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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汉书•董仲舒传》亦可见:“《诗》云:‘宜民宜人,受禄于天。’为政而宜于民者,固当受禄于天。”又《王莽传中》:“《诗》曰:‘宜民宜人,受禄于天。保右命之,自天申之。’此之谓也。”颜师古注:“《大雅•假乐》之诗也,言有功德宜于众人者,则受天之福禄,天乃保安而佑助之,命以邦国也。”
② 《北堂书钞》卷一五引贾谊《新书》。
③ 《蔡中郎集》卷二《上始元服与群臣上寿》。
④ 《汉金文录》卷五。
⑤ 《汉印文字征》九•十四。
⑥ 《汉印文字征补遗》九•六。
⑦ 据“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文物图像研究室资料库,http://saturn.ihp.
sinica.edu.tw/~wenwu/search.htm;姚军英《河南襄城县出土西汉晚期四神规矩镜》释作“多贺君家受大福”,《文物》1992年第1期。
了“宜民宜人”将有益于政权稳定,有益于国祚长久的认识。
“和众”的说法初见于《左传》①,亦见于汉代人的著作《吴越春秋》卷五《勾践归国外传第八》:“圣人将动,必顺辞和众。”曹植的政论也说:“群下欣欣,归心圣德,宣仁以和众,迈德以来远。”②
(三)“上下和合”追求
《史记•循吏列传》说到“上下和合”。《史记》中所见“上下和合”之另一例见于《魏世家》:“文侯受子夏经艺,客段干木,过其闾,未尝不轼也。秦尝欲伐魏,或曰:‘魏君贤人是礼,国人称仁,上下和合,未可图也。’文侯由此得誉于诸侯。”实现“上下和合”的境界,使得战国激烈竞争时代敌国“未可图也”,从而无敌于天下。
“和合”,在汉代已经成为调整社会关系的一种理想原则。高层执政集团内部首先强调“和合”秩序。皇族内部的高度凝聚和团结和谐,即《史记•三王世家》所谓“和合骨肉”。《焦氏易林》卷八《离•屯》所谓“和合六亲”,似将“和合”原则拓展至于指导更宽层面的宗族生活。③《汉书•杜延年传》“合和朝廷”,更扩展了团结的层面。而“上下和合”,则反映了更广大社会人群的一致的政治态度,甚至体现了大多数社会成员的政治和谐倾向。《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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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左传•宣公十二年》说,“武有七德”,“夫武,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者也。”
②《艺文类聚》卷一二引曹植《汉二祖优劣论》。
③《焦氏易林》卷八《离•屯》:“坐朝乘轩,据国子民。真叔受命,和合六亲。”或作:“坐车乘轩,据国子民。虞叔受命,六合和亲。”
乐书》的表述,则是“合和父子君臣,附亲万民。”《后汉书•杜诗传》对于同样的政治意境的表述,即:“海内合和,万姓蒙福,天下幸甚。”
《汉书•公孙弘传》记载了公孙弘对策即回答汉武帝的征询时曾经发表的有关“和”与“和合”的意见:“臣闻之,气同则从,声比则应。今人主和德于上,百姓和合于下,故心和则气和,气和则形和,形和则声和,声和则天地之和应矣。故阴阳和,风雨时,甘露降,五谷登,六畜蕃,嘉禾兴,朱草生,山不童,泽不涸,此和之至也。故形和则无疾,无疾则不夭,故父不丧子,兄不哭弟。德配天地,明并日月,则麟凤至,龟龙在郊,河出图,洛出书,远方之君莫不说义,奉币而来朝,此和之极也。”这位儒学政客的这段话,是答复汉武帝就“上古至治”“阴阳和”提出的策问而引出的。汉武帝说了一个“阴阳和”,公孙弘竟然一口气说了14个“和”以为回答。尤其是提出了追求“和之至”、“和之极”的理念,值得我们在理解“和”的政治文化涵义时参考。“和”的境界,是超过“同”与“比”,超过“从”与“应”的。
《太平御览》卷五二二引《礼稽命征》曰:“礼之动摇也,与天地同气,四时合信,阴阳为符,日月为明,上下和洽,则物兽如其性命。”所谓“上下和洽”,就是“上下和合”。《太平御览》卷五六五引《说苑》说到“天气”、“地气”和“人气”。关于“人气”,有这样的论说:“中元者,人气也。其气以定万物,通于四时,象天心理礼乐,通上下四时之气,和合人之情,以慎天地者也。”①所谓“和合人之情”的意义,值得我们深思。②这种营造“和合人之情”的文化意念,与汉代政治意识中的“得民和”追求,思想趋势完全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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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这段文字不见于今本《说苑》。
② 参看王子今:《汉代社会意识中的“和合”观》,《社会科学》2006年第7期。
前引汉桓帝诏所谓“天人协和”以及“遐迩洽同”,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上下和合”的含义。其内容与“民和”的关系,亦明朗可知。
(四)“得民和”的历史标范:“召公之政”“召公之风”
司马迁在《史记•燕召公世家》中记述了召公治民成功,得到普遍赞誉的故事:“召公之治西方,其得兆民和。召公巡行乡邑,有棠树,决狱政事其下,自侯伯至庶人各得其所,无失职者。召公卒,而民人思召公之政,怀棠树不敢伐,哥(歌)咏之,作《甘棠》之诗。”“甘棠”成为“召公之政”的历史纪念。而所谓“甚得兆民和”,则是“召公之政”的成功标志。
召公及其政治事迹,在汉代有相当高的社会知名度,有相当强的文化影响力。童蒙课本《急就篇》卷一有“燕楚庄”,颜师古注:“燕邵公奭,本周之同姓,其后以国为氏云。楚庄,言慕楚庄王也。”说到“燕”即想到“燕邵公奭”,或许确实也体现了汉代民间社会意识对“民人思召公之政”的某种以“慕”为倾向的历史记忆。汉代有以“邵公”为名者。①汉末袁安以“召公”为字,其行为也以召公为榜样。②何休亦“字邵公”。③《隶释》卷三《张公神碑》可见“扶风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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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太平御览》卷五一〇引嵇康《高士传》:“李邵公,上郡人。”“邵公,王莽时辟地河西,建武中窦融欲荐之,面辞乃止。家累百金,优游自乐。”
②《太平御览》卷九七五引《汝南先贤传》曰:“袁安,字召公。除阴平长时,年饥荒,民皆菜食,租入不毕,安听使输芋。曰:‘百姓饥困,长何得食谷?先自引芋,吏皆从之。”《太平御览》卷四七〇引司马彪《续汉书》曰:“袁安,字邵公。”《后汉书•袁安传》:“袁安,字邵公。”
③《后汉书•儒林列传下•何休》。
陵□□邵公”题名,应当也是以“邵公”为字的例证。这些现象,都可以看作对召公深心“思”“慕”的反映。①
《诗•召南•甘棠》:“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芨。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说。”毛亨《传》:“《甘棠》,美召伯也。召伯之教,明于南国。”郑玄《笺》:“召伯听男女之讼,不重烦劳百姓,止舍小棠之下而听断焉。国人被其德,说其化,思其人,敬其树。”毛亨以为次篇《行露》即反映“召伯听男女之讼”案例:“《行露》,召伯听讼也。衰乱之俗微,贞信之教兴。强暴之男,不能侵陵贞女也。”②这里所说到的“男女”“百姓”,其实是可以同通常人们使用的“民”的概念对应思考的。
对于召公故事的细节,汉代政论中有不同的理解。例如对于为什么“巡行乡邑,有棠树,决狱政事其下”,“止舍小棠之下而听断焉”,我们可以看到与郑玄所谓“不重烦劳百姓”的分析不同,又有多种具体解说。
一说出于避免“妨农业之务”的考虑。《盐铁论•授时》:“贤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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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明人陈士元《名疑》卷三写道:“汉人名字有同前人字谥者。如鲁恭字仲康,伏恭字叔齐,翟宣字太伯,张禹、张敏俱字伯达,窦融字周公,袁安、何休俱字邵公,张步字文,公庆普、丁鸿俱字孝公,伏湛字惠公,陈重字景公,刘昆字桓公,耿夔字定公,陈宠字昭公,赵意字伯阳(意一作嘉),卫宏、蔡伦俱字敬仲,戴封、刘顺俱字平仲,翟义字文仲,傅毅字武仲,冯逡、卫飒、唐檀俱字子产,寒朗、乐恢俱字伯奇,应奉字世叔,何熙、淳于恭俱字孟孙,郭躬字仲孙,贾逵、种磊俱字景伯,邓彪字智伯。其与孔门弟子同字者,如陈蹇字仲弓,郑崇字子游,马武、许荆俱字子张,王尊、吾丘寿王俱字子贡,杜钦、杜邺、彭祖、孔光、萬章俱字子夏,第五伦字伯鱼,坚镗字子伋,傅赞字南容。”汉人名字用字体现的慕古倾向,“字邵公”是典型之例。
② 其诗曰:“厌泡行露。岂不夙夜,谓行多露。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狱?虽速我狱,室家不足。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讼?虽速我讼,亦不女从。”
曰:‘古者,春省耕以补不足,秋省敛以助不给。民勤于财则贡赋省,民勤于力则功筑罕。为民爱力,不夺须臾。故召伯听断于甘棠之下,为妨农业之务也。’”或说事在“当桑蚕之时”,召公的行为在于“不欲变民事”。《说苑》卷五《贵德》又说“当桑蚕之时,不欲变民事”,与“为妨农业之务”略不同:“圣人之于天下百姓也,其犹赤子乎?饥者则食之,寒者则衣之,将之养之,育之长之,唯恐其不至于大也。《诗》曰:‘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麦。《传》曰:‘自陕以东者,周公主之;自陕以西者,召公主之。’召公述职,当桑蚕之时,不欲变民事,故不入邑中,舍于甘棠之下而听断焉。陕间之人,皆得其所。是故后世思而歌咏之。善之故言之,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歌咏之。夫诗思然后积,积然后满,满然后发,发由其道而致其位焉。百姓叹其美而致其敬。甘棠之不伐也,政教恶乎不行。孔子曰:‘吾于《甘棠》,见宗庙之敬也,甚矣,思其人,必爱其树,尊其人,必敬其位,顺安万物,古圣之道几哉。’”①《白虎通义•巡狩》引《诗》“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芨”,又说:“言邵公述职亲说舍于野树之下也。”随后写道:“《春秋榖梁传》曰:‘古之君人者,必时视民之所勤。”也强调对“民勤”的关注。
一说出发点在于避免营造寺舍,以省民力。《韩诗外传》卷一:“昔者,周道之盛,邵伯在朝,有司请营邵以居。邵伯曰:‘嗟!以吾一身,而劳百姓,此非吾先君文王之志也。’于是,出而就蒸庶于阡陌陇亩之间而听断焉。邵伯暴处远野,庐于树下,百姓大悦,耕桑者倍力以劝。于是岁大稔,民给家足。其后在位者骄奢,不恤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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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孔子家语•好生》:“孔子曰:‘吾于《甘棠》,见宗庙之敬甚矣,思其人,必爱其树,尊其人,必敬其位,道也。’”《太平御览》卷五三一引《家语》曰:“孔子曰:‘吾于《甘棠》,见宗庙之敬也,甚矣,思其人,犹爱其树,尊其人,必歌其道。”
元,税赋繁数,百姓困乏,耕桑失时。于是诗人见召伯之所休息树下,美而歌之。《诗》曰:‘蔽茀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芨。’此之谓也。”①
一说召公的这种做法只是基于谦谨之心。《太平御览》卷四〇二引《乐动声仪》曰:“召公,贤者也。明不能与圣人分识,常战栗恐惧,故舍于树下听断焉。”②
还有一种说法,以为召公行政之优异,在于使劳动力“反业修职”。《淮南子•缪称》:“召公以桑蚕耕种之时弛狱出拘,使百姓皆得反业修职;文王辞千里之地,而请去炮烙之刑。故圣人之举事也,进退不失时,若夏就缔给,上车授绥之谓也。”高诱注:“召公,周太保也。”“召公”是被看作“圣人”的。
按照《春秋繁露•五行相生》中的说法,则召公又有农耕技术指导的实践:“执规而生,至温润下,知地形肥晓美恶,立事生则,因地之宜,召公是也。亲入南亩之中,观民垦草发淄,耕种五谷,积蓄有余,家给人足,仓库充实。”③
(五)民间政治文化感觉:“百姓追美甘棠”
作为召公政治表演重要布景的“甘棠”,曾经集聚了诸多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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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太平御览》卷九七三引《韩诗外传》曰:“召伯在朝,有司请营召以居。召伯曰:‘以吾一身,而劳百姓,此非先君文王之志也。于是庐于甘棠之下。百姓大悦,诗人见而歌焉。”
②《后汉书•张纯传》载录张纯议立辟雍明堂事引《乐动声仪》。王先谦《后汉书集解》:“《动声仪》,《乐纬》篇名。”
③ 参看王子今:《召公故事与汉代政治理念之“得民和”追求》,《秦汉研究》第2辑,三秦出版社2007年11月版。
成为汉代社会的文化关注点。人们仰视“甘棠”,其实表露出对召公“甚得兆民和”的敬意。①
《潜夫论•忠贵》写道:“周公东征,后世追思,召公甘棠,人不忍伐,见爱如是,岂欲私害之者哉?”“甘棠”,已经成为一个特殊的政治符号。又如《艺文类聚》卷四六引崔骃《太尉箴》曰:“天官家宰,庶僚之师。师锡有帝,命虞作尉。苟非其人,数我帝载。昔周人思文公,而召南咏《甘棠》。昆吾隆夏,伊挚盛商,季世颇僻,礼用不匡。”“甘棠”,在从政人员的意识中,已经具有某种文化象征意义。《艺文类聚》卷六三引李尤《东观赋》曰:“敷华实于雍堂,集干质于东观。东观之艺,孽孽洋洋。上承重阁,下属周廊,步西蕃以徙倚,好绿树之成行。历东厘之敞座,庇蔽芾之甘棠。前望云台,后匝德阳。道无隱而不显,书无阙而不陈。览三代而采宜,包郁郁之周文。”也以“蔽芾之甘棠”作为汉王朝官方文化的华美包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