没事了。这种情况我看得多了,如果一直吵架的老伴走了,剩下的一个没有吵的对象也就差不多了。见和是见解相同,如何沟通来达到见和是很重要的修行。
第六是“利和同均”,利不只是钱,即使睡上下铺的人之间也有利的问题,这是个比方。利害关系之间能够和平相处是同均,平等。
发挥起来也包括社会经济问题,这“六和敬”在佛经中是应用在僧团的生活上,实际上扩充起来,齐家、治国、平天下都在其中。大家天天要写佛法的文章,就不晓得发挥,把“六和敬”这么伟大的佛法只用到僧团中,太可惜了,这是佛的真正教育法,天下太平的大法。
那“六和敬”从哪里做起呢?
“六和敬”有两层意义,要先从内心做起,身、口、意从自我做起,戒、见、利从行为扩大,由内而向外,人人自动自发,这是真民主、真自由,也是真佛法。
这些大文章不去写,一天到晚钻牛角尖,做什么学问?世界不能和平,主要问题不在政治制度或是学术文化,而是在每个人此心能不能和平。因为做不到此心的和平,此心不能了、不能度,要想求家庭、社会、国家、天下能够和平,那是永远不可能的。这是人类文化的大问题,所谓人类文化,包括了一切宗教、教育、哲学、政治、社会、经济、军事,等等,不只是博物馆的古画,或是什么歌舞才算文化,文化包括了整个人类的生活和习惯。如果“六和敬”能做到了,也许这个世界就能够太平。
(选自《维摩诘的花雨满天》)


第四章 事业的真义
职业不等于事业
这是一个好像最讲民主、平等、自由的时代,其实现在全世界的皇帝都姓“钱”,都是钱做主,以钱来决定贵贱,没钱就没自由。没有真正独立不倚、卓尔不群的人格修养、学问修养,有的只是乱七八糟的所谓个性张扬和向钱看,变成听“钱”指挥。连科学研究、教育、学术都在听“钱”指挥,为就业忙,为钱忙,没有精神支柱,一旦失业,就跟天塌下来一样。全世界的政府,每天都为就业头痛。
有人现在工商业做得好,很发财,或者官做得很大,这不是事业,这个是职业。中国文化中,什么叫作事业呢?出自孔子《易经系传》中的一句话是:“举而措之天下之民,谓之事业。”一个人一辈子做一件事情,对社会大众有贡献,对国家民族、对整个社会,都是一种贡献,这才算是事业。譬如大禹治水,他为中华民族奠定了农业社会的基础,功在万代,这叫事业,真正事业的精神在这里。
现在大家动不动称事业,其实都是职业。事业是要对全社会真正有贡献的,不是口说的为社会,实际却是为饭碗考虑的职业。
中国古代教育的目标,四个字——敬业乐群。“敬业”就是好好学习学问,好好学习做一个人,学习人文,养成人格,再学习谋生技术,对学习、对行为、对工作要有诚恳敬重之心,不可以马马虎虎。“乐群”就是培养在社会共同生活中的道德、伦理、礼节、秩序、能力等,维护社会秩序和人际环境的健康。
中国几千年教育的目的,不是为了谋生,是教我们做一个人,职业技术则是另外学的。而且教育从胎教开始,家教最重要,然后才是跟先生学习。人格教育、学问修养是贯穿一生的。所以社会除了政治、财富力量以外,还有独立不倚、卓尔不群的人格品格修养,作为社会人心的中流砥柱。
不像现在家庭和学校的教育,乃至整个社会的教育观念,专门为了职业,为了赚钱,连基本人格养成教育都没有。人如果做不好,你讲什么民主、科学、自由、法治、人治、德治、集权,乃至信用、环保、团结、和谐?理想都很好,可是没办法做到,因为事情是人做的。
譬如孟子的话:“君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告诉我们一个读书人、知识分子,如果倒霉,把自己照管好就行了,不管外面的事。至于职业做什么都可以,职业跟学问根本是分开的。学问则是一生的事,学问不是知识,做人、做事都是学问。“达则兼善天下”,如果有机会叫你出来做事呢,那就不是为个人,而是把自己贡献出去,为整个社会、国家做贡献。
再譬如老子的话:“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有道德才能的人,时节机会来了,环境会逼得你去做官,“则驾”,像开汽车一样,你就发奋去做事了。“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时机不对,则随遇而安,乐得自在,刚好去读书提高修养,做点什么谋生都可以。
这些是孟子、老子的教育。不像现在,读个书,就想到学哪一科最好,做什么待遇比较高,有前途。这完全是商业行为,不是教育行为。
中国文化讲究,一个知识分子、读书人,立身处世、进退之间应大有分寸,绝不能顾虑到生活问题,这是一个大问题。过去每逢过年,很多家庭无论作装饰,或是附庸风雅,都会悬挂朱柏庐的《治家格言》,格言中,“读书志在圣贤,为官心存君国”是很有分量的名言。
“读书志在圣贤”,读书不是为了拿高薪,而是求学问,可以视圣贤为榜样和最高目标,并不是求圣贤的名,或者装作道貌岸然的样子。读书不一定要做官,万一不幸出来做了官,则“为官心存君国”,既然出来做公务员,就要对老百姓负责,对社会、国家负责。
现在公务员的观念和以前官的观念,的的确确已两样,所以有时候拿现代的公务员比过去的官,大不妥当。过去一个读书人,十载寒窗,一旦考取了功名,那真有味道,哪怕是一个小小的县令,出来时还要鸣锣开道,老百姓还要回避,坐在轿子里比汽车里舒服多了。最小的官是典史,勉强等于现在县里的警察局长、监狱长,这是编制内的人。皂隶之类都不在编制内,由县令自己想办法在节余项下开支。以前一个县衙门里,编制外不过一二十人办事。像清朝康熙时代,全国官吏,上至宰相,下至地方小吏,只有一万七千人,却做了那么多事。
这个问题时至今日还是值得研究的。那个时候,考取功名出来做官的,四万万人中只有一两万人,的确是很光荣。现在当然两样了,是公务员替人服务了。但是大家还有一个毛病,习惯把公务员与官的观念始终混在一起,如果这一点真正分开了,搞清楚了,那就好办了。很遗憾,几十年下来,这一点还是没有搞清楚,以致产生了政治上、社会上的很多纠纷。
讲到这里,我们知道,古人对于该不该出来当官,所谓立身出处,是很慎重的。现在我们的教育变了,每一个考进来的,都是为自己的职业问题着想,这是受西方文化的影响,即所谓杜威等人的思想,主张生活就是教育,教育应与生活、技术配合在一起。人家的文化基础同我们完全两样,我们今天没有搞清楚自己的文化精神,对别人的也没有搞清楚,别人的东西是不是适合我们的国情,今天还在考验中。
今日考进来的学生,目的是为了职业,既然为了职业,那么做医生是职业,做公务员也是职业,职业的下面,就只有价值问题,也就是待遇如何,首先问划不划得来。过去,我们的思想从不考虑个人待遇问题,所谓“为官心存君国”,讲好的一面,是牺牲自我。为什么要得到权位?是为了实行自己的理想,好替国家做一番事,如此而已。历史上许多大臣死了以后可怜得很,像秦桧害死岳飞,抄家的时候,什么都没抄到,唯有破书而已,像这种精神,是值得我们去认真研究的。
(选自《南怀瑾讲演录:2004—2006》《漫谈中国文化》《论语别裁》)
什么才是真正的大富贵
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这是孔子有名的话。在《论语》上是“富而可求也”,但在《史记·伯夷列传》上,司马迁引用孔子的话是“富贵如可求也”,还多一个“贵”字。这也是一个问题,古书上这些小问题,读书时也要注意到。我认为《论语》的记载比较对,应该没有“贵”字,因为《尚书·洪范篇》上讲五福:寿、富、康宁、攸好德、考终命,便没有“贵”字。中国人的人生哲学,“富贵”两字往往连起来讲,富了自然就贵,不富就不贵,富更重要,所以在这里“富”字应该已经包括了“贵”字的含义。
孔子认为富是不可以去乱求的,是求不到的,假使真的求得来,就是替人拿马鞭,跟在后头跑,所谓拍马屁,乃至让干什么都干。假使求不到,那么对不住,什么都不会来。“从吾所好”。孔子好的是什么?就是下面说的道德仁义。
真的富贵不可求吗?孔子这话有问题。中国人的老话:“小富由勤,大富由命。”发小财、能节省、勤劳、肯去做,没有不富的;既懒惰,又不节省,永远富不了。大富大到什么程度很难说,但大富的确由命。
我们从生活中体会,发财有时候也很容易,但当没钱时一块钱都难,所以中国人说一分钱逼死英雄汉,古人的诗说:“美人卖笑千金易,壮士穷途一饭难。”在穷的时候,真的一碗饭的问题都难以解决。但到了饱得吃不下去的时候,每餐饭都有几处应酬,那又太容易。也就是说,小富由勤,大富由命,但命又是什么东西?这又谈到形而上去了,暂时把它先放放。
现在孔子所谓的求,不是努力去做的意思,而是想办法,如果是违反原则去求来的,是不可以的。所以他的话中便有“可求”和“不可求”两个正反的道理,“可”与“不可”是对人生道德价值而言的。如富可以不择手段去求来,这个富就很难看,很没有道理,所以孔子说这样的富假使可以去求的话,我早去求了。但是天下事有可为,也有不可为,有的应该做,有的不应该做,这中间大有问题。如“不可求”,我认为不可以做的,则富不富没有关系。因为富贵只是生活的形态,不是人生的目的,我还是从我所好,走我自己的路。
《易经·系辞传》说:“崇高莫大乎富贵,备物致用。立成器以为天下利,莫大乎圣人。”
人都要求这两样东西:“富与贵”。“富”,财富集中在我手里;“贵”,把我架得高高的。我们中国“富贵”这两个字用得非常之好,富了就一定贵,贵却不一定富。算命的就晓得,有些人命很好,但他是“清贵”,贵是很清的,官做得很大,一毛钱没有。中国历史上有很多大官,死了连棺材都没有,要靠朋友凑钱来买棺材。像宋朝的岳飞,当了大元帅,满朝文武认为岳飞家里多少会有几个钱。但是岳飞被杀抄家时,除了几本破书外,什么都没有,这就是清贵。
“崇高莫大乎富贵”,不是指我们现在所说的富贵。譬如说一个人学问好,是说他知识上的富,这不是金钱所能买得来的,即便再有钱也是买不到的。一个人的道德高,也不是用金钱买来的。所以“富贵”两个字大家要先搞清楚。这里所谓的富贵,是广义的,不是指狭义的财富和做官,因此说最崇高伟大的是富与贵。一个人充实到某一个程度就是大富,大富当然是贵重的、值钱的,是无价之宝了。
懂得了这个道理,所以“备物致用”。具备了万物,但这并不是说我富贵了,家里什么东西都有,才叫作“备物”。备物是真正达到了大富贵,世界万物皆备于我,是本有的,因为我们本体里具备了万物,具备了万物而能够起用。“立成器以为天下利”,譬如科学家很富贵。我讲的科学家是指发明科学的科学家,不是现在的科学家、技术家。现在的科技是真正发明科学的人发明的,但是这些人都是很可怜的。像有名的艺术家,死了以后,一张画也许可以卖几千万,但是他活着的时候,连饭都没得吃,说不定还是饿死的。你说他的富贵在哪里?他的价值是在死了以后,他死了后很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