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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进君子而退小人,岂独三代以上知之哉!虽叔季之世(衰乱的末代时势)临政愿治,孰不思用君子?且自智之君(自信为很高明的领袖们),各贤其臣(各人都认为自己所选拔的干部是贤者)。孰不以为吾所用者必君子,而决非小人?乃卒于小人进而君子退者,无他,用才而不用德故也。
德者,君子之所独。才则小人与君子共之,而且胜焉。语言奏对,君子讷而小人佞谀,则与耳习投矣。奔走周旋,君子拙而小人便辟,则与目习投矣。即课事(工作的考核)考劳(勤惰的审查),君子孤行其意而耻于言功,小人巧于迎合而工于显勤,则与心习又投矣。
小人扶其所长以善投,人君溺于所习而不觉。审听之而其言入耳,谛观之而其貌悦目,历试之而其才称乎心也。于是乎小人不约而自合,君子不逐而自离。夫至于小人合而君子离,其患岂可胜言哉!
从表面看来,这种思想的反动并非完全不对。例如老子的“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等告诫,便是铁证如山,不可否认。而且由秦汉以后,历代帝王政权几乎都奉为圭臬,一直信守不渝。其实,大家都忘记了,如老子的这些说法,都是当时临病对症的药方,等于某一时期流行了哪种病症,时医就对症处方,构成病案。不幸后世的医生,不再研究医理病理,不问病源所在,只是照方抓药,死活全靠病人自己的命运。因此,便变成“单方气死名医”的因医致病了!
我们至少必须要了解自春秋、战国以来的历史社会,由周代初期所建立的文治政权,已经由于时代的迭更,人口的增加,公室社会的畸形膨胀,早已鞭长莫及,虚有其表了。这个时期,也正如太公望所说的“取天下者若逐野鹿,而天下共分其肉”。一般强权胜于公理的诸侯,个个想要称王称帝,达到独霸天下的目的,只顾政治权力上的斗争,财货取予的自恣,谁又管得了什么经纶天下、长治久安的真正策略。因此,如老子他们针对这种自私自利的心理病态、社会病态,便说出“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的近似讽刺的名言。后来虽然变成犹如医药上的单方,但运用方伎的恰当与否,须由大政治家而兼哲学家的临机应变,对症抓药。至于一味地盲目信守成方,吃错了药,医错了病的责任,完全与药方药物无关。
学老子的汉文帝绝对没有错,但是后代有些假冒伪善,画虎不成反类犬的帝王,却错学了汉文帝。例如以欺诈起家,取天下于孤儿寡妇之手的晋武帝司马炎,在他篡位当上晋朝开国皇帝的第四年,有一位拍错马屁的太医司马程,特别精心设计,用精工绝巧的手工艺,制作了一件“雉头裘”,奉献上去。司马炎便立刻把它在殿前烧了,并且下了诏书,认为“奇技、异服,典礼(传统文化的精神)所禁”,敕令内外臣民,敢有再犯此禁令的便是犯法有罪。读中国的历史,姑且不论司马氏的天下是好是坏,以及对司马炎的个人道德和政治行为又做什么评价,但历来对奇技淫巧、精密工业以及科技发展的严禁,大体上都是效法司马炎这一道命令的精神。因此便使中国的学术思想,在工商科技发展上驻足不前,永远停留在靠天吃饭的农业社会的形态上。
总之,在我们的历史上,自战国以下,科技的发展,都被“奇技淫巧,典礼所禁”这个观念所扼杀,那也是事实。而这个观念,是否受老子的“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思想所影响,却很难肯定。老子所指的“难得之货”正如吕不韦思想中的“奇货可居”的大货。换言之,它的内涵,多半是指天下国家的名器——权力,并非狭小到像他自己——老子一样,只愿意骑上一头青牛过函谷关,绝不肯坐大马车去西渡流沙。
(选自《老子他说》)
真正高明的领导,不会玩弄他人
民不畏威,则大威至。无狎其所居,无厌其所生。夫唯不厌,是以不厌。是以圣人自知不自见,自爱不自贵。故去彼取此。
——《老子》
“厌”字,现代的解释是“讨厌”之“厌”。可是,古文有时候是借用,作为“压迫”的“压”字解。一般人并不怕政治的权威,政治到达最高的成就时,就是天下太平盛世;当道德的政治达到不需要威权的时候,人们会自动自发呈现出道德,不需要刑法。道德的政治,做到没有任何形象上的威严时,才是真正的威严。当然,这要靠每人自动地遵守道德规范,而不是依靠外在刑法的管制。“狎”是玩弄的意思,“居”字真正的意思是人们共同生活居住的社会。“无狎其所居”这句话,就是真正高明的政治,是不玩弄人,更不会愚弄社会,也就是后世所讲“玩人丧德,玩物丧志”的道理。人不可自以为高明而去玩弄人、玩弄天下而丧失道德。贪图物质享受的人“玩物丧志”,自己的情操会堕落。“无狎其所居”也是这个道理。“无厌其所生”是不要压迫人,上天有好生之德,人类的道德能持续发展,一切自然生生不息。“夫唯不厌,是以不厌”,前面的“厌”字应念成“压”,可是不能死啃文字。因为你不施加压力给社会人民,所以人民自己也不感受压迫,自然会好好地活下去,活得很快乐。我们看动物世界,只要合于天时地利,那些动物自然就活得很好。
“是以圣人自知不自见,自爱不自贵。故去彼取此”,这是讲一个道德领导的哲学,也就是我们自己的道德哲学。人要能够自知,要有自知之明,老子在第三十三章讲过“智”与“明”两个字,就是“知人者智”,能了解别人,那是聪明智慧;“自知者明”,了解自己的才算明。天下明白人很难找,真正的明白人,就是能够了解自己,但是人永远不了解自己。所以说,只有圣人才能自知,不自欺,没有主观的成见,达到无我的境界。圣人也能够做到自爱、自重,能够尊重自己,才能够尊重别人,也才能够爱人。但是圣人“不自贵”,自己不认为高贵,不像一般人有了学问、有了地位、有了钱,就认为自己了不起,那就完了。那是彻底的凡夫,平凡的人。真正的自知自爱不自贵,就是能舍弃了自贵自见,那才是圣人之道。
(选自《老子他说》)
不要期待每一个下属都是圣贤
子曰:“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
孔子被困在陈蔡之间,是历史上有名的故事。这时候他的处境很困难,而所带领的一些学生都不离散,大家围绕着他,团结在一起。他晚年时感叹说,当时随我在陈蔡之间一起蒙难的学生,现在都不在了。这是他怀念故旧之情。当时跟着他的这些学生,都在某方面有特出的成就,也是孔子门下最有名的几个。在品德方面最好的,有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这四个人;在言语方面,当然不是现在的语文系,而是擅长说话的,有宰我、子贡两个人;政事则有冉有和季路;文学是子游和子夏。这四种人和孔子所说的“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等配合起来,就看得很清楚了。一个人的成就,各有专长,全才很少。就以孔子的学生来说,德行好的人并不一定能够做事。我们观察人才,尤其在学生里可以看出来,有些学生品德非常好,但是绝不能叫他办事,一办就糟。所以做领导人的要注意,自己不能偏爱,老实的人,人人都喜欢,但不一定能够做事,有才具的人能办事,但不能要求他德行也好。
所以过去中国帝王,用人唯才,尤其处乱世,拨乱反正的时候,要用才,只好不管德行。我们知道,曹操下一道征求人才的命令,也是历史上有名的文献。他说,不问是偷鸡摸狗的,只要对我有帮助,都可以来投效。只有曹操有胆子下这样的命令,后世的人不敢这样明说,可都是这样做。汉高祖只有张良、萧何、陈平三杰帮他平定天下,其中陈平为他六出奇计,在当时只有他和陈平两个人知道。汉高祖和项羽作战,要陈平对项羽做情报工作,而且用反间计,给了陈平五十镒黄金做经费。有人向汉高祖挑拨,说陈平盗嫂,最靠不住。汉高祖听进去了,在陈平出去办事之前,来辞行请示的时候,提起盗嫂的事。陈平听了,立即把黄金退还汉高祖,表示不去了。他说,你要我办的是国家大事,我盗不盗嫂和你国家大事有什么关系?实际上陈平根本没有哥哥,当然没有嫂嫂,而是别人捏造的,但是他不去辩白这一套,这就是有才干之人的态度。汉高祖非常聪明,马上表示歉意,仍然请陈平去完成任务,这也是英明之处。有些人则会因小失大,往往因为小事误了大事。
后来还有一个文学上有名的故事——张敞画眉。汉宣帝也是了不起的皇帝,张敞是当时的才子,后来成了名臣。他和太太感情很好,因为太太幼时受伤,眉角有了缺点,所以他每天要替太太画眉后才去上班,于是有人把这事告诉汉宣帝。一次,汉宣帝在朝廷中当着很多大臣对张敞问起这件事。张敞就说:“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夫妇之间,闺房之中,还有比画眉更过头的玩乐事情,你只要问我国家大事做好没有,我替太太画不画眉,你管它干什么?
所以,读书读历史,就是懂得人情,懂得做人做事。有时候一些主管,对部属管得太琐碎了,好像要求每一个人都要当圣贤,但办事的人不一定能当圣贤。我们在孔子的弟子中看到,德行有成就的人,言语不一定成功,而言语上有成就的,如宰我、子贡,德行上未必有颜回那么标准。政治有成就的人,气度又与有德行的人不同。文学好,文章写得好,更不要问了。千古以来,文士风流。历史上文人牢骚最大,皇帝们赏赐几个宫女,找几个漂亮太太给他,多给他一点钱,官位高一点,他就没有时间牢骚了。这都是说人才的难求全,但历史上也并不是没有全才,不过,德行、言语、政事、文学都好的,实在少见。
(选自《论语别裁》)
如何应对拒不合作的高人
研究中国哲学史、文化史,要特别注意所谓隐士,这是中国文化从上古就有的一种特殊人物。青年同学研究中国文化,对于这个问题,应该密切注意。过去一百多年来,好像所有著作都没有提到这一方面,甚至于忽略,乃至说不了解。有一位同学依这个观念写博士论文,写了六年还没有完成,因为资料找不全,很痛苦。
隐士是后世的通称,汉代称为“高士”,宋朝叫作“处士”,清朝也叫“处士”。所谓隐士,第一,都是学问特别好的有道之士,认为人的生命不是究竟,否定世间的一切。第二,没有个人的欲望希求。这些人学问好、道德好,可是都跑去当隐士,永远不出来。所以庄子说他们“天子不能臣,诸侯不能友”。连皇帝请他出来做臣子都不肯,各国诸侯想与他做朋友也做不到。
中国文化对隐士思想的推崇极为高远,这是代表文化精神的一个招牌。我们要了解,道家思想形成了隐士学派,在三千年来二十六代历史上,占了非常重要的位子,扮演着很重要的角色。可以说几千年来,对中国文化影响最大的并不是孔孟,也不是老庄,而是隐士,他们是操持中国文化的幕后主角,在国家时势危急的时候出现,拨乱反正,济世救人;等到天下太平,有许多连名都不留就走了。
自古以来真正彻底的隐士,我们已经无法确实得知他们的事迹。只有道家,搜罗一部分,假托一部分,归入若隐若现的神仙传记里去了。至于我们熟悉的历史人物,如许由、巢父、伊尹、傅说、姜尚、鬼谷子、黄石公、张良、司马德操、陈抟、周颠等,只能算是“半隐士”。就是说,他们的生平,或者在前,或者在后,过的是隐士生活,其余半截的生活,就出山入世,参与现实社会,和实际政治有了牵连。
关于真正彻底的隐士和“半隐士”,宋代诗人陆放翁的一首诗可作为恰当的说明。“志士山栖恨不深,人知已是负初心,不须先说严光辈,直自巢由错到今。”他认为,真正的隐士,入山唯恐不深,避世唯恐不远,而被人知道、出了名的隐士,已经辜负当初逃隐的动机,姑且不说别有用意的严子陵,就是许由、巢父他们,被人发现了踪迹,有了“高尚其志”的隐士声名,也早就错到底了。
何以证明隐士思想对于历史文化有那么重要的影响呢?我们从三代以来,唐尧想禅位于许由的历史故事,一路看下来,都可以找到资料。
像汉高祖刘邦当了皇帝以后,因为他爱的妃子是戚姬,所以想把太子从吕后的儿子换成戚姬的儿子如意。吕后去找张良想办法,张良说,没有办法,除非把商山四皓请下来,做太子的老师。汉高祖一看,商山四皓,那是高人耶!我都请不动,竟然被太子请来了!太子不能换了,将来的皇帝位子他是坐稳了的。汉高祖这么样的英雄,还受了这些老头子摆布,为什么呢?难道汉高祖流氓的态度,真怕这几个老头子武功高吗?不是这个道理,这是隐士思想最大力量的缘故。以西方政治哲学来说,隐士就是不同意主义者;隐士思想,不是反对,但也不是赞成,只站在旁边看,照民主政治的说法,就是始终保留自己的一票不投。
中国的隐士在历代政权上始终保留有否决权的一票,历代帝王就怕这一面。一直到清兵入关,康熙都想尽办法收罗这些不同意派的人。康雍乾三代一百年之内,开了几次博学鸿词科,不要考试而请来这些人物。有些隐士不满意清政权的,最后都被康熙、乾隆挖出来了。后来袁世凯要当皇帝,也受了这个思想的严重打击。当时南通的状元张謇,是袁世凯的老师,也是不同意的,可见这样的力量也就是文化的精神,始终在这个民族里起着巨大的作用,为大政治的人,这个道理应该要了解。
商山四皓虽然没有做到真正道家所说的“被褐怀玉”,但影响了汉代早期整个的政治决策。又像东汉的严子陵等也是一样。其实历代都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外表上都做到了老子这一句“被褐怀玉”,甚至于民间流行的济公活佛也是如此。济癫和尚被许多庙主赶出来,衣裤鞋子都穿不上,最后没有办法,只好去吃肉包子喝酒去了,他也是“被褐怀玉”“外示狂夫”。所以,在表面上,儒家与道家影响了中国文化,但隐士思想的影响更为严重,因为他们的学问都是帝王师的修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