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太祖征徐州,使程昱留守甄城。张邈叛太祖,迎吕布。布执范令靳允母。太祖遣昱说靳允无以母故,使固守范。允流涕曰:“不敢有二也。”
或曰:“靳允违亲守城,可谓忠乎?”
靳允是三国时人,当时曹操带兵去打徐州,命令程昱留守后方重镇甄城,正在这样用兵的时候,曹操手下的另一员将领张邈又反叛了,于是曹操只好亲自迎战吕布。这时在战争的地理形势上,如果吕布将范城拿下来,就可以消灭曹操,所以吕布设法把守范城的首长靳允的母亲捉来,想要胁迫靳允为了救母亲而归顺。曹操也赶紧命令留守在甄城的程昱去游说靳允,不必考虑母亲的安危,要他固守范城。结果靳允被说动了,表示一定守城,绝无二心。这里就问起靳允这样做法,算不算是忠?
徐众说:“靳允于曹公未成君臣。母,至亲也,于义应去。”
《长短经》的作者赵蕤引用徐众对这件事的评论作为答案。徐众说,当程昱去游说的时候,靳允和曹操之间还没有君臣关系,而母亲是世界上最亲密的直系尊亲,在情理上,靳允应该为了母亲的安危而去,不应该听曹操的话不顾母亲而守城。
同时这里进一步引用历史上类似的故事,以说明这个道理。
昔王陵母为项羽所拘,母以高祖必得天下,因自杀,以固陵志。明心无所系,然后可得事人,尽其死节。
刘邦与项羽争天下的时候,刘邦有一个大将王陵,项羽为了要他归顺,把王陵的母亲抓来。王陵的母亲已看出项羽会失败,刘邦会成功,自己被软禁后,知道王陵有孝心,一定不放心,意志不坚定,因此自杀,留了一封遗书,教人偷偷送给王陵,叮嘱他还是好好帮助刘邦,坚定王陵的意志,使他一心为事业努力,心里再没有牵挂,可以全心全意去帮助刘邦。
另一段故事:
卫公子开方仕齐,十年不归。管仲以为不怀其亲,安能爱君,不可以为相。
卫国的一位名叫开方的贵族,在齐国做官,十年都没有请假回到卫国去。而管仲把他开除了,理由是说开方在齐国做了十年官,从来没有请假回去看看父母,像这样连父母都不爱的人,怎么会爱自己的老板!怎么可以为相!
所以这里就上面的几个故事,为靳允违亲的事,做了结论说:
是以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允宜先救至亲。
能够对父母有感情,才能对朋友有感情,也才能对社会、对国家有感情,人的世界到底是感情的结合,所以靳允是不对的,应该先去救母亲。
接下来,又举了一个例子,就靳允违母守城这件事,做了另一个角度的结论:
徐庶母为曹公所得,刘备乃遣庶归。欲为天下者,恕人子之情,公又宜遣允也。
这个故事大家都晓得,曹操想用徐庶,把他的母亲抓起来,以胁迫徐庶,使徐庶进退两难。刘备一知道这情形,就对徐庶说,我固然非常需要你帮忙,可是我不能做违背情理的事,如留你下来,曹操会杀你的母亲,使你一生都受良心的责备,你还是去吧!所以另一角度的结论就说,一个领导,应该深体人情,那么曹操应让靳允去救他的母亲才对。此所以曹操是曹操,刘备是刘备,他们两个的领导器度,绝对不同。
(选自《历史的经验》)
把仁义当方法
或曰:“季文子、公孙弘,此二人皆折节俭素,而毁誉不同,何也?”
——《长短经》
季文子是春秋时名臣,道德非常高。公孙弘是汉朝有名的宰相,此人来自乡间,平民出身,很有道德,名闻天下,虽然做了几十年宰相,家里吃的菜,还是乡巴佬吃的菜根、豆腐、粗茶淡饭,穿的衣服旧兮兮的,非常朴素。我们看《史记》公孙弘的传记,一长篇写下来都是好的,实在令人佩服,不好的写在别人的传记里了,这是司马迁写传记的笔法。公孙弘这个人实际上是在汉武帝面前作假,就像民国时期有个军阀,和士兵一起吃饭的时候啃窝窝头,回去燕窝鸡汤炖得好好的,外面穿破棉大衣,里面却穿的是最好的貂皮背心,公孙弘就是如此。季文子和公孙弘都折节,所谓“折节”,在古书上常看到,如“折节”读书。曾国藩有几个部下,器宇很大,但学问不够,受了曾国藩的影响,再回去读书,结果变成文武全才,这情形就叫作折节读书。换句话说,就像一棵树长得很高,自己弯下来,就是对人谦虚,虽然身为长官,对部下却很客气、很谦虚,所谓礼贤下士,也是折节的意思。这段书说,季文子、公孙弘这两个人,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都不摆架子,自己也能俭朴、本素,可是当时以及历史上,对这两个人的毁誉,却完全不同。司马迁对公孙弘是亲眼看到的,写历史的人,手里拿了一支笔,绝不会姑息的,对就是对,不对就是不对。可是中国的历史,大多都是隔一代写的,当代多是记录下来的笔记。由此观之,问题很大,隔了一代,就有许多事情不够真实。但是评论历史人物,却的确需要隔一代。在当代要批评人物,也得留点情面,这就有感情的成分存在,隔一代的评论就不同了,没有情感和利害关系,才能冷静客观。这里的两个人,在当时的为人处世形态和做法是一样的,当代的人很难评论,而后来历史的评论,完全不同。这是什么道理?
范晔称:“夫人利仁者,或借仁以从利;体义者,不期体以合义。”
赵蕤说,范晔曾说过,人并不是各个都仁,有些人拿“仁”来做幌子,在政治上假借仁为手段,以达到个人的私利;另外有些人处处讲义,做事情讲究应不应该、合不合理,可是并不一定是为了一个义的目标而做的。
季文子妾不衣帛,鲁人以为美谈。公孙弘身服布被,汲黯讥其多诈。事实未殊,而毁誉别者,何也?将体之与利之异乎?故前志云:“仁者安仁,智者利仁,畏罪者强仁。”挍其仁者,功无以殊;核其为仁,不得不异。安仁者,性善者也。利仁者,力行者也。强仁者,不得已者也。三仁相比,则安者优矣。
这仍是范晔的话,季文子身为宰相,他的太太们身上没有穿过好的衣服,鲁国人谈起来,都认为这是自己国家的光荣。可是公孙弘当了宰相,一辈子穿布衣服,而和他同朝的监察御史汲黯(这个人汉武帝都怕他,监察御史的职权大得很,皇帝不对,有时他也当面顶起来。古专制时代的皇帝也不好当的。汲黯讲话不大清楚,有点大舌头,好几次为了国家大事,和汉武帝争吵,他站在那里,结结巴巴讲不出话来,把汉武帝都逗笑了,依他的意见,教他不要急),这个骨鲠之臣,硬作风的人,就当面指责公孙弘是作假。季文子和公孙弘的实际行为都是一样的,可是在历史上,季文子绝对是好的,公孙弘则后世认为他在作假,是什么理由?这就要自己去体会。
用仁义做手段来兴利,或为了天下的利益,或为自己的利益,一是为公,一是为私,差别就在这里。换句话说,历史是很公平的。如果真做了一件事,在历史上站得住,留给后世景仰,是的就是,非的就非。所以前人书上的记载(指孔子的话)说:“仁者安仁,知者利仁。”有些部下怕触犯上面规定的法令,怕不合规定,勉强做到仁的境界,这就不是自然的,不是本身思想道德与政治道德的修养。所以,这几种为仁的表现虽然一样,但是仔细考核起来,内在思想上,心理的动机是有差别的。
有些人天生的就仁慈,如以历史上的帝王来说,宋太祖赵匡胤就天生的仁慈。
一部二十四史,几乎没有一个开国皇帝不杀功臣的,只有赵匡胤杯酒释兵权,成为历史的美谈。等于是坦白地说明了,他手下这些将领,在起义当时都是他的同事,当时他只是宪兵司令兼警备司令这一类的官,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同事们把他捧起来,当了皇帝,后来他也是很难办。做领袖的确很难,我们常说朱元璋刻薄,杀的功臣最多,如果人生经验体会得多了,到了那种情况,也真没有办法。朱元璋本来很好的,当了皇帝还念旧,把当年种田的朋友找来,给他们官做,可是他们在朝廷里乱讲空话,把当年小时候打架踢屁股的事都说出来,说一次还不要紧,常常说,连其他大臣都受不了,只有宰了。不要说当皇帝,很多人上了台以后,一些老朋友、老同学来了一起做事,也一样以老同学关系,在公开场合说空话。所以赵匡胤当了皇帝,一些同时打天下的人,恃宠而骄,使赵匡胤没有办法,只好请大家来吃饭,酒喝多了,饭吃饱了,对大家说,皇帝这个位置不好坐呀!大家说,这有什么不好坐,大家拥护你到底。赵匡胤说,你们当时把黄袍替我穿上就逼我做皇帝,假使有一天,别人也把黄袍替你们穿上,又该怎么办?这一下大家明白了,站起来问怎样才好,一定听他的。于是赵匡胤说,大家要什么给什么,回家享福好不好?大臣们只好照办。这就叫作杯酒释兵权,没有杀功臣。这是研究赵匡胤的这一面,他确实很仁慈。
另一面来说,因为很仁慈,宋朝的天下,自开国以来,始终只有半壁江山。黄河以北燕云十六州,一直没有纳入版图。因为他是军人出身,知道作战的痛苦,也知道战争对老百姓的残害,他不想打仗,只想过安定日子,拿钱向辽金把这些地方买回来。这是历史另一面的研究。
(选自《历史的经验》)
核心价值如何成为治理手段
中国文化把孝道看得严重,对于家庭教育来讲,素来就有以“忠孝传家”相标榜的。把这个“孝”字在政治上提倡实行而蔚为风气,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在西汉以后,魏晋时代正式提倡以孝道治天下。我们看到二十四孝中有名的“王祥卧冰”,他就是晋朝的大臣。以后南北朝、唐、宋、元、明、清一直下来,都是“以孝治天下”。历朝大臣,凡是为国家大问题,或是为爱护老百姓的问题,所提供的奏议,很多都有“圣朝以孝治天下”的话,先拿这个大帽子给皇帝一戴,然后提出建议,这是中国文化提倡孝的好处、优点。
但是天下事谈到政治就可怕了,我们关起门来研究,也有人利用孝道作为统治的手段。谁做了呢?就是清朝的康熙皇帝。清朝孤儿寡妇入关以后,顺治很年轻就死掉了,接着八岁的康熙当皇帝,到十四岁正式亲政。老实讲,那时候如果是平庸之辈,要统治这样庞大的中国,是没有办法的。但这个十四岁的小孩很厉害,从亲政到六十九岁去世,统治了中国六十一年,清朝天下在他手里安定下来。
当时,中国知识分子中,如顾亭林、李二曲、王船山、傅青主这一班人,都是不投降的,尤其在思想上、学说上所做的反清复明工作,实在太可怕了。结果呢?康熙利用中国的“孝”字,虚晃一招,便使反清的种子一直过了两百年才发芽。
清兵入关,有三部必读的书籍。满族人的兵法权谋,学的是《三国演义》,还不是《三国志》,当时几乎王公大臣都读《三国演义》。第二部 是在背地里读的《老子》。每一个清朝官员,都要熟读《老子》,揣摩政治哲学,但表面上仍然是尊孔。另一部书是《孝经》。
说到这里,诸位读历史,可以和汉朝“文景之治”做一比较,“文景之治”的政治蓝本,是“内用黄老,外示儒术”。这么一来,康熙就提倡孝道,编了一本语录——《圣谕》,后来叫《圣谕宝训》或《圣谕广训》,拿到地方政治基层组织中去宣传。以前地方政治有什么组织呢?就是宗法社会中的祠堂,祠堂中有族长、乡长,都是年高德劭、学问好,在地方上有声望的人。每月初一、十五,一定要把族人集中在祠堂中,宣讲《圣谕》,《圣谕》中所讲都是一条条做人、做事的道理,把儒家的思想用尽了,尤其提倡孝道。
进一步分析,康熙深懂得孝这个精神而加以反面地运用。要知道,康熙把每一个青年训练得都听父母的话,那么又有哪一个老头子、老太太肯要儿子去做杀头造反的事呢?所以康熙用了反面,用得非常高明。此其一。
其二,当时在陕西的李二曲(李颙),和顾亭林一样,是不投降的知识分子,他讲学于关中,所以后来顾亭林这班人经常往陕西跑,组织反清复明的地下工作。康熙明明知道,反而征召李二曲做官,当然李二曲是不会去做的。后来康熙到五台山并巡察陕西,又特命陕西督抚,表示尊崇李二曲先生为当代大儒,是当代圣人,一定要亲自去拜访。
当然,李二曲也知道这是康熙下的最后一着棋,所以称病,表示无法接驾。哪里知道,康熙说没有关系,还是到了李二曲讲学的那个邻境,甚至说要到李家探病,这一下可逼住李二曲了。如果康熙到家中来,李二曲只要向他磕一个头,就算投降了,这就是中国文化的民族气节问题。所以他只好表示有病,躺到床上,“病”得爬不起来。但是康熙到了李二曲的近境,陕西督抚以下的一大堆官员都跟在皇帝后面,准备去看李二曲的病。康熙先打听一下,说李二曲实在有病,同时李二曲也只好打发自己的儿子去看一下康熙,敷衍一下。
康熙很高明,也不勉强去李家了。否则,他一到李家,李二曲骂他一顿的话,非杀了李二曲不可。杀了,引起民族的反感。不杀,又失皇帝的尊严,下不了台。所以也就不去了,安慰李二曲的儿子一番,要他善为转达自己的意思,又交代地方官妥为照顾,还对他们说,自己因为做了皇帝,不能不回京处理朝政,地方官朝夕可向李二曲学习,实在很有福气。
康熙的这一番运用,就是把中国文化好的一面用到权术上去了。可是实在令人感慨的是,后世的人不把这些罪过归到他的权术上,反而都推到孔孟身上去,所以孔家店被打倒,孔子的挨骂,都太冤枉了。
(选自《论语别裁》)
欺骗是好的策略吗
长平之战是春秋战国时期一个有名的故事。秦国大将白起打赵国,一夜之间,将赵国降兵四十万人活埋了。在后人的笔记中记载,有人杀猪,刮毛以后,背上现出“白起”两个字,这是讲因果报应,说白起直到现在,生生世世还是在被人宰杀。不管因果报应的事有没有,这是中国的传统思想,战争杀人,是为民族、为国家、为正义,不得已,所以没有罪。但如果为了私怨,尤其是对于已经投降了的人,还把他活埋,罪过可大了。根据历史经验,这样是绝不可能成功的。看清史,曾国藩、李鸿章打太平天国,李鸿章的淮军起来,不得已借用外国人的洋枪队。有一英人叫戈登,带兵帮忙打太平军,打到苏州的时候,有八个太平天国的将领带了好几万人向李鸿章投降,当时答应的条件,是仍旧给他们职务,后来见李鸿章的时候,有个人把他们都抓去杀了,以后这人的结果,还是很不好。而当时戈登对这件事大加反对,一个外国人尚且有这样的正义感,不主张杀投降的人,可见一般人的看法对白起很不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