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古米廖夫和戈罗杰茨基同时,曼德尔施塔姆也为新诗派撰写了一篇宣言,题为《阿克梅主义的早晨》。此文原拟也在《阿波罗》杂志1913年第1期上刊发,后来却被古米廖夫和戈罗杰茨基撤下。这也许是因为曼德尔施塔姆当时在团体中的地位不见显著,如戈罗杰茨基在他的宣言中就没有提及曼德尔施塔姆的名字,但主要的原因,恐怕还是曼德尔施塔姆的理论与两位头领的意见有不相吻合的地方。在《阿克梅主义的早晨》一文中,对象征主义的抨击并没有占据主要地位,作者最关心的是具体的诗歌问题。曼德尔施塔姆写道:“对于阿克梅主义者来说,词的有意识的含义、逻各斯是一种美好的形式,如同音乐之于象征主义者。”“我们将哥特式风格引入词的领域。”“爱事物的存在超过其事物本身,爱自己的存在超过爱自己。”就这些只言片语已可以看出,曼德尔施塔姆的理论似乎更为深刻一些,也更具有诗学价值。而且,曼德尔施塔姆不仅是阿克梅派诗人中最杰出的诗歌理论家,他的诗学遗产也是世纪之初整个俄国诗歌最宝贵的收获之一。从写作《阿克梅主义的早晨》的前后直到生命的最后,曼德尔施塔姆始终没有放弃对诗歌理论的探索。1987年,苏联作家出版社出版了他的诗论集《词与文化》,收入他的几十篇文章。通览一下曼德尔施塔姆的所有诗论,可以发现,“词”、“文化”和“诗”是曼德尔施塔姆诗学中的三个核心概念。
在后来的《论词的天性》(1922)一文中,曼德尔施塔姆曾从两个方面对词的本质做了考察。首先,他认为,词就是维系俄国文学之统一和延续的因素,“只有民族的语言可以作为该民族文学之统一的、假定的一切之统一的准则,因为其他一切现象自身就均是假定的、暂时的、随意的”。其次,他认为,词的主要特征就在于其“可还原性”。词是符号,它犹如一个光源,能将意义辐射到四方;词可以转化为形象,形象又可以再还原为符号。词是可容纳万物的“器皿”,是无限丰富的,同时它又是能动的,是一切思想和精神的灵魂。我们注意到,曼德尔施塔姆在这里从两个方面考察的语言,应分别是性质不同的语言,前者是一般的语言,后者是诗歌的语言,作者并未将它们加以区分。如果说这一未加区分是一种混淆的话,那么,他对词的内容和形式的“混淆”则是有意为之的。词同时是形式和内容,同时是存在和抽象,由此,曼德尔施塔姆将词推上了高于一切的位置。当《论词的天性》一文以单行本形式在哈尔科夫首次出版时,扉页上曾印有古米廖夫的一段诗作为题词:“可是我们已经忘记,/只有词在闪着光,/照耀尘世的顾虑,/约翰和福音书都说过,/词,就是上帝。”的确,对于曼德尔施塔姆来说,词就是上帝,就是一种图腾。他对词的崇拜,使得有位论者曾称他为“词的孜孜不倦的探求者”。在《词与文化》(1921)等文章中,曼德尔施塔姆将词与文化联系起来,做了比较。他认为,人除了肉体的饥饿外,还应有“精神的饥饿”,人是饥饿的,时间是饥饿的,文化也是饥饿的,而“词,就是肉体和面包”。词本身不是物,相对于对象,它在自由地选择含义,选择躯体,“词环绕着躯体自由地徘徊,如同一个灵魂环绕着一具被遗弃的、却未被忘却的躯体”。但是,相对于作为灵魂的文化,词又成了“面包和肉体”。就是说,文化是对词的消费过程,又是词自身的积累过程。曼德尔施塔姆认为,历史首先是文化的历史,文化是历史的物质体现,作为精神的历史,文化赋予历史进程以内容和形式。对于曼德尔施塔姆而言,文化是唯一可以与自然对峙的存在,它比权力更强大,比生命更持久,是一种战胜时间和空间的方式。可以说,曼德尔施塔姆的所有诗论都是从文化出发的,都是围绕文化来谈论诗歌的。因此,文集《词与文化》的序者称曼德尔施塔姆的诗论为“文化学诗学”。
无论崇拜词还是眷念文化,曼德尔施塔姆的落脚点仍是诗。他认为,诗如同一座桥梁,沟通了词和文化,将两者联系在一起:词是诗的构成材料和手段,它同时是诗的内容和形式,是诗歌形象和诗歌思维的物质存在;诗作为最有序、最紧密的词的构成,犹如一座城堡,可以抵御混乱和虚无。因此,诗不仅是文化的传递者和保存者,也是文化和自然抗争的有力武器之一,是文化有机、能动的组成部分。诗如同希腊神话中主管出入和一切开端的门神伊阿诺斯那样,生着两副面孔,一副朝向神圣的词,一副朝向同样神圣的文化。
曼德尔施塔姆的诗歌理论是新颖、深刻的,虽然无论在当时还是后来,曼德尔施塔姆的诗论都不仅仅是对阿克梅主义的阐释,也是关于诗歌的整体性思考,但它仍可被视为阿克梅主义诗歌理论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
总体地看,阿克梅诗派诗歌理论的系统性和整体感显得不够强,而且还有一些自相矛盾的地方,比如,他们将象征主义视为其先驱,却又将它说得一无是处;他们强调对于现实的客观态度,却又倡导对词的崇拜;他们将莎士比亚这样的现实主义大师和戈蒂埃这样的“为艺术而艺术”论的代表并列为其导师,等等。这一方面是因为,阿克梅诗派的代表人物大多将主要的精力放在诗歌创作上,另一方面也因为,阿克梅主义发展的历史太短,一个完善的理论体系是难以在四五年的时间里建立起来的;更为重要的还有一点,那就是,阿克梅主义并没有一个关于现实、关于艺术的本质上全新的观念体系,没有其独特的世界观和哲学观,这就决定了,阿克梅诗派在关于艺术的本质、艺术对现实的审美关系等问题上不会有大的理论建树。但是,在许多具体的诗学问题上,阿克梅诗派却提出了一些很有价值、很有影响的见解。在阿克梅主义的理论主张中,至少有这么几点是引人注目的:
第一,对现实事物的明确、客观的态度。在阿克梅诗派出现之前,象征主义的朦胧笼罩着文坛,神秘的、暗示的、虚无的形象和语言充斥着俄国诗歌,而阿克梅主义决心让诗歌从天上返回地面,返回事物本身,“阿克梅主义为确立物性和对生活的热望而斗争。阿克梅主义者们摒弃象征主义的含混不清和非现实性,各人以自己的方式追求形象具体、可感的充实”。〔1〕因此,阿克梅主义在它出现后曾被视为一种“新现实主义”。阿克梅诗派还主张客观地反映尘世的一切,戈罗杰茨基在他的宣言中写道:“丑的东西也能成为美的东西。在种种的不接受之后,阿克梅主义接受的是包括所有的美和丑在内的世界。”虽然,阿克梅主义提倡的实际上并不是一种真正的现实主义,而只是一种面对诗歌对象的较为客观的态度,但它的这一主张对扭转当时的文风、平衡诗歌潮流的走向、扩大诗歌的表现范围等还是发挥了重要作用。
第二,对诗歌中的力度的追求。俄国的文化向来多阴柔,而俄国的象征主义文学更是带有女性色彩,如索洛维约夫提出的“永恒温柔”等;阿克梅诗派与此相对,提出了“完善男性的理想”(Идеал совершенной мужественности,曼德尔施塔姆语)。他们提倡在诗中运用异域的题材、冒险者的形象和有力度的词和韵律;他们将自己的流派又称作“亚当主义”,他们自称亚当,主要似乎不是标榜自己是前无古人的第一人,而是为了表达一种独立面对一切、勇敢探索周围世界的精神和给世间的一切重新命名的使命感。他们甚至推崇“兽性”:“作为阿克梅主义者,我们有些像林中的野兽,无论如何,我们都不会抛弃我们身上的野兽性格去换取神经衰弱。”(古米廖夫:《象征主义的遗产和阿克梅主义》)戈罗杰茨基也曾对森凯维奇诗歌中“一个丧失了利爪和皮毛的野兽”的自画像称赞不已。这一主张,虽然导致了阿克梅派某些诗人创作中的自然主义倾向,勃洛克在《没有神性,没有灵感》一文中所指出的阿克梅诗派缺乏激情和想象的缺点,也多少与此有关,但是,阿克梅诗派对男性力量的倡导和歌颂,对当时及后来的俄国诗歌还是很有影响的。
第三,对诗歌的绘画感的强调。象征主义诗歌最看重的诗歌因素之一,就是所谓的“音乐性”(музыкальность),阿克梅主义则更强调诗歌的“绘画性”(живописность)。古米廖夫对非洲等地的诗的描绘,戈罗杰茨基诗中的斯拉夫古代神话形象,曼德尔施塔姆的静态的“石头”,阿赫马托娃微妙的“细节”处理,都有很重的画面感。音乐和绘画,是与诗歌最为接近的两个艺术门类,阿克梅主义在象征主义实践了诗歌音乐化的尝试之后,又对诗歌的造型功能进行了有益的探索。
第四,对词的崇拜和对文化的眷念。这一点从上面对曼德尔施塔姆诗学的介绍中已可以看出,需要指出的还有:阿克梅主义是以反象征主义起家的,它的理论大多是作为象征主义诗歌观点的对立面提出的,后来,随着象征主义影响的逐渐消亡,阿克梅主义才开始把注意力转向具有普遍意义的诗学问题,也正是从这时起,阿克梅主义的“现实主义精神”开始淡化,而其艺术唯心主义的倾向开始有了更多体现;另外,阿克梅诗派对词的探索,产生了两种不同的影响:一方面,如上面提到的那样,它发了稍后兴起的未来主义之先声;另一方面,它对后来产生广泛影响的俄国形式主义学派也有所启迪——对文化的珍重,是阿克梅派诗人内在的情感,也是保障阿克梅诗派诗歌品位的外在因素,阿克梅派诗人们后来的成就和遭遇,无论是他们在捍卫文化的尊严上所表现出来的勇气,还是他们作为文明的继承者所体现出的崇高,又都与此有关。
阿克梅主义的诗歌理论是丰富的也是复杂的,是有价值的也是有启示意义的,它是世纪之初俄国诗歌伊甸园中的“亚当们”留给我们的一份宝贵的诗歌遗产。
三
阿克梅诗派的文学成就,在诗歌创作上体现得更为充分。各具特色的阿克梅派诗人们同时勤奋写作,接连不断地推出新的诗作和诗集,形成一个声势浩大的创作群体,在俄国诗坛上领了数年的风骚。古米廖夫、戈罗杰茨基、曼德尔施塔姆和阿赫马托娃等,就是阿克梅诗派最杰出的代表。
尼古拉·古米廖夫(1886—1921)生在一个俄国海军军医家庭里,幼时在彼得堡的皇村和梯弗里斯等地上中学,八岁起写诗,中学毕业前就出版了第一本诗集,后留学巴黎,攻读法国文学。1907年,他曾去非洲旅行,后又两次游历那块神奇的大陆。1908年回到俄国,他协助友人编辑出版《阿波罗》文学杂志。1910年与女诗人阿赫马托娃结婚,后游历法国、意大利等地。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他自愿上了前线,在俄国骑兵部队服役,因作战勇敢两次获圣乔治十字勋章。1917年受命去西欧、北欧考察,十月革命后才回到俄国。在苏维埃的彼得格勒,他积极地投身于文学活动,常在波罗的海舰队、无产阶级文化协会、艺术史研究所等处讲课,恢复了“诗人行会”的活动,在勃洛克之后担任彼得格勒诗人协会主席,还应高尔基之邀在世界文学出版社诗歌组任编辑。回国后不久,他与已分居数年的阿赫马托娃正式离婚,娶了第二个妻子安娜·恩格尔哈特。1921年,他因“反革命阴谋罪”被捕,并遭枪决。
古米廖夫的诗歌创作只持续了十几年。在这十几年间,他共出版八部诗集,还留下大量诗论、诗剧、长诗和译作等。在皇村中学里读书时,古米廖夫就出版了他的第一部 诗集《征服者之路》(1905),这部诗集深受象征主义影响,因为古米廖夫当时的校长就是象征派诗人安年斯基,那一时代的文学风气也完全为象征主义所左右。这部诗集虽然立即受到勃留索夫等象征派诗人好评,但古米廖夫自己后来却对它持否定态度,他曾在他1912年出版的《异乡的天空》一书上特意标明“第三本诗集”的字样,而他在此之前实际上已出了三本诗集,除《征服者之路》外还有《浪漫的花朵》(1908)和《珍珠集》(1910),他在其他场合也曾称《浪漫的花朵》是他的第一本诗集。《浪漫的花朵》是献给阿赫马托娃的,但其中的柔情爱曲并不多,其主题是来自异乡、远古和书卷的感受,其中心形象是“身披铁甲的征服者”;《珍珠集》是献给勃留索夫的,但其中已基本上没有了象征主义的诗歌成分。《箭囊集》(1916)收入古米廖夫的“战争诗”,他不仅是个作战勇敢的骑兵军官,还是一个激昂的“战争歌手”。有人说:“古米廖夫是所有俄国诗人中唯一一位诗人,他始终未改变对战争的狂热态度并在诗中歌颂战争。”〔2〕古米廖夫的最后三本诗集《篝火集》(1918)、《篷帐集》和《火柱集》(均1921)都出版于十月革命之后,但其中并没有多少对新现实的描写,只是其中已无那么饱满的情绪,也许就是时代在古米廖夫心灵中留下的“烙印”。面对变化了的现实,诗人有某种失落和迷惘。《迷途的电车》(1921)一诗可视为他后期创作的代表作。在诗中,诗人痛苦地提出了“我在哪里?”的问题,并写道:“电车像黑暗的风暴在疾驶,/但它在时代的深渊里迷了途……/停车吧,司机,/快把这电车停住!”
整体地看,古米廖夫的诗歌有两个较为突出的特征:其一就是它的“异域题材”。古米廖夫曾将自己诗的灵感称为“远游的缪斯”。他一生不安分的游历,为他的诗歌提供了大量新鲜、神奇的素材。非洲的沙漠,北欧的雪景,罗马的名胜古迹,东方的宫廷秘史,纷纷成了古米廖夫诗作的对象或主题。值得一提的是,不懂汉语、也没到过中国的古米廖夫与中国也有过诗的联系,他曾从法文转译了一本中国诗集,其中收有李白、杜甫的诗十余首,这部诗集于1918年在彼得格勒出版。他还写过几首“中国题材”的诗,如《珍珠集》中的《中国行》、《箭囊集》中的《中国姑娘》等。可以说,古米廖夫的多数诗作,都是以异国他乡的风土人情为灵感源泉的。其二是它的“史诗风格”。古米廖夫写了许多长诗,他的长诗虽篇幅不长,但场面阔大,情绪激昂,如描写哥伦布的《发现美洲》;他的抒情诗中也常有内容的叙述和细节的描写,抒情主人公的态度也更客观一些,还时常穿插进对话。对诗的力度、容量和客观性的追求,使他的诗在当时显得与众不同。
谢尔盖·戈罗杰茨基(1884—1967)于1902年进入彼得堡大学文史系,一读就是十年,到1912年离校时还是没能毕业。在这段时间里,他将主要精力都放在精神的探索和诗歌的写作上了。在阿克梅派诗人中,他是开始诗歌创作较早的一位。1913年之前,他已出版了四本诗集《春播集》、《雷神集》(均1907)、《荒蛮的意志》(1908)和《罗斯集》(1910)。戈罗杰茨基的早期诗作与民间的神话传说和口头创作关系密切,充满原始的力量和朴素的美感。其中的斯拉夫古代宗教中的雷神、春神等形象,都是富有民族气质和文化内涵的新的诗歌形象。他的“新神话诗歌”在伊万诺夫的象征主义沙龙中不断引起轰动,戈罗杰茨基也成了彼得堡诗界的一个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