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的,我根本没有双胞胎兄弟。”我揉了揉太阳穴。
“这事只有伯父伯母有发言权。”
我沉默了几秒钟,父母已经去世多年——我确实无法为他们做出百分之百的保证,你永远不知道有什么莫名其妙的事会发生。
“这个,还有这个,”我指着自己额头的伤疤以及开颅手术留下的疤痕:“没挨子弹的人有必要做这个吗?他们把我的脸都换了。鼻子是假的,下巴也是假的,如果我是一个孙寒的克隆体,他们为什么要给我整容?再说了,现在的科学技术达到能克隆人的地步了吗?克隆人就罢了,记忆也能克隆吗?我记得所有事,我如果不是孙寒,我不可能知道那些事,你可以做测试,做多少次都行,你可以问我所有的问题,尤其是那些只有你和我才知道的事情。”
“如果你真的是孙寒,那具尸体也就证明肯定有人拥有了克隆技术。”蒋守曾的话让我觉得脊背发硬:“你别忘了,你有两年的记忆是完全空白的。骨髓移植手术很可能就是趁着你昏迷的时候做的。”
“如果他们只是要搞实验,为什么要弄出人命案来引起警察的注意?我挨的可是枪子儿!”我说:“没有利益的情况下,谁会这么干?就只可能是一群疯子了,一群疯子!你觉得可能吗?”
“那他们想从孙寒身上得到什么利益?”
可恶的家伙,他还是在试探。
“不知道。我是个破产的人,只有一屁股的债。”我摇着头,但是心里隐隐一动:“也许有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利益。”
“你如果是孙寒,你就应该知道。”
“还有一种可能性,”我捏紧了拳头,深呼吸以帮助自己克制怒气:“也许是我的哪个仇人想要折磨我。”
“那还真是不惜成本了。”蒋守曾的口吻里全是讽刺:“有钱,有闲,还得相当变态。”
“也许答案在我失去的那段记忆里,”我突然想到另一种可能性:“有没有办法让我想起来?”
2
核磁共振机的噪音让我的耳膜有些发痛,我焦躁不安地平躺着,胃肠里的液体在翻滚着,大有破喉而出的架势,我强忍着坐起来逃走的想法——它却越来越强烈,恐惧感像是大脑深处的某一片废墟,它在呻吟,地震式的晃荡,我感到自己全身的肌肉都在颤抖,冷汗不停地从额头背后冒出,我喘不上气来了,我忍不住用手去摸喉咙,检查室里的扩音器立刻响了起来。
“请您配合把手放下来,放在体侧,不要乱动。”
如果出任何岔子导致检查无法顺利进行,我都会被视为故意破坏,到时候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深吸气,缓缓吐出,努力去回想那些还算是愉悦的事物:一张白纸,一滴墨汁落入水中,晕开,一滴蓝色,一滴红色,一滴绿色,杏黄色的阳光铺在沙滩上,脏兮兮的一双小孩脚,一双小手扒拉出一只海螺,放到耳边——大海的声音是个美丽的幻觉……我没有力气再想下去了,我感到左手的小手指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
不要,不要,不要在这个时候。我绝望地乞求自己。
“好了,可以下床了。”
扩音器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狠狠咬住下唇,但是它们还是像越狱犯一样地冲了出来。
“那个人怎么了?他在抖!”
“快点!”
一群人开门冲进来,把癫痫发作的我从仪器里弄了出来。
“拿个纱布卷过来!快点,他把舌头咬住了!”
我的眼睛朝上看着天花板,它的颜色是灰白色的,像一片雨云……
3
“孙寒从来没有癫痫症。”蒋守曾将一个削好的苹果递给我。
“你以前,也不为,不会,刷,需,小,削苹果。”我含糊不清地说,受了伤的舌头完全肿了,要让自己的话被人听清楚会比以前费两倍的力。
“医生说了,你大脑没问题,没损伤。”蒋守曾歪头看着我,像孩子打量一个看不懂的玩具,我很不喜欢他的眼神。
“怎么可能,我挨了一枪。”
“可能是恢复得很好。”蒋守曾也不想多做解释。
“癫痫庄,症,可能是开颅手术引起的。没伤,就不会,这样。”
“哦。”
“带我,去,那个地方,”我扔掉苹果抓住蒋守曾的胳膊,张牙舞爪地比画着:“我要回去,证明我说的都是真的。”
“好。”蒋守曾脱口而出,似乎一直在等我主动提出这个建议。
4
从别墅现场情况来看,警方来过不止一次,门上贴着新封条,日期是两天前的,好几处地方都被编了号——正是蒋守曾一贯的作风。
“我第一次醒来就是在这里,但当时那张床是病床,单人的。”我指着自己曾经住过的房间,眼前的一切让我感到愤怒——所有的布置都被改变了,病床换成了双人大床,床上没有被褥,只有灰尘,朝着走廊那一边的大玻璃换成了日式的木质推拉门,在过去没有窗户的外墙上多了窗户,可以通过窗户看到外面的花园,窗框煞费苦心地选了老木料的中式雕花,好几处刻意的磨损——看上去像是用了十几年了,我摸了一下墙壁让蒋守曾看我指尖上的灰:“你看,这墙是新刷的,如果没人住,为什么要刷墙?”
蒋守曾没有回答我,只是在他的小本子上写写画画的记录我所说的内容。
“完了吗?完了就下一间。”
我们来到之前被我放火烧过的房间——当然,一样选用了旧家具旧地板,布置成书房的样子,以前放医药品的柜子桌子都换成了考究的红木书架和书桌——但墙壁是没法糊弄人的,很明显也都全部重刷了一遍。
“这叫此地无银三百两。”我说:“这地方的主人应该很容易查吧?能解释清楚这个吗?”
“你不必管TA,”蒋守曾不客气地说:“你只管说你的,你不需要知道那些。”
“为什么不需要?这很关键!”
“因为你不是警察。”蒋守曾与我对视着:“你不该知道的事,就不用知道。”
我怔住了,他的话像一记耳光打在我的自尊上,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但是我没法责怪他——是的,没错,我早已不是警察了。
第八章 故地重游(下)
5
溪水依旧是彻骨的冷,一脚踩上去,水进了鞋子,人便要打一个哆嗦。蒋守曾和他的同事们默默地跟在我身后,我凭着回忆将他们顺利地领向荒村。
还没看见房屋的时候,警犬们就开始狂吠起来,有两只警犬甚至暴躁地用后腿站立了起来,使劲地绷着绳索往前冲,两个警员差一点脱了手。
我看见牵狗的警员们都在纳闷地面面相觑——警犬都受过特殊训练,像这种情况是很罕见的,于是我的脊背上也起了一股子寒意:白日里来看着一片废弃之地,倒像是比夜晚还要阴森些,野草粗鄙狂乱,树木姿态狰狞,像是妖精们的长手臂。
“就是那儿了。”我指出当时与刘敏所进的屋子,眼角余光忍不住瞟了一眼那差点害死刘敏的黄瓜地,它们毫不在意地挂在藤蔓上,个个饱满诱人。
到了门口,技术人员先过来采集指纹,但就在进行中的时候,门突然直接脱离门框砸倒在地上了,发出“哐”的一声巨响。
“太朽了。”技术人员叹了口气。
房间里的布置都没有改变,墙壁上那一片喷溅液体的印记仍在,看起来也似乎保留了受害人的惊恐。
“这地方肯定是出过人命案的。”大约是想要证明自己,我忍不住说道。
蒋守曾没有怼我,他点点头:“这户人家的男主人有精神疾病,二十年前持刀砍死了自己的老婆和女儿,还有两个邻居。”
看来他是早就做过调查了,我唏嘘,没想到是这样一个故事,但蒋守曾接下来说的话则令我更加大吃一惊。
“这村子里有好几户人家都有遗传性精神病,住在这儿原本是离那些害怕他们的人远一点,在出了这命案之后,就把一部分病情严重的人送进精神病院了,但是在抓他们的时候有两个跑进林子里了,一直没找到,后来那些没有病的家属也都搬走了。”
怪不得,有这样一段让人胆寒的故事,就算山上有金山银山,只怕人们也会有所顾忌的吧?
“那有人把别墅修在这种地方不就更可疑了吗?”
“违章建筑。”蒋守曾轻飘飘地给了我四个字。
这也就是说,根本不可能查出是谁修了别墅,除了知道这家伙有钱变态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线索。
“他们有两辆车。”我提醒蒋守曾,现在已知我之前抢来的那一辆是套牌的报废车,但估计那皮卡车差不多也是做了同样的处理:“做得这么细致,非奸即盗。”
蒋守曾戴上白手套摸了摸桌子上的灰尘,我注意到我之前用来给刘敏拔罐用的茶杯不见了。
“怕DNA留下来吧?”我接着又问起刘敏和陈伟的查找情况,毕竟之前已经给他们做了人脸拼图,估计刘敏应该是医学院或是护校毕业的,陈伟搞不好还是海归,这个范围已经小了很多:“一个都没找到?”
蒋守曾不置可否,指了指门边一把破椅子问道:“你就是把她绑在这张椅子上的?”
他没问之前我还没有注意到那把椅子已经不是之前的那一把了,当时在绑刘敏的双脚时,我注意到椅子的左前腿有些外斜,而且还脱了一半的漆。
“不是,”我简直有些叹服陈伟的细心:“他们肯定把椅子拿走了,应该还是怕刘敏的DNA留下来。”
“也就是说,他们在当时就做好了你会带人回来的准备。”蒋守曾缓缓说道,这多少有点讨论的气氛了,我心里舒服了一点,点点头道:“怪不得我开车下山的时候没有任何人来追我,他们从那个时候就开始找退路了。”
“可能吧。”
“那就麻烦了。”我继续琢磨蒋守曾的表情:“要是系统里对比不上,有可能她和陈伟都做了整容手术。嗯,他们是有那种能力的。所以他们不怕被我看见脸,他们有钱有实力,而且够疯,我们是在大海捞针,捞再久都未必有答案。”
是的,如果他们所有人都做过整容手术却没有更新身份证,那么蒋守曾找到他们所有人的几率就会变得很低——多少人力物力能去填这个洞?一年,两年?三年?世界不是围着我转的,每天都有罪案发生,我只是万分之一,不,十万分之一罢了。如果我只要求一个真相,那么也就意味着我自己也要把所有的时间精力都花在这个真相之上,如此一来,我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人生不止是由真相组成,因此真相也不是所有的意义。
蒋守曾没有再说话,看那样子倒是在懊恼自己不该跟我说得太多。
“陈伟,刘敏,肯定都是假名字。这名字实在起得太随意了。”我自言自语地说道,同时朝后门走去。
“我当时就是从这里跑出去的。”
我简直近乎聒噪,我故意夸张地描述我用几块夹板折腾那家伙的故事,蒋守曾虽然一直沉默,但眼里的笑意却没能藏住,一如十年前的我们。我是那个夸夸其谈的家伙,他是那个沉默是金的角色。
到了那家伙袭击我的地点,蒋守曾和几个同事开始在草丛里寻找可能被对方遗漏的东西,但是一无所获——他们回来过,放了一把火,地面有烧灼的痕迹,可是野草在被烧过的地方又长起来了。
“没有指纹。”搜查荒村的警察最后向蒋守曾汇报,因为没有避开我,那人被蒋守曾瞪了一眼。
我于是知道,我和他之间的鸿沟从我脱下警服的那一天就已经注定了,不管我是不是有罪,不管他是否原谅我,那道鸿沟始终都会在。
我竟然天真到以为一切是可以回去的,哈哈,真是好笑。
从山上下来之后,我们直接到了蓉市,他为我租了一处房子,一个警员暂时与我同住,进出活动都要有人跟着,我没有异议,毕竟自由只是生命的副产品。
接下来的一周里,蒋守曾与我只见了一次面,三香镇警局那边一直没有进展,别墅和荒村都没有找出半个指纹,刘敏和陈伟的人脸拼图也未检索出任何匹配信息,于是蒋守曾要求把我的照片公布出去做一个寻人启事。
一开始我被这个主意给激怒了,直到身份被证实的消息被反馈回来。
“林成,24岁,业余画手,出生地:四川省绵阳市,学历:大专,父林宝璋,母邓萍芬均于其8岁时出车祸去世,监护人为其舅舅邓桢奇……”
白底黑字,我的脑子里一片模糊,林成的照片贴在资料的左首,一眼便可看出正是我这张脸的基本式,只是鼻梁略低些,下巴略尖些,带着女相。
“林成献过血,”蒋守曾的话击碎了我最后的希望:“DNA检测表明,你身上的另一套DNA就是林成的。”
“但是你说过,我——孙寒没有捐赠过骨髓。如果孙寒现在人都已经死了,人都火化了,那他的骨髓又怎么会到别人身上去?”我死死抓住已经被连根拔起的稻草,恐慌像飓风一样席卷而来:“林成又不是孙寒的双胞胎兄弟,身上怎么会有两套DNA?为什么不能是我——孙寒被整容成了这个叫林成的人的样子?有人把林成的骨髓注入了我的身体。哦,对了,那个死在停车场的家伙,你们验过他的DNA吗?他也有可能是被整容成孙寒的样子的!”
我使劲用手指戳着自己的光头,近乎歇斯底里:“我的这些记忆又怎么解释?我完全不知道还有这么个叫林成的人!”
蒋守曾耐心地等我说完,继续道:“林成还有个未婚妻,我们已经通知她过来了,到时候有很多事都会更清楚。”
第九章 似曾相识燕归来
吴雨珂有一张不完美却还算有风情的脸,脸小眼大,细眉圆唇,下巴略有点后缩,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上许多,鼻子不完美,略有点塌,配上消瘦的身体,一副气息不足的样子。
见了我第一眼,一个词还没蹦出来,眼泪倒先流了一脸。
“你都,都到哪儿去了……我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