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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应该研究的书是什么呢?就是黄石公传给张良的《素书》,这一部书很难说确是伪书,但也的确是中国文化的结晶。对于为人处世及认识人物的道理,有很深的哲学见解,也可以说是看相的书。它并不是说眉毛长得如何,鼻子长得怎样,而是真正的相法。眉毛、鼻子、眼睛都不看的,大概只看这个人处世的态度和条理。
孟子也喜欢看相,不过他没有挂牌,他是注意人家的眼神,光明正大的人眼神一定很端正;喜欢向上看的人一定很傲慢;喜欢下看的人会动心思;喜欢斜视的人,至少他的心理上有问题。这是孟子看相的一科,也可说是看相中的“眼科”吧!
孔子观察人谈原则。他说:“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
“视其所以”,看他的目的是什么。
“观其所由”,知道他的来源、动机,以法理的观点来看,就是看他的犯意,刑法上某些案子是要有了犯意才算犯罪。过去中国人不大打官司,喜欢打官司的叫作讼棍。曾经有这样一个故事,有人被控用刀杀人,这是有罪的,要偿命的。有讼棍要被告一千两银子,包可无罪。被告为了保命,就是上当受骗,也只好出这一千两银子。而那个讼棍得了银子,将送出去的公文抽回来,将“用刀杀人”的“用”字,轻轻加了一笔,变成“甩”字,于是“甩”刀杀人,没有犯意,是无罪的。李陵《答苏武书》中所谓“刀笔之吏,弄其文墨”,从政的人都要了解这一点,公事办久了,从政久了,法律熟了,专门在笔杆上做功夫,害死人杀死人,比刀都厉害。
“察其所安”,再看看他平常做人是安于什么,能不能安于现实。譬如有些人就很难安,有一位七十多岁的朋友,已满头白发,读书人,学问蛮好。刚刚退休,太太过世了,在生活上打牌没有兴趣,书法好但没兴趣写字,本可看书,但是拿到书就想睡觉,躺下来又睡不着。因为他太无聊、寂寞,事事无兴趣,只好交了个女朋友,我劝他不必结婚了。他这种现象,就是老年人的无所安,心不能安,年轻人也一样,这是心理上的问题。一个人做学问修养,如果平常无所安顿,就大有问题。有些人有工作时,精神很好;没有工作时,就心不能安,可见安其心之难。
孔子以这三点观察人,所以他说“人焉廋哉?人焉廋哉”。这个廋是有所逃避的意思。以这三个要点来观察人,就没什么可逃避的了。看任何一个人做人处世,他的目的何在,他的做法怎样。前者属思想,后面属行为。另外,再看他平常的涵养,他安于什么。有的安于逸乐,有的安于贫困,有的安于平淡。学问最难是平淡,安于平淡的人,什么事业都可以做,因为他不会被事业所困扰。这个话怎么说呢?安于平淡的人,今天发了财,他不会觉得自己钱多了而弄得睡不着觉;如果穷了,也不会觉得穷,不会感到钱对他的威胁。所以安心是最难。以这三点观人,放在《为政》篇中,就是知人励品的重点所在。
(选自《论语别裁》《列子臆说》)
要能办事的人,还是要懂事的人
(一)办事与懂事
老子所看到的春秋时代,正是开始衰乱的时期,乱象已蔚,人为之过。因此,他更进一层而深刻地指出,当时应病与药的“尚贤”偏方,其后果是有莫大的后遗症的。贤能的标准,千古难下定论。但是推崇贤者的结果,却会导致许多伪装的言行。当时各国诸侯,为了争地称霸,不惜任何代价网罗天下才能智士,凡是才智之士,便统称为“贤者”。而这一类的贤者愈多,则天下的乱源也就愈难弭平。所以他指出“不尚贤,使民不争”的主张。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
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
暂时推开老子,介绍后世三则故事,便更容易明白老子立言的用意。
一是南宋名儒张南轩(栻)和宋孝宗的对答:
宋孝宗言:“难得办事之臣。”右文殿修撰张栻对曰:“陛下当求晓事之臣,不当求办事之臣。若但求办事之臣,则他日败陛下事者,未必非此人也。”
晓事,是唐宋时代的白话,也就是现代语“懂事”的意思。张南轩对宋孝宗建议,要起用懂事的人,并非只用能办事而不懂事的人,的确是语重心长的名言,也是领导、为政者所必须了解的重点。
一是明人冯梦龙自叙《古今谭概》所记:
昔富平孙冢宰(孙丕扬,富平人,字叔孝,嘉靖进士,拜吏部尚书,追谥恭介)在位日,诸进士谒请,齐往受教。孙曰:“做官无大难事,只莫作怪。真名臣之言,岂唯做官乎!”
天下人才,贤士固然难得。贤而且能的人才,又具有高明晓事的智慧,不炫耀自己的所长,不标奇立异,针对危难的弊端,因势利导而致治平的大贤,实在难得。以诸葛亮之贤,一死即后继无人,永留遗憾。虽然魏延、李严也是人才,但诸葛亮就是怕他们多作怪,因此不敢重用,此为明证。
一是清末刘鹗在所著《老残游记》中记述的一则故事。为了一位久仰大名的清官,不惜亲自出京游览求证,但所得结果使他大失所望。因此他得一结论说:“天下事误于奸慝者,十有三四。误于不通世故之君子者,十有六七。”这又是从另一角度描述贤而且能的人才难得。
对于这个问题,乾隆时代的监察御史熊学鹏,就张栻(南轩)对宋孝宗的问答,写了一篇更深入的论文,可以暂借作为结案:
臣谨按:张栻立言之心,非不甚善。而其所谓“不当求办事之臣”数语,则未能无过也。
天下有欲办事而不晓事者,固足以启纷扰之患。天下有虽晓事而不办事者,尤足以贻废弛之忧。
盖人臣敬事后食,见事欲其明,而任事更欲其勇;明而不勇,则是任事时,先无敬事之心,又安望其事之有济,且以奏厥成效哉。
况“敬事”二字,有正有伪,不可不于办事求之也。在老成慎重通达治体之人,其于一事之是非曲直,前后左右,无不筹划万全,而后举而行之。官民胥受其福。朝廷因赖其功,以为晓事,是诚无愧于晓事之名矣。
若夫自负才智,睥睨一世者,当其未得进用,亦尝举在延之事业而权其轻重,酌其是非,每谓异日必当奋然有为。一旦身任其责,未几而观望之念生,未几而因循之念起,苟且迁就,漫无措置。
彼非不知事中之可否,而或有所惮而不敢发,或有所碍而不肯行,于是托晓事之说以自便其身家,而巧为文饰。
是人也,用之为小臣,在一邑则一邑之事因之而懈弛。在一郡,则一郡之事因之而阘茸。效奔走,则不能必其勇往而直前。司案牍,则不能必其综核而悉当。至用之为大臣,而其流弊更不可胜言矣。
夫大臣者,膺朝廷股肱心膂之寄,所当毅然以天下事为己责,与人君一德一心,以成泰交之盛者也。如不得实心办事之人,而但以敷衍塞责者,外示安静以为晓事,国家亦乌赖有是人为哉。
且以是人而当重任,任其相与附和者,必取疲懦软熟,平日再不敢直言正色之辈,而后引为同类,谬为荐扬,久而相习成风,率皆顽钝无耻,而士气因以扫地矣。
所以《易》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夙夜匪懈,以事一人”。
夫为王臣,而至以匪躬自励,事一人,而必以夙夜自警,是岂徒晓事而不办事者所得与哉。
要之,事不外乎理。不审乎理之所当然,而妄逞意见,以事纷更者,乃生事之臣,究非办事之臣也。
所谓办事者,以其能办是事而不愧,则非不晓事之臣,明矣。
臣愚以为张栻恐宋孝宗误以生事之臣,为办事之臣,只当对曰:陛下固欲求办事之臣,更于办事之臣中,而求晓事之臣。则心足以晓事,而身足以办事。心与身皆为国用,于以共勷政治,庶乎其得人矣。
我们更进一层,便可知对于“选贤与能”的贤能标准,很难遽下定义。以道德作标准吗?以仁义作标准吗?或以才能作标准吗?无论如何,结果都会被坏人所利用,有了正面标准的建立,就有反面作伪模式的出现。所以古人说“一句合头语,千古系驴橛”。说一句话,一个道理,就好比你打了一个固定的桩在那里,以为拴宝贵东西所用,但用来用去用惯了,无论是驴或是鹰犬,也都可以拴挂上去,那是事所必至,理有固然。
实际上我们晓得,“尚贤”“不尚贤”到底哪一样好,都不是关键所在。它的重点在于一个领导阶层,不管对政治也好,对教育或任何事,如果不特别标榜某一个标准,某一个典型,那么有才智的人,会依着自然的趋势发展,才能不足的人也就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倘使是标榜怎样做才是好人,大家为了争取这种做好人的目标,终至不择手段去争取那个好人的模式。如果用手段而去争到好人的模式,在争的过程中,反而使人事起了紊乱。所以,老子的“不尚贤,使民不争”并非是消极思想的讽刺。
(二)法家用法治领导社会
法家学说出于道家的支流,与老庄思想息息相通。法家最有名的韩非子提出一个理论,可以说是老子“不尚贤,使民不争”的引申发挥,但他提倡用法治领导社会,并不一定需要标榜圣贤道德的政治。他说:“相爱者比周而相誉,相憎者朋党而相非,非誉交争,则主惑乱矣……家有常业,虽饥不饿;国有常法,虽危不亡。夫舍常法而从私意,则臣下饰于智能;臣下饰于智能,则法禁不立矣。”
他说,人类社会的心理很怪。彼此喜欢“比周”,大家在一起肩比肩(“比”字就好像一个人在前面走,我从后面跟上来。“比”字方向相反的话就成为“背”。你向这面走,我向那面走,便是“背道而驰”。懂了这个字的写法,便可了解后世称“朋比为奸”的意义。“周”是圈圈),彼此两三个人情投意合,就成为一个无形的小圈子。若有人问到自己的朋友:“老张好吗?”就说:“我那个朋友不得了,好得很。”如果有人说他朋友不好,就会与人吵起架来。相反地,对自己所讨厌的人,就会联合其他人予以攻击。
其实,人类社会对人与人之间的是非毁誉,很难有绝对的标准。站在领导地位的人,对于互相怨憎的诽谤和互相爱护的称誉,都要小心明辨,不可偏听而受其迷惑。如果先入为主,一落此偏差,则人主惑矣。
过去有人批评我们中国人和华侨社会说:“两个中国人在一起,就有三派意见,由此可见中国民族性不团结的最大缺点。”我说这也不一定,只要是人类,两个人在一起就会有三派意见。譬如一对夫妻,有时就有几种不同意见,只是为情为爱的迁就,以致调和,或一方舍弃自我的意见。又例如一个大家庭里有许多兄弟姐妹,有时意气用事,互相争吵,实在难以确定谁是谁非,只可引用一个原则。凡是相争者,双方都早已有过错了。因此法家主张居领导地位的人,对左派右派之间的诽誉,只有依法专断,不受偏爱所惑,就算是秉公无私了。
韩非子由家庭现象,扩而充之,推及一个国家,便说:“家有常业,虽饥不饿;国有常法,虽危不亡。夫舍常法而从私意,则臣下饰于智能;臣下饰于智能,则法禁不立矣。”这就是代表法家思想的一个关键,不特别标榜圣贤政治。他们认为人毕竟都是平常人,一律平等,应该以法治为根本才对。这种道理正是与老子的“不尚贤,使民不争”互为表里,相互衬托。由此可知,法家思想确实出于道家。
(三)法家的反面
前汉时代,崇拜道家学术的淮南子,提出了与法家主张相反的意见,如说:“鸟穷则啄,兽穷则触,人穷则诈。峻刑严法,不可以禁奸。”这正如老子所说的“长短相形,高下相倾”,有正面就有反面。淮南子是道家,他以道家思想又反对法家,而法家原也出于道家,这是一个颇为有趣的问题。
淮南子说,鸟饿了抓不到虫吃的时候,看到木头,不管什么都啄来吃。野兽真的饿了,为了获得食物,管你是人或是别的什么都敢去碰。人到穷的时候,就想尽办法以谋生存,骗人也得要骗。韩非子说“国有常法,虽危不亡”,淮南子却说不见得,纵使法令非常严格,动不动就判死刑,然而众生业海,照样犯罪杀人,这就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没有办法的事。真到穷凶极恶的时候,就胡作非为,因此还是要以道德的感化,才能够使天下真正太平。
不管如何说,各家的思想都有专长。尤其在春秋战国,诸子百家的书籍多得不可计数,有着说不完的意见。著作之多,多到令人真想推开不看了。往往我们觉得自己有一点聪明,想的道理颇有独到之处。但是凑巧读到一本古书,脸就红了。因为自己想到的道理,古人已经说过,几千年前就有了,自己现在才想到,实在不足为贵。总之,像上面讨论的这些正反资料,在书中多得很。
再回过来讲老子的“不尚贤,使民不争”。此处之贤,是指何种贤人而说?真正所标榜的贤人,又贤到何种程度?很难有标准。不论孔孟学说或者老庄言论,各家所指的圣贤,要到达何种标准都很难确定。所以,属于道家一派的《抱朴子》说:“白石似玉,奸佞似贤。”一方白色的好石头,晶莹剔透,看起来好像一块白玉。但就它的质地来看,不论硬度、密度都不够真玉的标准,实际上只是一种质地较好的石头而已,充其量只能叫它什么“石”,如“青田石”“猫眼石”等。至于人也是如此,有时候大奸大恶的人,看起来却像个大好的贤人。所以贤与不贤很难鉴定。我们用这些观点来解释老子的“不尚贤,使民不争”,相信会更有帮助。
(四)临病对症的药方
老子往往将道的体相与作用,混合在一起讨论。而且在作用方面,所谓老庄的“道”,都是出世的修道和入世的行道,相互掺杂,应用无方,妙用无穷,甚至妙不可言。所以,读老庄如读《孙子兵法》,所谓“运用之妙,在乎一心”。要想把《老子》的内涵完全表达出来是很费事的,尤其在入世应用之道方面,常常牵涉到许多历史哲学,利用史实加以选择,透过超越事实的表面层,寻求接近形而上道理的讨论。这在一般学府中应该属于一门专门课程,但是许多地方,牵涉到历史事实的时候,就很难畅所欲言。
几年前,社会上发起一个“敬老会”,对老人,表扬其年高德劭。第一次举办时,我就发现,这简直是在玩弄老人,为老人早点送终的办法。叫年纪那么大的老人坐在那儿听训、领奖,还要带去各地游览。实际上,对于老人是一种辛苦的负担,我想那些老人可能累坏了,而且更因为这种风气一开,就有许多人也不免想进入被“敬老”的行列,这样就变成有所争了。岂不见老子说“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吗?又如,我们标榜好人,让好人受奖,开始动机没有什么不对,但形成风气后,社会上就有人想办法去争取表扬,那么表扬好人的原意也就变质了。我每年也接到推荐好人好事的公文,但我看来好人好事太多,推荐谁去好呢?而且征求一下,大家只对我一笑,摇摇头,摆摆手,谁也不肯接受推荐。我常常笑着说:有两个好人,我想推荐,可惜一个已经死了,一个还未投生。大概我还勉强像小半个好人,只是我也同大家一样,讨厌人家推荐我,更怕自己推荐自己。还是相应不理,让贤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