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视为俄国象征派领袖的勃留索夫,也做了大量理论建树工作。他的象征主义理论观更接近欧洲的象征主义体系,与“北方导报集团”和“索洛维约夫派”相比,他更注重对象征主义文学之独立性和独特性的倡导。他反对将象征主义宗教化,认为象征主义诗歌的使命在于传导出“心灵的运动”,他不认为象征主义是一种消极的颓废派,而视之为认识世界,尤其是不可知世界的积极方式。他为《俄国象征派》辑刊所写的前言(1894),是俄国象征诗派第一个正式的发言。十年后为《天秤座》所写的发刊词《开启秘密的钥匙》,是勃留索夫象征主义美学观的集中体现。作者认为,世界是不可知的,是一个巨大的秘密,只有艺术,尤其是象征主义的艺术,才能凭借直觉和敏感接近它,才是开启这个秘密的金钥匙。勃留索夫在文末召唤:“就让当今的艺术家们自觉地把自己的创作锻造成开启秘密的钥匙吧,锻造成神秘的钥匙,为人类打开步出‘蓝色牢房’、走向永恒自由的大门。”〔4〕
从以上对几位象征主义理论先驱之学说的介绍中,不难看出俄国象征诗派独具的理论特色。首先,与欧洲的象征派相比,俄国象征派的观点更为入世,他们往往将象征主义当作一种人生的方式,一种使艺术摆脱困境的灵丹,甚至是一种拯救人类文明的途径。造成这一特色的原因有两点:一是已形成强大传统的俄国现实主义美学的渗透,使俄国象征诗派没有完全放弃现实和现实中的问题,他们也说:“象征应当自然而然地源于现实的深度”(梅列日科夫斯基语),“与所有的艺术一样,象征主义也始于普通的现象”(沃伦斯基语)。二是时代的左右。俄国象征诗派所恰逢的时代,是俄国历史上最动荡不安的时代之一,面对眼花缭乱的社会,他们不禁时时涌起介入的冲动。如此这般,俄国象征诗派自然难以如他们的法国同胞那样的安闲,那样地专注于诗的本身。
其次,俄国象征派诗学更具哲学味。在法国,象征主义的理论大厦是诗人们自己动手构筑的。而在俄国,同样的工作却是由梅列日科夫斯基、索洛维约夫这样的思想家、哲学家来做的。他们也是诗人,其他的诗人也有理论建树,但这些哲人却左右着象征主义理论的大方向,使象征主义首先成了一种“艺术唯心主义”,一种世界观。加之,象征主义在俄国得到传播之时,也正是俄国哲学界空前混乱、空前活跃之日,马克思主义、康德主义、叔本华和尼采的学说,等等,都在俄国社会中发生影响,使那一时代的俄国社会似乎哲学化了,象征主义也被打上了这一时代的烙印。
最后,俄国象征主义的宗教意味甚浓。俄国东正教虽然是基督教中后起的一个分支,却反而显得原始、素朴,其带有斯拉夫色彩的神秘境界不仅是象征主义的福地,也是孕育俄罗斯思想的温床。哲学和宗教的界限在当时的俄国是很模糊的,它们往往是某一思想家同一学说体的两个面。于是,象征主义在俄国被视为一种“新的宗教意识”,一种启蒙方式和拯救力量。俄国象征派的理论和创作中都有较强的宗教色彩,当年曾主编《阿波罗》杂志、后流亡西方的俄国学者马科夫斯基,在他的《在“白银时代”的帕耳那索斯山上》一书中曾论及俄国象征派和法国象征派的不同,他认为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俄国象征派最后“遁入了宗教”。这是一个正确的发现,但也只对了一半,因为,俄国象征派不仅最后“遁入了宗教”,它原本就来自宗教,打从一开头就披着宗教的面纱。
上述三点俄国象征诗派的理论特色,其实又是相互联系的。对象征主义实质的认真思考,使俄国象征主义文论带上了“艺术唯心主义”的哲学色彩;对象征主义所做的哲学探究,在一个宗教氛围浓厚的国度中自然要与宗教意识合拢;对象征主义的现实作用的注重,使它成为一种艺术化了的宗教方式;象征主义在宗教中的地位、与宗教的汇合,又是通过哲学来完成的。沃伦斯基在《颓废派与象征主义》一文中的一段话,无意中道出了这三者之间的联系:“源于批评哲学的、与科学并不相悖的这种宗教的渴望,造就了艺术中那称之为象征主义的新流派。”〔5〕

俄国象征派的文学成就,在诗歌创作方面表现得最为突出。短短几十年间,涌现出大批优秀诗人和大批优秀诗作,20世纪初的俄国诗界,霎时成了一个星汉灿烂的文学宇宙。在俄国象征诗派中,影响最大的是四位姓氏恰巧都以字母“Б”起首的大诗人——巴里蒙特、勃留索夫、勃洛克和别雷。
康斯坦丁·巴里蒙特(1867—1942)是早期俄国象征派最杰出的代表。勃留索夫曾说,在两个世纪之交的十余年间,正是巴里蒙特在“牢牢地统治着俄国诗歌”。巴里蒙特的一生充满动荡,在中学和大学,他都有过因行为出格而被开除的记录。20多岁,他曾因精神失常而跳楼自杀。1905年革命时,他因写诗触犯当局而遭通缉,被迫偷越国境,飘零异乡达十年之久。十月革命后,终生自认为是“左派”的诗人,却又趁卢那察尔斯基派其出国搜集欧洲民歌之机,流亡国外。20世纪30年代中期,他的精神疾病加剧,在反复的发作中,在巴黎郊外一座条件很差的“俄罗斯之家”中度过了晚年。
巴里蒙特的一生又是轰轰烈烈的。他云游四方,足迹踏至南非、埃及、日本、澳洲和墨西哥。他一生写了20余部诗集,还有大量散文、批评和翻译著作。他曾是诗歌的统治者,也曾是俄国社会的弄潮儿。巴里蒙特的第一本《诗集》于1890年在雅罗斯拉夫尔由作者自费印刷,由于没有引起任何反响,又立即被作者自行销毁。几年的潜心写作之后,巴里蒙特陆续推出《北方的天空下》(1894)、《无垠集》(1895)和《寂静集》(1898)等诗集,终于引起轰动,奠定了他作为一个诗人的地位。这些诗大多是对生活困倦的咏叹,对人生忧郁的抒写。
20世纪最初的几年是巴里蒙特创作中最辉煌的时期,在这一时期,他写出他毕生最重要的三部诗集:《燃烧的大厦》(1900)、《我们将像太阳一样》和《唯有爱》(均1903),这都是最典型的象征主义诗作,勃洛克曾将《我们将像太阳一样》称为“俄国象征主义最伟大的创造之一”。
巴里蒙特在象征诗派中较早地赢得了崇高的文学地位,他的每本诗集每年都要再版多次。1907—1914年,出版了他的十卷本文集;1912年,为庆贺他从事文学活动25周年,彼得堡大学举办了隆重的座谈会,来自科学院的院士们在会上纷纷称他为“伟大的俄国诗人”。在当时,一个还较为年轻的现代主义诗人能够赢得学术界如此的承认,是十分罕见的。然而,巴里蒙特的高峰期去得也快。其实,1905年之后,他便开始在走一条下行的创作道路。他的诗集虽然连续出版,并仍然赢得众多读者和模仿者,但因其中多为改头换面的自我模仿,故没有成为继续加重作者身价的砝码。勃洛克早在1909年就评价说:“是有一个杰出的俄国诗人巴里蒙特,但一个新诗人的巴里蒙特已不会再有了。”〔6〕盛名之后,往往会有一种失落感。但巴里蒙特并不甘心,他又做了多方努力,因而他后期的创作便显得非常多变。《美之祭》(1906)、《复仇者之歌》(1907)有抨击现实的社会批判倾向;《火烈鸟》(1907)、《绿色花园》(1909)是对斯拉夫神话中的诗歌元素的发掘;《霞光集》(1912)、《太阳、天空和月亮的十四行诗》(1917)等诗集,在诗艺上是对象征主义的回归,在情绪上是对人生和命运的沉思。
巴里蒙特是一位“太阳诗人”。在他那本被称为“象征之书”的诗集《我们将像太阳一样》的扉页上,诗人引用了古希腊哲学家阿那克萨戈拉的一句名言:“我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了看见太阳。”阿那克萨戈拉曾因称太阳为一燃烧的巨石而被控为不敬神灵,而巴里蒙特却将这块巨石视为美和力的象征,视为自我的象征。太阳,成了他成熟期创作的主题,金色的阳光自天而降,洒满了诗人的头颅,洒满了他的诗行。这便是他著名的《我们将像太阳一样》一诗:
我们将像太阳一样!我们将忘掉
谁领我们走在金色的路上;
我们只须记住,在那金色的梦中,
我们永远在鲜明地憧憬着
新生、力量、丑恶和善良。
怀着尘世的俗望,
我们将永远祈祷上苍!
我们将像永远年轻的太阳,
温情地抚爱怒放的花朵,
抚爱透明的空气和一切金色宝物。
你幸福吗?那就加倍地幸福吧,
去做忽现幻想的化身!
但别在僵化的安详中滞步,
前进,向思慕的境界奔跑,
前进,末日引我们步入永恒,
那儿正开放新鲜的花苞。
我们将像太阳一样,而太阳永远年轻!
就是美的遗教!
在晚年所写的《效劳于光》一诗中,诗人又写道:“太阳的歌手,太阳一样奔走,/完成了使命,等待起步的时候,/去到银河,那孕育新星的去处。”太阳的形象,贯穿着巴里蒙特诗歌创作的始终。
以太阳为其创作的中心形象,使得后来的许多批评家将巴里蒙特视为个人中心主义者。加强人们这一认识的,还有巴里蒙特的许多言论和诗句,比如:“我仇视人类,/我匆忙自人类脱身。/我唯一的故国,/是我空旷的心灵。”(《我仇视人类》)这段诗常为史家论者所引,用来佐证巴里蒙特的极端个人主义意识,用于说明象征主义诗歌的颓废色彩。其实,艺术中的个人主义的表白,未必就一定等于诗人的社会行为。最近,已有评论注意到了巴里蒙特上引一诗中的第一人称代词为复数,并以此为突破,重新评价巴里蒙特的人生态度。其实,并不能根据“我们”这一复数形式的出现就断言巴里蒙特是集体主义者,正如不能因为“仇视人类”的只言片语就确定他的“反动”倾向一样。
巴里蒙特又是一位“音乐诗人”。巴里蒙特在诗歌技巧方面为俄国象征主义诗歌、为整个俄语诗歌所做出的巨大贡献,在当时和后来都得到了公认,其中,又以他在诗歌音乐化方面的尝试最为人们所称道。强调音乐感是象征派诗歌的一个主要追求,对应神秘天界而生的神秘的内心感受,很难用明晰、确定的文字加以体现,而最易于用不确定的音乐手段来传导,因此,象征主义诗人们大多要在诗的音乐化上下一番功夫。法国象征派诗人瓦雷里在回顾象征主义诗歌运动时索性这样归纳道:“人们称之为象征主义的那个东西,可以归结为若干诗人团体(他们彼此敌对)的一种共同意思:把音乐从诗那里夺走的东西索取回来。”〔7〕在俄国象征诗派中,巴里蒙特最早开始这一方面的实践,他在诗中常采用辅音同音法(一行中每个词的起首辅音相同)、元音同音法(一行中多次重复同一元音构成的音节)、内韵、复沓、顶真等手法,营造出一个一咏三叹、余音不尽的语词氛围。如这段诗:“我幻想捉住离去的阴影,/流逝了的白天之离去的阴影;/我向塔上攀去,阶梯抖个不停,/我的脚下阶梯抖个不停。”(《我幻想捉住离去的阴影》)在当今的俄语字典中,在解释“同音法”一词时所举的例子,所用的大多是巴里蒙特的这两行诗句:“Вечер. Взморье. Вздохи ветра. /Величавый возглас волн.”(“黄昏。海边。风的叹息。/波浪那庄严的呼吼。”——《苦闷的小舟》。按:原文中的同音法无法译出。)当然,巴里蒙特诗的音乐感,也来自其诗整体的谋篇布局,更来自其诗中朦胧的情绪和飘忽的意象。
巴里蒙特曾说:“我总是在由语言的确定区域向音乐的不确定区域靠拢,我竭尽全力追求音乐性。”〔8〕在《诗即魔法》(1915)一书中,他又写道:“诗即有节奏的语言表达出的内在音乐。”〔9〕巴里蒙特实践了他的命题,实现了他的追求,他的许多诗作被拉赫马尼诺夫、斯特拉文斯基等人谱上乐曲,不是偶然的。茨维塔耶娃曾说,懂得16种语言的巴里蒙特,“却在用那独特的第17种语言——巴里蒙特的语言说话和写作”。巴里蒙特诗歌语言的最大特色,就是其丰富、内在的音乐感。
瓦列里·勃留索夫(1873—1924)出身于莫斯科一商人家庭,家庭的氛围培养起他关于世界的唯物的看法,却没有妨碍其文学天赋的发展。1893年,当年轻的他敏锐地感觉到俄国必将出现某种“新艺术”时,便在日记中写道:“荒谬也罢,可笑也罢,它(按:指新艺术)总要前进,发展,未来是属于它的,尤其是在它找到一个相称的领袖时。而这个领袖就将是我!是的,就是我!”〔10〕随后,勃留索夫为象征主义在俄国的传播做了大量工作,他刊行《俄国象征派》辑刊,参与创办《天秤座》杂志和“天蝎座”出版社,同时还进行了积极的理论思考和诗歌创作,果然,他后来成了俄国象征派公认的领袖之一。
勃留索夫的诗歌创作活动大致可以分为四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指勃留索夫创办《俄国象征派》辑刊和出版最初两本诗集的这段时间。辑刊先后出了三期,它其实是编者苦心耕种的一块文学自留地,其中刊载的诗文,大多出自编者兼出版人的勃留索夫一人之手,不过分别冠以不同的笔名而已。这块园地很快引起反响,达到了预想的目的,三期出完之后,勃留索夫又在日记中不无得意地写道:“这份杂志初出时,我不被人知晓,可现在所有的刊物都在骂我了。”〔11〕紧接着出版的两本诗集《Chefs d'oeuvre》(《杰作集》,1895)和《Me eum esse》(《这是我》,1897),进一步巩固了诗人的名声。《这是我》有句题词:“献给那些岁月的孤独。”这一题词概括出了勃留索夫早期创作总的主题。这本诗集中还有一首流传甚广的诗,题为《致一位青年诗人》:
目光炽热的苍白少年啊,
如今我把三个劝告给你:
第一请勿现实地生活,
只有未来才是诗人的领地。
第二请勿同情任何人,
只管尽情地爱你自己。
第三请你只供奉艺术,
不再犹豫,不带目的。
这三个奉劝,实为诗人自己当时的创作信条。
自莫斯科大学文史系毕业(1899)后的十年间,勃留索夫每三年出一本诗集,共陆续出版了四部诗集:《Tertia Vigilia》(《第三班岗》,1900)、《Urbi et Orbi》(《面对本城和世界》,1903)、《Stephnos》(《花环集》,1906)和《百调集》(1909)。这些诗作是勃留索夫诗歌创作中最重要的构成。它们表明,勃留索夫在试图改变诗的内容,扩大诗的容量。“第三班岗”,在古罗马是值夜的最后一班岗,诗集的题名似在暗示某种类似黎明的新开端。“Urbi et Orbi”,原为古罗马教皇在布道开始时说的一句话,意指他的话语、他的祝福是面向本城和整个世界的。勃留索夫以此为题,说明他已试图步出极端个人主义的幽谷,诗人自己也题解道:“我想说,我不仅朝向同人们狭窄的‘本城’,也朝向整个俄国读者的‘世界’。”在这几部诗集中,诗人开始关注历史和现实的具体,诗风上显示出一种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