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纪的前十几年里,勃留索夫由热衷象征主义的组织和宣传工作转向研究古典文学,由鼓吹战争转向揭露战争的非人道实质,创作上表现出一种兼容,一种逃避。《影之镜》(1912)、《彩虹七色》(1916)是这一时期诗作的结集。在《彩虹七色》的序言中,诗人写道:“彩虹的七种颜色都同样美好,尘世的各种感受也都同样美好,无论是幸福还是忧愁,无论是喜悦还是痛苦。”
十月革命后,勃留索夫又一次爆发出创作激情,他在积极参与苏维埃文化的建设事业的同时,还写下许多新诗作,如诗集《最后的幻想》(1920)、《当今的岁月》(1921)、《瞬间集》(1922)、《远方集》(1922)、《Mea!》(《快!》,1924)等。这些洋溢着革命热情的诗作被认为是苏维埃诗歌最初的珍品之一,不过,作为一个诗人的勃留索夫,其最闪光的年华还是其创作的中期。
勃留索夫是俄国象征诗派中的“西欧派”,在俄国象征主义者中,他的主张和创作倾向最接近法国象征派。精通欧洲文化的他,把诗写得很有欧洲味,连书名也屡屡用的是拉丁文。他的“欧味”,在其都市题材的创作中有突出的体现。勃留索夫是俄国象征派诗人中最早描写城市生活的人,实际上,他也可以说是20世纪俄语诗歌中的第一个“都市诗人”。在这一方面,他深受维尔哈伦等人的影响。对现代文明之集中体现的大都市,勃留索夫既有高昂的礼赞(如《巴黎》《人的礼赞》等),又有客观的描摹(如《墙上》《画面》等),也不乏因预见了巴比伦塔不幸明天而生的忧郁(如《石匠》等)。
勃留索夫与政治、与革命的关系,也是一个有趣的话题。在俄国象征派中,勃留索夫主张艺术的独立和艺术家的自由最甚,然而在日俄战争和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他又是象征派诗人中做正面鼓吹最热烈的人之一。1905年革命后,勃留索夫写过一首题为《致友人》的诗,他在诗中对革命者们说道:“不,我不是你们的人!/你们的目标我感觉陌生。”“破坏,我将与你们一起!/建设我却不去!”这首诗为列宁所闻,于是,列宁便撰文称勃留索夫为“一个无政府主义诗人”。列宁的《党的组织和党的出版物》一文发表后,勃留索夫曾著文《语言的自由》(1905),出面反对,他在该文的结尾写道:“当你们和你们的人勇往直前地反对现存的‘不合理’、‘不美’的制度时,我们准备与你们同在,我们是你们的盟友。但当你们要对信仰和自由下手时,我们会立即离开你们的旗帜。”〔12〕但是在十月革命后,勃留索夫却立即参加了新政权的工作,他在多处任职,四处演讲,创办了高等文学院,还于1922年加入共产党。在苏联时期出版的文学史教科书中,勃留索夫一直被写成旧知识分子与新制度完美结合的典范。
勃留索夫的文学理论建树是其留赠后人的一宗宝贵的文化遗产。他在《艺术论》(1899)中主张艺术家“把自己的心灵敞向他人”;《逝者与近人》(1912)是他关于古典诗人和其同时代诗人精彩短论的合集;《诗的科学》(1919)是对诗的结构、韵律、语汇等的深入研究;《俄国诗歌的昨天、今天和明天》(1923)更是一部见解独到的诗歌断代史。这些著作影响久远,至今仍常为人们所引用。
安德烈·别雷(1880—1934)作为一个文学家,他是既多面又多变的。他生在一个数学教授的家庭,毕业于大学的数理系,最终却选择了文学。他能写诗,也写小说和理论文章。他的诗集不多,但风格变化很大。他的兴趣多变,单就哲学而言,他就迷恋过尼采、叔本华的学说,又曾是索洛维约夫宗教哲学的忠实信徒,后又信奉人智说。他的多面,是其文学天赋的体现;而他的多变,则恰恰表明了他文学和人生追求的严谨和执着。
和许多象征派诗人一样,别雷也非常重视音乐在诗歌中的作用,但他表现得更为彻底,他认为,音乐是所有艺术门类中最高的形式,其他任何一种艺术体裁,只有在它接近音乐、融汇音乐之后,才能达到完美。于是,别雷便在自己的创作之初,在世纪之初,开始了他谱写语言音乐的创举。他先后写了四部交响乐,即《北方交响乐》、《戏剧交响乐》、《归来》和《风雪高脚杯》(1903—1908)。这是一些半散文半韵文、半文字半音乐的作品,其中有情节有人物,但作者力图表达的,还是某种宗教观念。这部由作者苦心构建的作品是不成功的,其不成功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对艺术体裁界限的忽略和混淆。过量的音乐会杀死诗歌;文学若能整体地、彻底地音乐化,文学也就失去了其存在的意义。
《碧天澄金》(1904)是别雷的第一部 诗集。“碧天”即“大气层”,“澄金”即“成熟的田野”,天地相对,色彩相映。在象征派的色谱中,湛蓝和金黄都是希望和幸福的象征。阳光的主题穿透全书,如一柄金钥匙递在诗人的手上。这部诗集中最让人难忘的,就是其“颜色”。这也是一本“象征之书”,整部诗集均建立在天地对应、色彩对应的基础上,几乎每个词都具有本义和他义两个所指。两种成分的对立和转化,又成为别雷诗歌在主题、形象和风格上的重要特征之一。
1905年1月9日,别雷恰好从莫斯科到了彼得堡,亲眼目睹了都城里的大屠杀,受到强烈震动。他之后诗风的改变,也许与此有关。在1909年几乎同时出版的诗集《灰烬集》和《骨灰罐》中,就有明显的转变痕迹。在《灰烬集》的序言中,别雷强调了“艺术家首先是一个人”,他还将这本诗集题词“献给涅克拉索夫”。在《骨灰罐》的序中,别雷自称,如果说《灰烬集》是“一本自焚和死亡之书”,那么《骨灰罐》的主题则是“对人生易逝的沉思”。这两部诗集表明,诗人已从早年的欣喜走向“痛苦的缪斯”。两本诗集在形式上的创新也很突出,以至于有人称之为语言的“巫术”。在这两部诗集之后,别雷就较少写诗了。然而,他在诗歌创作中开始的“文体革命”,后来又继续进行在《银鸽》《彼得堡》等著名长篇小说的写作中。他的文体理论及其实践,对后起的俄国形式主义学派有很大的启发。
别雷的诗中常出现“白色”形象:白色的石头,白色的花环,白色的玫瑰,白色的天使,白色的风雪,白色的长衫……“别雷”这个笔名(他原姓布加耶夫)在俄语中也意为“白色的”。托洛茨基在他的《文学与革命》一书中曾说,“他的这个笔名本身就表明了他与革命的对立”。〔13〕其实,别雷是把白色当成一种净化力量、一种纯洁理念的象征物来使用的。在《非他》(1808)一诗中,身穿白衣的基督说道:“我用白色来安抚你们冲动的过失。”有研究者注意到,别雷的“白色”形象对勃洛克的创作有所影响,“白色的雪”“白色的花环”等后来也出现在长诗《十二个》中。
十月革命后,别雷返回了诗歌。长诗《基督复活》(1918)是对革命的直接反映;另一部长诗《初会》(1921)写他与“永恒温柔”神秘的相会,这无疑是索洛维约夫学说及其《三次相见》等作品持续影响的结果,同时也与诗人当时和娜杰日达·扎里娜的恋爱感受有关。另两部诗集《孤星集》(1919)、《别后集》(1921)则带有明显的人智学意味。他在20世纪30年代写作的大量回忆录,如《两个世纪之交》(1930)、《世纪之初》(1933)和《两次革命之间》(1934)等,是十分珍贵的文学史资料。
十月革命后,别雷曾与勃洛克一同,被流亡国外的旧友视为俄国知识分子的“叛徒”,这说明,别雷与革命还是比较接近的。无怪乎,在他逝世时,《真理报》在1月11日刊出了这样的讣告:“别雷的逝世,标志着俄国象征主义杰出代表中的最后一员步入了坟墓。必须指出,他没有重复这一文学流派其他首领(梅列日科夫斯基、吉比乌斯、巴里蒙特)的命运,那些人陷入了白卫军流亡集团的泥沼。而安·别雷是作为一个苏维埃作家去世的。”其实,别雷对象征主义很有感情,十月革命后,他仍在继续宣传象征主义,创办了《幻想者杂志》,支撑着“缪萨革忒斯”出版社,试图复兴俄国象征主义,他实为俄国象征诗派中最忠实的一员。
亚历山大·勃洛克(1880—1921)是俄国象征派最杰出的代表,也是20世纪俄语诗歌中最杰出的大师之一。勃洛克生于贵族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华沙大学的法学教授,母亲和外祖母、姨妈们都进行过文学活动,未来的诗人出生不久,父母因感情不和而离异,小勃洛克从此一直被寄养在曾任彼得堡大学校长的外祖父家里。书香门第的文化氛围,家族中女性们的文学活动,都给了勃洛克以极大影响。1898年他进入了彼得堡大学法律系,但三年后还是转入了语文系。他很早就开始写诗,当时是以茹科夫斯基为“最初的感召者”,在象征主义兴起之后,他转而视索洛维约夫为“精神之父”,立即作为青年象征派中重要的一员步入了诗坛。
勃洛克是一个卓越的抒情歌手。1904年,他的第一本诗集《美女郎诗草》出版,在此前一年,他与俄国著名化学家门捷列夫的女儿柳鲍芙结婚。这部处女诗集的主题,便是诗人的恋爱以及由此引发的内心感受,因此,这是一本“诗体的恋爱自传”。但同时,这又是一本象征主义的诗集,是作者象征主义诗歌实践的最初尝试。诗中的“美女郎”,既是生活中的恋人,也是索洛维约夫哲学中的“永恒温柔”(故诗集题名中的“美女郎”以大写字母起首)。诗中有对尘世之欢的抒写,也有期待“永恒温柔”下凡的神秘预感。心目中的女郎与理念中的天使交织一体,构成了勃洛克诗歌中一个光辉的形象。
然而,在接下来的第二部 诗集《意外的喜悦》(1906)的第一首诗中,诗人却在与“美女郎”道别:“你在原野上离去不再回头。/哦你的名字就是神圣!/落日那红红的长矛,/又尖尖地刺进我的身。”告别了“美女郎”,诗人仍留在原野上,眼望四周的自然,他似乎发现了“意外的喜悦”,于是便写起自然来了:林中的白桦,通向远方的道路,温柔的秋风,纷纷作为形象走进这部诗集。这部诗集中有一首题为《陌生女郎》的诗,写的是诗人在一个酒馆中和一位陌生女郎的相遇,诗中传导出的现实与幻想的矛盾、意识中莫名的紧张,既具体又抽象。这首诗在当时流传很广,诗人还在此基础上创作了一部同名话剧。1908年,诗集《雪封的大地》出版,其中收入在此之前曾以单行本形式出版过的组诗《雪面具》,这组诗记录了诗人对女演员沃洛霍娃的爱恋。在《雪封的大地》的序言中,勃洛克将其前三部诗集的主题一并做了概括:“《美女郎诗草》是清晨的霞光……《意外的喜悦》是灼热、苦涩的欣喜最初的体验,是生活的最初的书页……《雪封的大地》则是苦涩欣喜的果实,是一盏苦酒。”从后一部诗集起,勃洛克抒情诗中的悲剧意味加重了,这既与当时压抑的社会环境有关,与诗人和象征派诗人间开始出现的分歧有关,同时,也是诗人对历史、对个人命运开始进行的痛苦思索在诗歌创作中的反映。这是一个思想的痛苦期,却是一个创作的丰收期和高峰期。《夜间集》《意大利诗抄》《抑扬格集》《可怖的世界》《死神之舞》《竖琴和提琴》《卡门》等诗集和组诗都出版于这一时期(1909—1916)。
在1912年所做的一个题为《论诗人之使命》的报告中,勃洛克曾将诗人称为“和谐之子”,并说这种“和谐”,首先就是“世界上各种力量的和谐”。勃洛克的抒情诗正是这样的和谐体,但它不是一种恬淡的平衡,这是某种“复调抒情诗”。勃洛克的抒情诗,是充满矛盾和冲突的诗。出身书香人家、外表清秀、性格内向的勃洛克,却是一个内心充满激情的人,“他本身就有一种不安和叛乱的天性”。〔14〕勃洛克所处的时代,又将各种尖锐的矛盾推至敏感而又真诚的诗人面前,强化了其紧张的内心生活。读勃洛克的诗,很难不为其中那潜在的、按捺不住的躁动而心动。诗人呈沉思状、不安状,甚至连春天也让他感到难耐:“哦,无休无止的春天,/无休无止的幻想!”(《哦,无休无止的春天》)他意识到:“我们是俄罗斯可怖年代的孩子”,“世上的一切都将死去,无论母亲还是青春,/妻子会变心,朋友会离去……”在他的名诗《在库里科夫古战场》中有这样一句:“永恒的战争!我们只能在睡梦中见到安详。”这句后来常为人所引用的诗,是诗人心境的真实描摹。勃洛克的抒情诗,充满形象的对比、色彩的对应、感觉的对立,就连他的爱情诗也是躁动不安的,既非甜言蜜语,亦非苦情愁肠。在组诗《雪面具》中,火热的恋情竟爆发在暴风雪的时日,诗人的爱成为“雪篝火”,在胜过春花秋月的冬雪中,通过冷和热的对比,诗人火热的恋情得到了更为突出的体现。在《秋恋》一诗中,作者写道:
多么欢乐,在风中
拥抱你冰冷的肩头;
你想——温柔的爱抚,
我知——躁动的狂喜!
双目温热,如同夜烛,
我贪婪地倾听——
可怖的童话在动,
星星的田埂在喘息……
在组诗《卡门》中,同样有爱的属于和感情解放的斗争。勃洛克的这种新型的爱情诗,是俄语诗歌中的一种创造,一个高峰。
勃洛克的躁动不安,更体现在他的历史题材、俄罗斯题材的长诗抒情诗中。在这类诗中,常可以听到多种声音的共鸣。在这类诗中,布满了问号、省略号、破折号和感叹号,它们仿佛是诗人匆忙的思绪和心迹的路标。有人说,他的诗是一个艺术家与历史、与世界的紧张对话。由此,我们便在勃洛克的抒情诗的躁动中体味出了“和谐”,同时也感觉到了诗人的真诚与多情。这便是勃洛克对20世纪俄语诗歌做出的巨大贡献。
在长诗创作领域,勃洛克也表现出了极高的天赋。他在十月革命前后长诗创作的代表作,分别是《报复》和《十二个》。
《报复》写于1910年,最终没有完成。长诗的写作起因,是诗人父亲的去世。诗人原想以诗来为父亲唱一支安魂曲,并对家族的历史做一次回顾,但在写作过程中,长诗的主题逐渐扩大,从已发表的篇章看,长诗实际写的是一代知识分子的历史命运,写的是知识分子与革命、个性与社会的关系。这一主题已困惑了诗人多年,它也是勃洛克后来创作的主要内容之一。长诗最终没有写完,这在某种意义上也说明,诗人最终也没有完成自己的这一思考。在长诗的序言中,乐于为自己的作品加注解的诗人又写道:“遭受过历史、环境、时代报复的氏族,也开始进行报复了……他们准备以他们的小手,去抓住人类历史赖以前行的巨轮。”悲观中又掺杂着对自我的信念和对未来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