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杀民多者为忠,敛民悉者为能,百姓不胜其求,黔首不胜其刑,海内同忧而俱不聊生”①;谷永所谓“刑罚深酷,吏行残贼”②;桓谭所谓“见吏民碌碌,犹群羊聚猪,皆可以竿而驱之”③;班固所谓“赭衣塞路,囹圄成市,天下愁怨,溃而叛之”④,“内兴功作,外攘夷狄,收泰半之赋,发间左之戍,男子力耕不足粮馕,女子纺绩不足衣服,海内愁怨”⑤,“死人如乱麻,暴骨长城之下,头颅相属于道”⑥;崔寔所谓“劓杀其民,于是赭衣塞路,有鼻者丑,故百姓惊骇,不知所归命”⑦;仲长统所谓“张弥天之网”,“怨毒结于天下”⑧等等,都揭露了秦暴政严重的社会危害。
自两汉以后,秦王朝的历史形象,于是定格于“暴政”。
但是我们在考察秦政治史时可以看到,秦王朝的当政者在推行暴政的同时,则以“德政”相标榜。在“秦暴”批判的对立面,我们看到“秦德”的宣传。
贾山《至言》写道:
秦皇帝以千八百国之民自养,力罢不能胜其役,财尽不能胜其求。一君之身耳,所以自养者驰骋弋猎之娱,天下弗能供也。劳罢者不得休息,饥寒者不得衣食,亡罪而死刑者无所告诉,人与之为怨,家与之为仇,故天下坏也。秦皇帝身在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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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盐铁论•诏圣》。
②《汉书•谷永传》。
③ 桓谭:《新论》卷上,《全后汉文》卷一三。
④《汉书•刑法志》。
⑤《汉书•食货志上》。
⑥《汉书•武五子传赞》。
⑦ 崔寔:《政论》,《全后汉文》卷四六。
⑧ 仲长统:《昌言》卷下,《全后汉文》卷八九。
天下已坏矣,而弗自知也。秦皇帝东巡狩,至会稽、琅邪,刻石著其功,自以为过尧舜统;县石铸钟處,筛土筑阿房之宫,自以为万世有天下也。古者圣王作谥,三四十世耳,虽尧舜禹汤文武象世广德以为子孙基业,无过二三十世者也。秦皇帝曰死而以谥法,是父子名号有时相袭也,以一至万,则世世不相复也,故死而号曰始皇帝,其次曰二世皇帝者,欲以一至万也。秦皇帝计其功德,度其后嗣,世世无穷,然身死才数月耳,天下四面而攻之,宗庙灭绝矣。
贾山以所谓“秦皇帝计其功德,度其后嗣,世世无穷”同所谓“尧舜禹汤文武察世广德以为子孙基业”相对比,后者可累世绵延至于数十代,而前者“身死才数月耳,天下四面而攻之,宗庙灭绝矣”。在贾山笔下,两种“德”,一种是自诩的“德”,伪装的“德”;一种是公认的“德”,真正的“德”。各自不同的历史结局,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秦王朝“秦德”宣传之突出实例之一,即所谓“秦皇帝东巡狩,至会稽、琅邪,刻石著其功,自以为过尧舜统”。从《史记•秦始皇本纪》的记载可以看到,“刻石著其功”,据主持其事的秦王朝重臣自称,作“诵功”,“诵烈”,“诵圣烈”,又有直接强调“德”的宣传,写作“诵功德”,“诵皇帝功德”,“称成功圣德”,“章”“成功圣德”,“立石刻颂秦德”者。
(二)“立石刻颂秦德”故事
贾山所说“秦皇帝东巡狩,至会稽、琅邪,刻石著其功,自以为过尧舜统”,史有明证。《史记•秦始皇本纪》又称此为“立石颂秦德”,“刻石颂秦德”,“立石刻颂秦德”。
司马迁写道:“二十八年,始皇东行郡县,上邹峄山。立石,与鲁诸儒生议,刻石颂秦德,议封禅望祭山川之事。”刻石的内容是:
皇帝临位,作制明法,臣下修饬。二十有六年,初并天下,罔不宾服。亲巡远方黎民,登兹泰山,周览东极。从臣思迹,本原事业,祗诵功德。治道运行,诸产得宜,皆有法式。大义休明,垂于后世,顺承勿革。皇帝躬圣,既平天下,不懈于治。夙兴夜寐,建设长利,专隆教诲。训经宣达,远近毕理,咸承圣志。贵贱分明,男女礼顺,慎遵职事。昭隔内外,靡不清净,施于后嗣。化及无穷,遵奉遗诏,永承重戒。
所谓“从臣思迹,本原事业,祗诵功德”,说明了“刻石”的动机。司马迁随后又写道:
于是乃并勃海以东,过黄、睡,穷成山,登之果,立石颂秦德焉而去。
南登琅邪,大乐之,留三月。乃徙黔首三万户琅邪台下,复十二岁。作琅邪台,立石刻,颂秦德,明得意。
秦皇一路巡行,继续“立石颂秦德”,“立石刻,颂秦德”。琅邪刻石的内容中,有直接标榜“德”的文字。如:
维二十八年,皇帝作始。端平法度,万物之纪。以明人事,合同父子。圣智仁义,显白道理。东抚东土,以省卒士。事已大毕,乃临于海。皇帝之功,勤劳本事。上农除末,黔首是富。普天之下,抟心揖志。器械一量,同书文字。 日月所照,舟舆所载。皆终其命,莫不得意。应时动事,是维皇帝。匡饬异俗,陵水经地。忧恤黔首,朝夕不懈。除疑定法,咸知所辟。方伯分职,诸治经易。举错必当,莫不如画。皇帝之明,临察四方。尊卑贵贱,不揄次行。奸邪不容,皆务贞良。细大尽力,莫敢怠荒。远迩辟隐,专务肃庄。端直敦忠,事业有常。皇帝之德,存定四极。诛乱除害,兴利致福。节事以时,诸产繁殖。黔首安宁,不用兵革。六亲相保,终无寇贼。欢欣奉教,尽知法式。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功盖五帝,泽及牛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
随从出巡的臣下“与议于海上”①,曰:
古之帝者,地不过千里,诸侯各守其封域,或朝或否,相侵暴乱,残伐不止,犹刻金石,以自为纪。古之五帝三王,知教不同,法度不明,假威鬼神,以欺远方,实不称名,故不久长。其身未殁,诸侯倍叛,法令不行。今皇帝并一海内,以为郡县,天下和平。昭明宗庙,体道行德,尊号大成。群臣相与诵皇帝功德,刻于金石,以为表经。
在这段文字中,“德”字出现4次。即:
皇帝之德,存定四极。诛乱除害,兴利致福。
功盖五帝,泽及牛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
昭明宗庙,体道行德,尊号大成。
群臣相与诵皇帝功德,刻于金石,以为表经。
皇帝以“德”立政,而万物“受德”于政。这就是秦政的维护者们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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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张守节《正义》:“言王离以下十人从始皇,咸与始皇议功德于海上,立石于琅邪台下,十人名字并刻颂。”
于秦政的历史文化性质的理解。“体道行德”,是政治成功的标志。而“群臣相与诵皇帝功德,刻于金石,以为表经”,则期望这种政治原则可以成为长久的规范。
秦始皇二十九年(前218)之罘刻石,同样以颂扬“秦德”为主题:
维二十九年,时在中春,阳和方起。皇帝东游,巡登之果,临照于海。从臣嘉观,原念休烈,追诵本始。大圣作治,建定法度,显箸纲纪。外教诸侯,光施文惠,明以义理。六国回辟,贪戾无厌,虐杀不已。皇帝哀众,遂发讨师,奋扬武德。义诛信行,威惮旁达,莫不宾服。烹灭彊暴,振救黔首,周定四极。普施明法,经纬天下,永为仪则。大矣哉!宇县之中,承顺圣意。群臣诵功,请刻于石,表垂于常式。
其东观又有这样的文字:
维二十九年,皇帝春游,览省远方。逮于海隅,遂登之罘,昭临朝阳。观望广丽,从臣咸念,原道至明。圣法初兴,清理疆内,外诛暴强。武威旁畅,振动四极,禽灭六王。阐并天下,甾害绝息,永偃戎兵。皇帝明德,经理宇内,视听不怠。作立大义,昭设备器,咸有章旗。职臣遵分,各知所行,事无嫌疑。黔首改化,远迩同度,临古绝尤。常职既定,后嗣循业,长承圣治。群臣嘉德,祗诵圣烈,请刻之罘。
之罘刻石肯定秦始皇“奋扬武德”,又有“皇帝明德”,“群臣嘉德”语。所谓“武德”的内涵,是说“烹灭彊暴”,“外诛暴彊”。被扫灭的六国,是被指斥为与“德”相背离的“彊暴”、“暴彊”的。
同样值得注意的,是“大圣作治,建定法度,显箸纲纪”,“外教诸侯,光施文惠,明以义理”,“作立大义,昭设备器,咸有章旗”,以及“义诛信行”,“普施明法”,“原道至明”,“圣法初兴”等说法,以所谓“原道”、“义理”、“法度”、“信行”等,充实并明确了“德”的内容。
秦始皇三十二年(前215)碣石刻石,也有相类似的颂扬“秦德”的内容:
遂兴师旅,诛戮无道,为逆灭息。武殄暴逆,文复无罪,庶心咸服。惠论功劳,赏及牛马,恩肥土域。皇帝奋威,德并诸侯,初一泰平。堕坏城郭,决通川防,夷去险阻。地势既定,黎庶无繇,天下咸抚。男乐其畴,女修其业,事各有序。惠被诸产,久并来田,莫不安所。群臣诵烈,请刻此石,垂著仪矩。
“皇帝奋威,德并诸侯,初一泰平”的说法,也以大一统政体的建立作为“德”的实践的成功。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这篇文字特别强调了“惠”、“赏”、“恩”、“抚”、“安”等经济政策的实效。“惠”字出现两次,即:
惠论功劳,赏及牛马,恩肥土域。
惠被诸产,久并来田,莫不安所。
看来,秦王朝统治者曾经重视给予民众以看得见的物质利益,以作为政治安定的基本条件。
对于“惠”有所重视,以致秦始皇三十七年(前210)“上会稽,祭大禹,望于南海,而立石刻颂秦德”时,刻石文字出现了“德惠”的说法:
皇帝休烈,平一宇内,德惠修长。三十有七年,亲巡天下,周览远方。遂登会稽,宣省习俗,黔首斋庄。群臣诵功,本原事迹,追首高明。秦圣临国,始定刑名,显陈旧章。初平法式,审别职任,以立恒常。六王专倍,贪戾傲猛,率众自彊。暴虐恣行,负力而骄,数动甲兵。阴通间使,以事合从,行为辟方。内饰诈谋,外来侵边,遂起祸殃。义威诛之,殄熄暴悖,乱贼灭亡。圣德广密,六合之中,被泽无疆。皇帝并宇,兼听万事,远近毕清。运理群物,考验事实,各载其名。贵贱并通,善否陈前,靡有隐情。饰省宣义,有子而嫁,倍死不贞。防隔内外,禁止淫法,男女絜诚。夫为寄豭,杀之无罪,男秉义程。妻为逃嫁,子不得母,咸化廉清。大治濯俗,天下承风,蒙被休经。皆遵度轨,和安敦勉,莫不顺令。黔首修絜,人乐同则,嘉保太平。后敬奉法,常治无极,舆舟不倾。从臣诵烈,请刻此石,光垂休铭。
“德”字直接出现有2例,即:
皇帝休烈,平一宇内,德惠修长。
圣德广密,六合之中,被泽无疆。
“德”与“惠”,“德”与“泽”的联系,值得秦史研究者注意。由“武德”而“德惠”,反映了秦帝国政治宣传的新气象。尽管这种宣传与政治实践之间距离甚远,但是也体现出在秦王朝上层,对于“德”的政治思想的理解有所进步。在这里,六国政治,又被谴责为“暴虐”、“暴悖”。
秦始皇去世后,胡亥因沙丘政变继位,是为秦二世。秦二世元年(前209),仿效秦始皇“巡行郡县”①,司马迁记载:“春,二世东行郡县,李斯从。到碣石,并海,南至会稽,而尽刻始皇所立刻石,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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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秦二世东巡事,可参看王子今:《秦二世元年东巡史事考略》,《秦文化论丛》第3辑,西北大学出版社1994年12月版。
旁著大臣从者名,以章先帝成功盛德焉。”刻石文字为:
皇帝曰:“金石刻尽始皇帝所为也。今袭号而金石刻辞不称始皇帝,其于久远也如后嗣为之者,不称成功盛德。”丞相臣斯、臣去疾、御史大夫臣德昧死言:“臣请具刻诏书刻石,因明白矣。臣昧死请。”制曰:“可。”
秦始皇的所谓“成功盛德”,又再一次得到张扬称颂。司马迁记载,秦始皇三十三年(前214),“始皇置酒咸阳宫,博士七十人前为寿。仆射周青臣进颂曰:‘他时秦地不过千里,赖陛下神灵明圣,平定海内,放逐蛮夷,日月所照,莫不宾服。以诸侯为郡县,人人自安乐,无战争之患,传之万世。自上古不及陛下威德。’始皇悦。”周青臣说到“自上古不及陛下威德”的这番话,可以看作秦始皇“成功盛德”的注解。《史记•李斯列传》记述此事,直接写作:“始皇三十四年,置酒咸阳宫,博士仆射周青臣等颂始皇威德。”
秦王朝执政者自以为得意的“功德”,首先在于结束了战争状态,实现了和平安定。这就是所谓“威德”、“武德”,如秦始皇东巡刻石所谓“皇帝奋威,德并诸侯,初一泰平”。总结秦实现统一的历史意义,从我们民族文化发展的总体趋势评价,确实应当肯定其“威德”“自上古不及”,然而秦王朝行政的特征,则与儒学理想的“德治”相距甚远。这正如贾谊《过秦论》中所指出的,由于没有认识到“攻守之势异也”,“取与守不同术也”,以致“秦离战国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无异也”①,最终不免败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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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史记•秦始皇本纪》引贾谊《过秦论》。
(三)“秦德”的政治可能性
据后来的政论家分析,秦王朝其实有两次可以切实推行“德治”的机会。
一次是在秦实现统一之后。
贾谊曾经说,“秦并海内,兼诸侯,南面称帝,以养四海,天下之士斐然乡风,若是者何也?曰:近古之无王者久矣。周室卑微,五霸既殁,令不行于天下,是以诸侯力政,彊侵弱,众暴寡,兵革不休,士民罢敝。今秦南面而王天下,是上有天子也。既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莫不虚心而仰上,当此之时,守威定功,安危之本在于此矣。”我们看到,贾谊所谓“诸侯力政,强侵弱,众暴寡,兵革不休,士民罢敝”①,与秦王朝政治宣传对于所谓“强暴”以及“暴强”、“暴虐”、“暴悖”的批判,其实是大体一致的。对于秦“守威定功”,把握“安危之本”的期望,是以下文说到的“王道”、“仁义”为内涵的,也是对德政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