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蕤就提出长平之役这件事来讨论,白起这个人算是军事作战方面了不起的奇将吧?
何晏曰:“白起之降赵卒,诈而坑其四十万,岂徒酷暴之谓乎!后亦难以重得志矣。向使众人豫知降之必死,则张虚拳犹可畏也,况于四十万被坚执锐哉!天下见降秦之将头颅依山,归秦之众骸积成丘,则后日之战,死当死耳,何众肯服,何城肯下乎!是为虽能裁四十万之命,而适足以强天下之战,欲以要一朝之功,而乃更坚诸侯之守,故兵进而自伐其势,军胜而还丧其计,何者?设使赵众复合,马服更生,则后日之战,必非前日之对也,况今皆使天下为后日乎!其所以终不敢复加兵于邯郸者,非但忧平原之补缝。患诸侯之救至也,徒讳之而不言耳。且长平之事,秦人十五已上皆荷戟而向赵矣。夫以秦之强,而十五已上死伤过半,此为破赵之功小、伤秦之败大也,又何称奇哉!”
这是《长短经》引用何晏的话,评论白起算不算一位奇将。
何晏是魏国人,他说白起活埋了赵国四十万人是一大骗局,答应投降了就没有事,结果大家投降了,又把人家活埋,这不但是性情太残暴,以整个战略而言,实在失策,一定会失败的。假使在投降之前就预先知道投降以后会上当而死,这四十万人就是没有武器,赤手空拳抵抗到底,也很可怕,何况这四十万人身上都穿了坚硬的战甲,手上还拿有锐利的武器,真打下去实在不易征服。不幸,大家相信,而上当受骗而已。白起当时以为做得很高明,实际上是增加了秦国统一天下的困难。他这样一来,天下人都看见了,知道凡是向秦国投降的人,都不会有好结果。投降的将领被砍下来的头颅堆得像山一样高,归秦的众人的骸骨堆起来像丘陵那么多。从这次以后,秦国如果再与人作战,大家都认清楚了,要死的时候就壮壮烈烈地死,反正向秦国投降了也是死,何不抵抗到底。再也没有人肯向秦军投降了。为了希望得到一时的功劳,实际上更加坚定了各国诸侯守土的意志和决心,在战略与政略的道理上说,白起这个做法,是正在进兵的时候,自己削弱了有利形势,军事表面上胜利,而在政治、国际上,使自己的计划走不通。这是什么理由呢?因为赵国虽然失败了,但并没有亡国,假使再起来作战,赵国再出来一个马服君做大元帅,那这下一次战争,就不比前一次,这次秦国就会失败了。况且自白起这一手以后,列国都对秦国备战,秦国统一天下的进度就慢了。后来秦国始终不敢再出兵攻打赵国的邯郸,这不但是因为赵国经这次失败,由平原君起来当统帅,秦国怕了,更重要的是怕各国诸侯联合起来救赵。秦王知道这个道理,内心非常忌讳,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
这一次长平之役,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在战役之前,秦国的兵源不够,所以重新发一道命令,变更法令,凡是十五岁以上的青少年都要服兵役,拿了武器,到前方和赵国打仗。这仗打下来很惨,秦国十五岁以上的人,死伤过半。可见白起这一仗打下来,并没有消灭赵国,只是骗了赵国的四十万人活埋,而对于秦国的损害却无法弥补。以将领而论,白起并不是一个好将领。根据一员大将的修养,要懂得政治,懂得策略,有长远的眼光,中国历代一流大将都是文武兼资的。武功很高,很勇敢的,只是战将,不是大将,大将都是有高度的素养,就以近代史而言,大元帅曾国藩就是文人。
这件事就是告诉我们,大而用兵,小而个人。与敌人正面冲突的时候,都是同样的原则,要言而有信,欺骗只可获得一时的胜利,可是其恶果,则是得不偿失。
(选自《历史的经验》)
言必信,行必果,只是小人
三国时的广陵是现在江苏扬州一带,张超是当地太守,他把地方政事交给了下属兼朋友臧洪。有一次曹操在雍丘(现今河南杞县)这个地方把张超包围起来。臧洪听到消息,就光着脚哭着到处替张超求救兵,一面自己也出兵。同时因为袁绍是朋友,也向袁绍求救兵,可是袁绍没有理他。结果张超被曹操消灭,全族被杀。臧洪就为这一件事恨透了袁绍,而和他绝交,朋好变成了冤家。于是袁绍又兴兵围攻臧洪,破城以后,臧洪也被杀掉。
后来一般人讨论这件事,就认为臧洪自己莫名其妙,头脑不清楚。三国那个时代,正是所谓纵横时代,等于战国一样,是没有道义的社会,谈不到要为哪一个尽道义。立身于社会中,对当时的环境看不清楚,而去讲道德、讲仁义,乱世中去讲太平时的高论,当然搞不好。在现在的时代,要想实行三代以上的礼乐之道,是走不通的。因此也可以看到孔子的思想并不呆板,他教我们要赶上时代。
《长短经》的作者赵蕤对这件历史首先提出了一个问题:假定有人问臧洪这样为张超而死,够不够得上是义气?他引用范晔的话,范晔是说,曹操围攻雍丘,消灭张超,臧洪为了朋友,到处请兵,可以说是一种壮烈的情操。而他赤了足,奔走号哭的行为真值得同情。因为英雄豪杰,在某种环境之下,对于是非善恶的取舍,与普通一般人的讲究仁义,在心理上是两样的。我们可以引用西方宗教革命家马丁·路德的名言,“不择手段,完成最高道德”。为了达到最高主义、最高理想,有时候内心尽管痛苦,也不得不做些小牺牲。在平时做人也如此,假定现在朋友、同事之间,家庭有了困难,即使下雨下雪,没船没车,走路也得赶去帮忙。但到了一个非常的时候,自己有大任务在身,那恐怕就不能顾全朋友之间道义的小节了。所以孔子说:“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这个话就很妙。孔孟之道总是教人忠信,讲话一定兑现,做事一定要有结果,而孔子却又说这样事事固执守信的只是小人。这么说来,是不是言不必信,讲的话过去了就算了呢?并不是。读书最怕如此断章取义,必须要看整篇才知道孔子的意思。也就是说,大丈夫成大功,立大业,处大事,有个远大目标必须要去完成的时候,有时就不能拘小节,小节只是个人应做的事。如为国家民族做更大的事,个人小节上顾不到,乃至挨别人的骂,也只好如此。
另外一个观念。在三国的时候,袁绍、曹操、张超这一班人,和任何乱世时代割据称雄的人都是一样,有时双方和平订约了,有时双方又打起来,也和现代的国际局势一样,是个非常时期。每逢一个非常时期,不要以为国家之间有道义信用,实际上都是在作战,利害相同就结合,利害不相同就分手。每个人都在打自己的算盘,只要形势上有需要,利害上有关系就做,这是当然的。在这样一个时代,这一点都看不清楚,而去与人讲道义,就只有把命赔进去了。更何况,像三国时候,那种地方军阀互相割据的战争局面下,雍丘是一个非常危险、孤零零的偏僻地方,臧洪只知道自己的朋友张超被曹操毁了,以为袁绍也是朋友,去请袁绍帮忙,却不知道曹操与袁绍之间因为利害的关系已经结合。这就是说臧洪的头脑不够,对时势分析不清楚,如何去做好这工作?他想借袁绍的兵,把曹操打垮,这是很危险的。像吴三桂借清兵去打李自成,结果成就了满族人的天下。
再以《孙子兵法》的思想来讲,不冷静地先求“谋攻”的关键,只是感情用事,以个人愤恨的私见影响作战决策,头脑就昏了,心理上情绪的悲哀、怨恨是军事上的大忌讳。这不只是限于军事,在工作上有时碰到紧急困难的时候,个人的情绪激荡之中,特别要注意,必须把这种情绪先除去,然后才能冷静,才能把事情分析清楚,“谋定而后动”。而像臧洪这样“徒跣且号,束甲请举”,和以前战国时候,吴楚之战,楚被吴打垮了,楚名臣申包胥到秦国去请救兵,在秦庭哭上七天七夜的情形是一样的。这样对个人节操而言是对的,但对事情而言是没用的,不能解决问题。
这个历史经验告诉我们,个人的情操是一回事,处理事情的观点、看法、智慧的决定又是另一回事。如申包胥哭秦庭的故事,在他个人是成了千秋万世之名,但为楚国着想,借了外力秦兵去打吴国,前门驱狼,后门进虎,也不是好办法,还没有听说过这样能复国图存的。
(选自《历史的经验》)
圣人不是只讲道德,不讲利害
“内圣外王”是宋朝理学家惯用的名词,实际上这个招牌是庄子的,他们拿来用了,反过来就骂老庄,这种学术态度很不严谨,很不应该。
下面来看庄子是怎样一条一条分析内圣外王的成就的。
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有亲,非仁也;天时,非贤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
——《庄子》
“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所谓圣人的修养,只限于通达人情物理是不够的,圣人还有进一步更高的通达。
“有亲,非仁也”,这个“仁”字与儒家解释仁义道德的“仁”并不违反,而是对孔孟思想更扩大的注解。“有亲”,亲人的私情。所谓真正的仁慈,是爱天下,没有私心。中间有所亲,有所偏爱,那已经不是仁的最高目的。如果是个大宗师,圣人之道,爱是普遍的,像下雨一样,好坏一律平等。
“天时,非贤也”,这也是春秋战国时代对儒家的批判。《论语》提到“贤者辟世,其次辟地”,儒家所谓圣贤之道,非其时不出来,社会环境不对不出来。但是庄子认为,真正的圣贤不为己,所以不论天时合不合都要出来,艰难困苦更要出来,这才是真正的圣贤之道。不过他又转过来说,“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这一句话也有一点骂儒家的味道,批驳儒家有利害不通之处。历史上看到很多读死书的儒家人,都有这个味道。庄子在当时前后也看到很多,所以认为这一班知识分子没有得道,不懂利害的关键。
道家的所谓通利害,是怎么通呢?历史文化上常有争辩,儒家理论主张所谓临危受命,时代愈艰苦,愈要站出来,救社会,救国家,救天下。可是在中国历史上的儒家人物,真做到临危受命的并不太多,不得已的倒很多。道家表面上看来好像不走临危受命路线,多半认为时代狂澜不能倒挽,而走隐士的路线。
历史上儒家经常标榜中流砥柱,或是倒挽狂澜,气派都很大。中流砥柱,等于说台风过后,石门水库的洪水流下来,一个人站在水中要抵挡水流,大概早就被水冲跑了,抵不住的。所以道家不做这种笨事,中流砥柱看起来很伟大,在那个时势的潮流下,除了一个人送命,历史上可以留名之外,对于社会没有贡献,对于国家没有补益。
道家认为要顺自然之势,就是所谓应用之道。明知洪流一下来,不是堤防能阻隔得住,所以要计算雨量多大,流程多远,等到水流到关键点,打开一条水沟,顺势就把水轻轻带走了。政治也是一样,所谓四两拨千斤,就把那个时代扭转过来了。所以说救世之道,必须要通利害,利害不通,非君子也。
孔子在《易经》中说:“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只有圣人才真正懂得利害关键,进退存亡之道,而不失其正。假使不知进退存亡之道,就不是圣人,这种观念同道家的完全一样。所以庄子说“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这不是说君子比圣人差一点,如以学位比喻的话,圣人等于博士,君子等于是个硕士,大学毕业更差一点,这是随便做比方啦!
“行名失己,非士也”,历史上许多人为了好名、求名,所谓留万世之名,亡失掉了自己,这够不上是一个知识分子。我常常跟青年同学讲,关于名、利两个观念,我们不能不提到一个日本人,就是明治维新的大臣伊藤博文。在晚清中兴那个时代,他跟李鸿章是外交的对手,伊藤博文是日本第一批的留英学生,把西洋的风气引介回国,改变了日本。他有两句名言:“计利应计天下利,求名当求万世名。”这是全部中国文化思想,更充分表达了儒家的思想。所以说,如果只为个人一己之名,行名而失己的话,这是够不上称为知识分子的。
(选自《庄子諵譁》)


第四章 言行举止没有小事
说错一句话,后悔一辈子
法家的著作《韩非子》中有一篇《说难》,意思是讲说话非常困难,尤其是古代帝王时代,一个好的建议或者一个批评,讲的时候就要预知到有被杀头的后果;话讲对了,也许只是“片言”,却可能立刻晋入卿相之位。
非常奇妙的是,《列子》中有一篇《说符》,显示了说话与思想观念是同时的。从哲学立场讲,言语在没有表达以前,这个内在的叫作思想,思想表达出来就是言语,把言语记录下来就是文字。所以言语、文字就是思想,而思想、言语、文字要怎么样才能相符合呢?拿现在观念来讲,就是把话说对了。如何才是对?必须把《说符》全篇了解后,才可以得一个结论。
历史上这种事很多。唐代有一位诗人叫作温庭筠,学问好,诗也好,名气也大,当时出入于宰相令狐绚的书馆,待遇也好。有一天宰相问他一个问题,他回答说:“宰相啊!你大概事情太忙,但公务之暇也要翻一下古书啊,你问的就是《庄子》第二篇里的一句话啊!”宰相听了很不高兴。温庭筠同现在年轻人一样,不会说话,假使他学过道家,一定会答复宰相说,这个不知道是不是《庄子》里的一句话,我也记不得了。再不然就装作不知道,再偷偷地给宰相递一个条子,宰相一看自己就知道了,那更好,大概会给他升官了。可是他不会说话啊!这不是让宰相难堪吗?从此前途没有了。后来温庭筠有两句诗形容,“因知此恨人多积,悔读南华第二篇”,他后悔读书,尤其不该读《庄子》第二篇。
现在青年同学们出去做事,看到这里不对,那里不对,动辄上报告,上万言书,恐怕将来也会“悔读南华第二篇”。人生的境界,善于说话,善于处理事,就是个艺术,并不是光学滑头!现在的教育,很多青年以为自己大学毕业,拿到硕士、博士文凭,爸爸妈妈好像大字只认识七八个,看不起父母,那是非常混账的。
(选自《列子臆说》)
说对一句话,能解救天下
晋文公有一天离开宫廷,召集一个大会,准备出兵打卫国。卫国在齐、晋两大国之间,当齐国强的时候,只能跟在齐国屁股后面跑。晋文公成为春秋五霸之一后,卫国又跟着晋国,小国抱着大国的大腿,很难的哦!卫国这个当家的非常痛苦,不是我们想象得到的。卫国有一点不对,晋文公就想出兵打他。可是晋文公面前有位公子锄,是子侄或是兄弟辈,所谓诸侯之国的世子称公子,“锄”是他的名字。公子锄看到晋文公要出兵,当着他的面仰天哈哈大笑。
各位做人家的部下,讲话要合时啊!知时知量啊!什么时间该讲什么话,不会讲话就糟了。现在你看,晋文公已经穿上元首的衣服,正要出席御前军事会议,马上要出兵消灭卫国。这个多机密啊!只有少数人才知道,公子锄反对这个事,可是不能向晋文公直说不可以打,说不定脑袋就掉下来了,所以他以一个特别的态度表达——仰天而笑。晋文公就问他笑什么,因为他到底还是公子。他说,今天早晨我笑死了,我看到隔壁的邻居送他的太太回娘家,这个男人不老实,在路上看到桑树园里有个采桑的女子,很漂亮,就向这个女的勾勾搭搭,也不管他太太了。他跟这个女的还没有讲完话,回头看看自己太太知不知道,结果看到另外一个男人也同他太太勾搭上了。他说,你看奇怪不奇怪?这一件事情把我肚子都笑痛了,所以我现在忍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