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创作倾向上与纳尔布特有相似之处的另一位阿克梅派诗人,是米哈依尔·森凯维奇(1891—1973)。他生在萨拉托夫城一个教师家庭,后进彼得堡大学法律系学习,1911年成为“诗人行会”中的“学生”,第二年,“行会”的出版社就出版了他的第一部 诗集《野紫菜》。这个曾被视为“物质之礼赞”的诗集受到阿克梅诗派的欢迎,而勃洛克则称之为“愚蠢的浪漫主义”。十月革命前后,森凯维奇参加布尔什维克的工作,先后在萨拉托夫红军军事法庭和高加索战线革命论坛担任秘书,1923年去莫斯科,在《新世界》杂志做编辑工作。他革命后的诗作,如诗集《坦克的耕地》(1921)等,诗风有所改变,已带有一些未来主义的诗歌特征,如节奏急促的韵律、构造性很强的形象和演说式的语气等。自30年代起,森凯维奇主要从事文学翻译工作,翻译过莎士比亚、雨果、惠特曼等人的作品。
阿克梅诗派提出了统一的诗歌主张,但在具体的创作中,阿克梅派诗人们似并没有被“理论”所束缚,他们的诗歌表现出了独特的个性和极大的艺术丰富性,他们各自以其独具特色的诗歌创作,共同组合出一个丰富多彩的诗歌整体。阿克梅诗派的人数并不是很多,但他们在当时的诗坛上都很有影响,他们以其理论和创作加速了俄国象征主义的衰亡,然后执俄国诗歌之牛耳数年,若不是社会风暴的席卷,他们也许会有更大、更多的诗歌创造。阿克梅派诗人颇多劫难,古米廖夫、纳尔布特和曼德尔施塔姆先后被杀,阿赫马托娃和森凯维奇等人的后半生也是在磨难中度过的,但是,他们在世纪之初的诗歌创作却为他们赢得了不朽,同时也确立了阿克梅诗派在文学史中的牢固地位。
(选自《二十世纪俄语史诗》,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6年版)
〔1〕卢那察尔斯基主编《文学百科全书》,共产主义科学院出版社1930年版,第3卷 ,第82页。
〔2〕尼古拉耶夫主编《俄国作家传记辞典》,第1卷 ,第236页。
〔3〕转引自奈曼《安娜·阿赫马托娃的故事》,莫斯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237、248页。
〔4〕布罗茨基《小于一》,纽约法拉尔、斯特劳斯、吉罗克斯出版社英文版1986年,第40页。
〔5〕古米廖夫《关于俄国诗歌的书信》,第179页。
〔6〕中译见《世界文学》1996年第1期。
一
俄国未来主义是世纪之初继象征主义之后、与阿克梅主义几乎同时出现的又一个现代主义诗歌流派。与阿克梅诗派不同,它不是一种带有贵族意味的“象牙塔”诗歌,而是反叛传统、挑战社会的民主化诗歌运动;但是和象征主义一样,它也是外来的诗歌影响和内在的文化要求相结合的产物。
未来主义作为一个在欧洲产生了广泛影响的文学艺术运动最初起源于意大利,其创始人是意大利诗人马里内蒂,他于1909年2月20日在法国《费加罗报》上发表的《未来主义宣言》,被认为是未来主义诞生的标志。未来主义者以表现“未来”为己任,他们认为,随着新世纪的开始,随着大都市、大工业等“现代文明”的到来,人类应该采用一种全新的艺术,以再现力量、速度、技术等“现代的美”。与此相应,他们否定过去的文化遗产,追求艺术手段的革新,努力地在内容和形式上标新立异。
未来主义诞生后不久,就迅速传入俄国。俄国未来主义的第一个文集《评判者之陷阱》第1期出版于1909年底,和马里内蒂的《宣言》相隔不过几个月。俄国未来主义无疑受到了意大利未来主义的影响,它们两者之间也有着许多共同的美学原则和艺术追求,如对文学传统的否定、对现代文明的歌颂、对新的艺术形式的试验和对艺术的社会效应的注重,等等。但是,和欧洲的,主要是意大利的未来主义相比,俄国未来主义又体现出了诸多的不同:首先,意大利未来主义主张用艺术去歌颂战争,认为战争是“伟大的交响乐”,是“人类唯一的清洁手段”,而俄国未来主义却对战争持反对态度,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马雅可夫斯基等人都写有反战诗歌;其次,俄国未来主义对现代文明的歌颂也不如其意大利同行那样努力,比如,赫列勃尼科夫倾向古斯拉夫的神话,卡缅斯基热衷于俄罗斯的自然,两人的诗歌反而都明显地带有一种与都市文明相对立的性质;最后,意大利的未来主义虽然反传统,但对社会的抗议却没有俄国未来主义那般激烈,意大利未来主义曾与资产阶级政府合作,甚至公开与法西斯党同流合污,而俄国未来主义与资产阶级的社会则始终是不合作的,他们在创作中或反映社会底层的阴暗生活(卡缅斯基),或抒写不平等的现实中人的不幸与孤独(古罗),或公开呼吁“打倒你们的爱情!打倒你们的艺术!打倒你们的制度!打倒你们的宗教!”(马雅可夫斯基)最后,俄国未来主义表现出了更为强烈的对诗语本身的兴趣,他们在对词的探究、对诗歌形式的追求上所取得的成就及其影响,远远地超过了意大利的未来主义。也许正是由于这些不同,俄国学者楚科夫斯基才早在1914年就指出:“我们的未来主义实质上是反未来主义。”〔1〕高尔基在当时的一篇评论中也说:“没有一个俄国的未来主义。有的只是伊戈尔·谢维里亚宁、马雅可夫斯基、布尔柳克、卡缅斯基。”〔2〕也许同样是由于这一原因,未来主义的鼻祖马里内蒂1914年的俄国之行不仅没有产生太大的反响,反而还遭到了部分俄国未来主义者的围攻和喝倒彩。
俄国未来主义并没有什么一致的纲领,也没有一个统一的中心,作为一个文学艺术运动,其构成和理论是很庞杂的。一般认为,俄国未来主义诗歌流派主要是由两个主张和风格都不尽相同的集团组成的:一为立体未来主义,另一为自我未来主义。立体未来主义比自我未来主义出现得稍早一些,前者大体上以莫斯科为基地,后者则以彼得堡为据点;前者以“俄国未来主义之父”大卫·布尔柳克为最初的组织者,后者则以后来曾压倒马雅可夫斯基而当选为“诗王”的谢维里亚宁为核心。
1909—1910年,布尔柳克组织了一个叫“未来人”的团体,参加者是一些对当时的现实和占统治地位的美学原则感到不满的青年诗人和画家,其中有布尔柳克的两个弟弟、古罗、卡缅斯基、赫列勃尼科夫等。后来,这个团体又以“基列伊”自称(“基列伊”系布尔柳克家乡所在地塔夫坦克亚省的希腊语古称)。1910年,他们在彼得堡出版《评判者之陷阱》第1辑,提出了最初的未来主义文艺观点,该文集的作者随即被评论界称为“未来主义者”。不久,马雅可夫斯基、克鲁乔内赫、里夫希茨、康定斯基等人也加入了该团体。因该派提倡绘画中的立体主义,所以又被人称为“立体未来主义”。1912年在莫斯科发表的《给社会趣味一记耳光》,可视为立体未来主义的集体宣言。随后,他们又出版了一系列诗文画合集,如《评判者之陷阱》第二辑、《瘦月亮·世上仅有的未来主义者“基列伊”诗人文集》、《塞子》(均1913)、《三人圣礼书·诗画集》、《咆哮的帕耳那索斯山》、《未来主义者·俄国未来主义的第一份杂志》(均1914)等,数目多达40余种,产生了很大影响。
彼得堡诗人谢维里亚宁于1910年发表的《“自我未来主义”的开场白》一文,不仅宣告了一个新的文学团体的诞生,而且也使这个新团体获得了名称。“自我未来主义”的参加者有伊格纳季耶夫、奥里姆波夫、格涅多夫等,他们团结在“彼得堡代言人”出版社周围,先后出版《黄瓮》《悬崖上的鹰》《玻璃锁链》等文集。该派诗人宣扬个人主义,标榜“我就是未来”,在创作上主张直觉主义、非美学化和反社会性。和立体未来主义相比,自我未来主义的组织要小一些,其历史也更短一些,在谢维里亚宁于1913年退出该团体,伊格纳季耶夫于1914年去世后,自我未来主义就基本上停止了活动。
在这两个主要的派别之间,还游离着一些小的团体。莫斯科的“诗歌顶层派”比较接近自我未来主义,该派成员舍尔舍涅维奇、赫里桑夫、包尔沙科夫、伊夫涅夫和拉夫列尼约夫等,以“诗歌顶层”出版社为阵地,出版了《预展》《鼠疫流行时的宴席》《健康思维的火葬场》等文集;而聚集在马秋申创办的彼得堡“天鹤星”出版社周围的诗人们与立体未来主义相接近,该出版社也出版了赫列勃尼科夫和克鲁乔内赫等人的许多作品;由阿克肖诺夫、鲍勃罗夫、帕斯捷尔纳克、阿谢耶夫等人在莫斯科组成的“离心机派”则较为“中立”。不过,这些小的派别和自我未来主义一样,存在的时间都不长,只有立体未来主义的历史一直持续到了十月革命之后。
俄国未来主义虽然没有一个被共同认可的美学纲领,但若将各个团体的艺术主张综合起来,仍能看出俄国未来主义总的理论特征,那便是:一、对文化传统的否定;二、对诗歌语言的革新。
和意大利未来主义一样,俄国未来主义也对包括文艺遗产在内的人类的文明积淀持虚无主义的态度。他们认为,为了未来,应该完全抛弃过去,相对于新的现实和可能是更新的未来,过去的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谢维里亚宁说:“对于我们来说,普希金成了杰尔査文;我们需要新的声音!”问题就在于,未来主义者把新的声音和“旧的”声音绝对地对立了起来,于是,《给社会趣味一记耳光》的作者们便高声喊道:“过去太拥挤。科学院和普希金比象形文字还要难懂。”“把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等从现代的轮船上抛下去。”〔3〕与对文化遗产所持的否定态度相关,未来主义诗人们在创作上体现出了较多的非美学化和反社会性倾向,对社会和艺术采取了过激的,甚至是无政府主义的行动。他们不仅抛弃古人,也攻击同时代的作家,预言了“所有这些马克西姆·高尔基们、库普林们、勃洛克们、索洛古勃们、列米佐夫们、阿韦尔琴科们、乔尔内们、库兹明们、布宁们等等”的“灭亡”。他们还不停地相互指责,搞派别中的“内战”,党同伐异。俄国未来主义出现的世纪之初,是俄国历史上较为动荡的一个时期,俄国知识分子程度不同地出现了精神危机。在这一背景下,具有自由、反叛性格的未来主义者的亮相,也确实给社会和文坛带去了一种冲击,其进攻的、惊世骇俗的姿态,是来自社会下层的、非官方的艺术力量的展示,但是,未来主义者唯我独尊、不可一世的架势,又极大地削弱了他们以及他们的艺术所具有的民主意义;俄国未来主义从一开始就对资产阶级及其社会展开批判,但是,未来主义者最乐道的又时常是“个性”“我”“天才”等等,如谢维里亚宁就在1912年《结语》一诗中写道:“我,天才伊戈尔·谢维里亚宁,/我陶醉于自己的胜利:/我在每个城市被争睹!/我在每颗心里被确立!”这说明,未来主义并没有实现新的人与社会的关系,传统的“人与现实”“诗人与民众”的矛盾并没有被他们所解决。
如果说,俄国未来主义的否定传统的做法并没有什么积极意义,那么,它对诗歌语言的探索和革新却是富有成效的。未来主义者认为,现存的词语因过多的意义负载而失去了新鲜感,那些被“用俗了”的词汇是难以入诗的,是难以表达现代和未来的精神的。于是,他们便采用了这样一些办法:破坏约定俗成的词的结构和语法规范,试图重构语言的秩序;赋予词和语言以神秘的“自主性”,提出了“自身有价的、自我生成的词”(самоценное, самовитое слово)、“自在的词”(слово как таковое)、“自动写作”(самописание)等一系列概念,试图发掘出词本身内含的能动的、有表现力的意义;提出“造词”(словотворчество)的口号,利用现有词、古词和外来词的词根、词干再造新词,或利用词的前缀和后缀组合新词,甚至利用字母的形状和声响去造词作诗。所有这一切,都被未来主义者们视为一场面向语言的“革命”,一场“解放语词”的斗争,《评判者之陷阱》第二辑出版后,当时就有评论指出:“这无疑是词语领域的革命。”所有这一切,又可归结为赫列勃尼科夫所言的“无意义语言”(заумный язык)。需要指出的是,赫列勃尼科夫在1913年自造出的заумь和заумный язык这一概念,不仅在当时即被未来主义者们当作旗帜高举了起来,而且在后来,又一直是大多数批评家攻击未来主义是“形式主义”、是“无意义的游戏”的把柄。其实,第一,赫列勃尼科夫首次提出这一概念时,指的是“民间词汇构成的无意义语言”,亦即在绕口令、咒语等之中常出现的那些具有美妙的音响效果却无实际含义的词;第二,未来主义在运用这一概念时,强调的也不是词的“无意义”,而是词的声音特征和造型功能,是词对传统的意义规定的突破和反叛。当然,未来主义对“无意义语言”的探求和实践,也是“意义”不等的。例如,赫列勃尼科夫曾利用俄语字母特有的声响效果,写了这么一首《嘭哌哔》:“嘴唇唱歌嘭哌哔,/视线唱歌呜嗷咪,/眉毛唱歌噼唉嗷,/脸庞唱歌哩唉咿,/锁链唱歌咯兹——咯兹——咯咂,/一张有多种和谐的画布上,/活着超长的脸庞。”而克鲁乔内赫和赫列勃尼科夫在《自在的词》(1913)一文中推出的那段有名的声音之诗,就较少意义了:
дыр, бул, щыл,
убещур
скум
вы со бу
р л эз
他们在这段文字之后还在括号中加上了这样一句话:“顺便说一句,在这五句诗中,有比普希金的全部诗歌还多的俄罗斯民族的特性。”以几句无意义的字母组合来作为新的诗歌样板,是难以让人信服的;还要说它能超出普希金的全部诗歌,就更显荒诞了。然而,未来主义的词语革命,绝不仅仅表现为此类荒诞的试验。在《给社会趣味一记耳光》一文中,未来主义者“命令”人们“要尊重诗人们的这些权利”:“1. 用自由的和派生的单词在词汇的范围内增加词汇(词的创新)。2. 对存在至今的语言充满难以克服的仇恨。3. 恐惧地从自己高傲的额头摘下你们用扫帚制作的廉价荣光的花环。4. 站在咆哮和愤怒的海洋中‘我们’这个巨大的词块上。”〔4〕在这里,3、4两点谈的是诗人的社会态度,与创作有关的只是1、2两点,而这两点又都是针对词而发的。可见,未来主义是将词的问题当作了他们首要的美学任务。既如此,他们在诗语领域就必定会有所发现和收获。在未来主义之前和同时,俄国象征主义和阿克梅主义也对诗歌语言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它们的成果对未来主义来说无疑是有益的。但是,和象征主义对词语隐含的象征意义的探究不同,未来主义看重的是词的本身。当时曾有一篇文章,这样区分了未来主义和象征主义在对待词的态度上的不同:“象征主义在理论上和实践上所追求的,主要是深化词的内在含义,它欣赏的是词的芬芳——词之所以重要,不是因为它是词,而是因为其中含有象征、世界、现实生活、事物的灵魂或神秘的彼世。”而未来主义者不在词中寻找神秘的象征,词本身对于他们就是主要的和有趣的:“词的外形、字母的组合、字母的形状、词的发音都比潜在的意义更重要。抒情诗的秘密均在于词的神奇组合。因此,不是词的新含义,而是词的新组合才是词的创造。既然词是一种有轻重音变化的或有线条表现力的材料,那么它就可以被增加和分割,或被重新发明出来(无意义的语言),由此而来的,就是因词的自发性而有的喜悦,就是对形式,仅仅是对形式的崇拜。不是语言,而是词的呈示,除抒情诗外不去创造、也不愿去创造任何东西的抒情诗,恰恰来源于词的状态。”〔5〕从词的含义回到词的本身,这就是未来主义对词所取的与象征主义不同的态度。在对词的崇拜、对词的绘画感和力度的追求上,未来主义和阿克梅主义有相近之处,但未来主义在对词的态度上所体现出的文化虚无主义和平民精神,与重文明遗产、带有贵族意识的阿克梅诗派却又是格格不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