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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邕《刘镇南碑》写道:“蔽芾甘棠,召伯听讼。周人勿划,我赖其桢。欲报之德,胡不亿年。”②汉代碑刻资料中多有类似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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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诗•召南•甘棠》歌颂召公事迹:“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芨。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说。”毛亨《传》解释说:“《甘棠》,美召伯也。召伯之教,明于南国。”郑玄《笺》:“召伯听男女之讼,不重烦劳百姓,止舍小棠之下而听断焉。国人被其德,说其化,思其人,敬其树。”毛亨以为次篇《行露》即反映“召伯听男女之讼”案例:“《行露》,召伯听讼也。衰乱之俗微,贞信之教兴。强暴之男,不能侵陵贞女也。”这里所说到的“男女”“百姓”,其实是可以同通常人们使用的“民”的概念对应思考的。
②《蔡中郎集》卷六。
深刻的政治文化信息。《隶释》卷六《北海相景君铭》在颂扬景君“兴利惠民”的事迹后,又说到百姓哀伤其逝世:“民□思慕,远近搔首。农夫醇未,商人空市。随舆饮泪。”碑文正文最终有总结性的文字:“辞曰:考积幽安,〔丧至〕□兮,□贤□□,翔议郎兮,再命虎将,绥元元兮,规英集谟,主忠信兮,羽卫潘屏,抚万民兮,□□□□,恩弥盛兮,宜参鼎绑,坚干祯兮,不永麋寿,弃臣子兮,仁敷海岱,著《甘棠》兮,刊石勒铭,□不亡兮。”有注家说:“《甘棠》,即《诗•甘棠》。”①景君“兴利惠民”致使“民□思慕”,以其“抚万民兮”,以致民众“恩弥盛兮”。其事迹的直接表现,是与“民”的关系,一如召公之“甚得兆民和”。又《冀州刺史王纯碑》称颂王纯“恩加穷民”的事迹,也使用“甘棠”典故:“□化甘棠,□过宥罪,政尚宽弘。”《隶释》卷七《沛相杨统碑》也写道:“德□化圻民,威□怀殊俗,慕义者不肃而成,帅服者变衽而属。”及其逝世,“□民很尔,莫不陨涕。”其辞曰:“刚柔攸得,□和□平。勋迹□矣,莫与争光。甘棠遗爱,东征企皇。”《隶释》卷九《广汉属国候李翊碑》也有“咏其《甘棠》”的说法。《隶释》卷一二《赵相雍劝阙碑》也写道:“在官五载,莅政清平,有甘棠之化。”②又如《隶释》卷二○《王子香庙颂》:“百姓追美甘棠”,《隶续》卷三《严新碑》:“农夫桑妇□,叹欲□□人”,“今歌于道□,□□甘棠君”,也都体现出“甘棠”作为一种政治文化符号,不仅仅是“召公之政”的历史纪念,也指示着一种行政风格的导向。又如《隶续》卷一一《武都太守耿勋碑》:“岁在癸丑,厥运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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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高文:《汉碑集释》,河南大学出版社1997年11月版,第73页。
②《隶释》卷二六作《赵相雍府君碑》。
雨,伤害稼穑,率土普议,开仓振澹,身冒炎赫火星之热,至属县,巡行穷匮,陟降山谷,经营拔涉,草止露宿,抹活□餐千有余人,出奉钱两□□作衣,赐给贫乏,发荒田耕种,赋与寡独王佳小男杨孝等三百余户,减省贪吏二百八十人,劝勉趋时,百姓乐业,老者得终其寿,幼者得以全育,甘棠之爱,不是过矣,又开故道铜官,铸作钱器,兴利无极,外羌且□等,怖威悔恶,重译乞降,修治狭道,分子效力,□□如农,得众兆之欢心,可谓卬之若明神者已。”“其辞曰:泰华惟岳,神曜吐精,育兹令德,既喆且明,蹇谓耿君,天胙显荣,司牧莅政,布化惟成,柔嘉惟贼,穆如风清,勤恤民隐,拯厄扶倾,匪皇启处,东抚西征,赤子遭慈,以活以生,山灵挺宝,匈 乃平,恺悌父母,民赖以宁。”所谓“甘棠之爱”,体现为“得众兆之欢心”,体现为“勤恤民隐,拯厄扶倾”,“赤子遭慈,以活以生”,“恺悌父母,民赖以宁”。“老者得终其寿,幼者得以全育”,“贫乏”“寡独”得到救济。而所谓“得众兆之欢心”,自然可以使人联想到“召公之治西方,甚得兆民和”。
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反映民间礼俗和社会生活的《焦氏易林》一书①中,也可以看到涉及“甘棠”的文字。如《焦氏易林》卷二《师•蛊》:“精洁渊塞,为谗所言。证讯诘问,系于枳温。甘棠听断,怡然蒙恩。”②卷六《复•巽》:“闭塞复通,与善相逢。甘棠之人,解我忧凶。”卷八《离•需》:“高木腐巢,漏湿难居。不去甘棠,使我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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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参看王子今:《<焦氏易林〉的思想史研究——兼论汉代经典文化与民俗文化的交接》,《秦汉思想文化研究》,希望出版社2005年7月版。
② 又《焦氏易林》卷一四《旅•解》:“清洁渊塞,为人所言。证训诘问,系于枳温。甘棠听断,昭然蒙恩。”
“甘棠听断,怡然蒙恩”等文句,反映这些歌谣体文字的传诵者处于社会下层的身份。可以“解我忧凶”,“使我无忧”的所谓“甘棠之人”,就是以召公为榜样的循吏。
(六)循吏的榜样:“民皆乐其生”
“循吏”,是“奉职循理”、“奉法循礼”①,道德言行以及行政风格都符合儒学标范的官吏。“循吏”也因此成为从政人员的榜样。
“循吏”的政治原则是“为政宜民”。洪迈《容斋四笔》卷四《左黄州表》:“为政宜民,见于歌颂。史官当特书之于‘循吏’中,而仅能不没其实,故为标显于此。”司马迁作《史记•循吏列传》,“为政宜民,见于歌颂”,形成了历史影响,于是后来的史书多有继作。然而太史公起初之用意似不很明确。②杨绍文《云在文稿•读史记循吏传》说:“太史公作《循吏传》,列孙叔敖、子产、公仪休、石奢、李离五人。且迁之书,上自五帝,下至秦汉,而此五人者皆在周之末世。又孙叔敖、子产、公仪休,非以吏治为名,而奢与离又绝不载其政绩,世多以为疑。”有人理解为司马迁以此发表对汉代吏治的批评。如沈豫《读史杂记•史记循吏列传》说:“《循吏列传》孙叔敖、子产、公仪休、石奢、李离共五人,枚举前朝,而汉代无一及焉,其吏治概可知矣。”尚镕《史记辨正》卷一O《循吏列传》也写道:“此迁刺武帝宠用酷吏,贼虐烝民而为传也。首曰‘何必威严’,次序孙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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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史记•循吏列传》。
② 郑樵《通志》卷一六九《循吏传一》:“《史记》始作而有《循吏传》,后世因之不能易也。虽晋宋梁后魏曰‘良吏’,南齐曰‘良政’,其实皆‘循吏”也。”
敖、子产、公仪休、石奢、李离五人,不拘时代,不用联贯,简净隐厚,斯为不愧循吏,而汉臣无一足与其数矣。”
《史记•循吏列传》开篇有太史公曰:“法令所以导民也,刑罚所以禁奸也。文武不备,良民惧然身修者,官未曾乱也。奉职循理,亦可以为治,何必威严哉?”司马迁是在提示从政人员们注意,官吏“奉职循理”,是“为治”即进行正常的合理的行政管理的根本。而要求得这种“治”,执政者必须精心处理好与“民”的关系。所谓“导民”,即引导使“良民惧然身修”。而“良民”“身修”,是配合“循吏”“为治”的最基本的社会条件。①
《史记•循吏列传》中名列第一的,是楚相孙叔敖。关于孙叔敖的行政成功,司马迁总结道:“施教导民,上下和合,世俗盛美,政缓禁止,吏无奸邪,盗贼不起。秋冬则劝民山采,春夏以水,各得其所便,民皆乐其生。”“导民”与“上下和合”的关系,值得重视。应当说,实现“民皆乐其生”的境界,是司马迁肯定的政治理念中的一项基本原则。楚庄王时,币制改革,“百姓不便,皆去其业。”面对“市乱,民莫安其处”的局面,孙叔敖果断决定恢复旧制,使民心得以稳定。司马迁肯定了他的执政原则:“此不教而民从其化,近者视而效之,远者四面望而法之。”子产主持郑国政务,扭转了“上下不亲,父子不和”的情形,实现了“市不豫贾”、“门不夜关”、“道不拾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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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有人理解此意,然而并不赞同以下层民众为“本”的理念。如宋人叶适《习学记言》卷二〇《史记》:“奉法循理亦可以治,何必威严。此对惨酷者而言,非本论也。季康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也,小人之德草也,草尚之风必偃。盖是时吏治已趋于酷矣。而孔子之论如此,既不以本对末,固不以末胜本也。迁谓奉法循理亦可以治,是以末胜本也。后世之治终不能反之正者,自迁之为《循吏传》始。”
“田器不归”、“士无尺籍”的“治”的局面。子产去世,“丁壮号哭,老人儿啼,曰:‘子产去我死乎!民将安归?’”①鲁相公仪休“奉法循理”,“使食禄者不得与下民争利,受大者不得取小。”也被树立为政治榜样。
(七)“上顺公法,下顺人情”
司马贞《索隐》为《循吏列传》解题,说:循吏,“谓本法循理之吏也。”所根据的应是《史记•太史公自序》:“奉法循理之吏,不伐功矜能,百姓无称,亦无过行。作《循吏列传》第五十九。”而其所本之“法”,所循之“理”,自是以民本主义为主题的。颜师古注解释《汉书•循吏传》之“循吏”身份:“循,顺也,上顺公法,下顺人情也。”所谓“下顺人情”,其实亦犹如说“下顺民意”,也可以读作对“得兆民和”以至“甚得兆民和”的一种解说。
《汉书•循吏传》表彰的“循吏”,其品格和作风“皆谨身帅先,居以廉平,不至于严,而民从化”。文景时代的著名循吏有“河南守吴公、蜀守文翁之属”。“文翁终于蜀,吏民为立祠堂,岁时祭祀不绝。”此后,“王成、黄霸、朱邑、龚遂、郑弘、召信臣等,所居民富,所去见思,生有荣号,死见奉祀,此廪廪庶几德让君子之遗风矣。”关于召信臣事迹有更具体的表述:“好为民兴利,务在富之。”②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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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太史公曰:“子产病死,郑民号哭。”司马贞《索隐》:“案:《左传》及系家云子产死,孔子泣曰:‘子产,古之遗爱也。’又《韩诗》称子产卒,郑人耕者辍耒,妇人捐其佩玦也。”
② 有学者据此认为,“循吏之好,好在一心‘为民’,好在时时处处为百姓‘兴利’,并竭力‘富之’,让其过上富裕生活。”刘隆有:《古代的循吏》,《华夏文化》2007年第2期。
所谓“所去见思”的情形,一如“甘棠”故事。①《汉书•叙传下》是这样总结该篇的主旨的:“谁毁谁誉,誉其有试。泯泯群黎,化成良吏。淑人君子,时同功异。没世遗爱,民有余思。述《循吏传》第五十九。”所谓“遗爱”,所谓“余思”,字句之后似乎隐约可以看到在集权政治烈日强光下,召公“甘棠”追求“得兆民和”的政治文化的绿荫。
《后汉书•循吏列传》记录了十二位能够“导德齐礼”,被看作“一时之良能也”的模范官员的“殊闻显迹”。他们的行政实践,使得“民得利益”,于是“父老称歌”,“以仁惠为吏民所爱”。《后汉书•循吏列传》:“赞曰:政畏张急,理善亨鲜。推忠以及,众瘼自蠲。一夫得情,千室鸣弦。怀我风爱,永载遗贤。”与召公“甚得兆民和”类似的政治反响,有任延“九真吏人生为立祠”,王涣“病卒,百姓市道莫不咨嗟。男女老壮皆相与赋敛,致奠醊以千数”,“涣丧西归,道经弘农,民庶皆设盘桉于路”,“民思其德,为立祠安阳亭西,每食辄弦歌而荐之”,②许荆“远近称之”,“卒于官,桂阳人为立庙树碑”,孟尝“被征当还,吏民攀车请之,尝既不得进,乃载乡民船夜遁去”,“邻县士民慕其德,就居止者百余家”,刘宠“母疾,弃官去。百姓将送塞道,车不得进,乃轻服遁归”,童翊“化有异政,吏人生为立碑”这些事迹,虽然情节各异,受到民众爱戴和怀念的情形,似乎都是“召公之治西方,甚得兆民和”故事的翻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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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宋]王应麟《困学纪闻》卷一五《考史》:“绍兴间李谊言,《汉循吏传》六人,而五人出于宣帝。《酷吏传》十二人,而八人出于武帝。”“吏治视上之趋向。”
②《后汉书•循吏列传•王涣》:“永初二年,邓太后诏曰:‘……故洛阳令王涣,秉清修之节,蹈羔羊之义,尽心奉公,务在惠民,功业未遂,不幸早世(逝),百姓追思,为之立祠。’”
《循吏传》其实并没有全面收纳所有“循吏”的事迹。《汉书•循吏传》说“王成、黄霸、朱邑、龚遂、郑弘、召信臣等,所居民富,所去见思,生有荣号,死见奉祀”,其中“郑弘”自有传,其事迹未列入《循吏传》中。又如《隶释》卷九《司隶校尉鲁峻碑》:“辟司徒府,举高第,侍御史。东郡顿丘令。视事四年,比纵豹、产,化行如流,迁九江太守,口残酷之刑,行循吏之道。统政□载,穆若清风。有黄霸、召信臣在颖南之歌。”鲁峻“行循吏之道”,其政治品格表现为坚持“事帝则忠,临民则惠”的原则。
以“下顺人情”为行政风格的“循吏”层出不穷,体现出汉代在大一统体制得以巩固的背景下,政治管理形式走向成熟。所谓“人情”,在这里意味着较宽广社会层面的愿望和期求。而所谓“遗爱”、“余思”所体现的民众对于这些模范官吏的情感追念,其实也是他们的政治态度的表达。作为重要的思想文化信息,汉代思想史研究者也不应当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