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好比山洪暴发,一个仍是西岭上的冻雪,我求助地看着蒋守曾,那个不要脸的家伙却只顾着在我和吴雨珂的表情里寻找线索,既不避开也不说话。
吴雨珂捧住我的脸,摸着我和过去完全不同的鼻子及下巴,撇撇嘴想问却又忍住了,她把视线转移到我额头及光头上的伤疤,似倒吸了一口冷气。
“你到底出什么事了呀?……谁干的呀!……”
我无法回答她,只能摇头。
“不记得了。”
她立刻便不哭了,仿佛得到答案一样地瞪大眼睛。
“那我呢?”
“对不起。”我老老实实地说:“我想不起来。”
她没嚎,也没哭,眼神越来越平静,看起来仿佛这个答案却很合心意。
“我就知道,如果没有特殊原因,你不会走的。”
吴雨珂是林成的未婚妻,两人是在医院里认识的,林成得了阑尾炎刚做了手术,吴雨珂因为尿毒症在医院做血透,两人在医院花园里偶遇,林成随手用树枝在地上画了吴雨珂的侧脸。
从认识到订婚不到一年,期间经历了怎样的缠绵悱恻或是干柴烈火不可得知——那是我记忆中缺失的一部分,据吴雨珂所说倒是没有什么阻力,吴家父母早已被吴雨珂的病掏光了家底,对于女儿的恋爱只当是林成给出的临终关怀,丝毫不怀疑他别有居心,而早就和舅舅断绝了关系独来独往生活的林成,也缺乏会蹦跶出来骂他头脑发热的亲朋好友,所以两人倒是甜甜蜜蜜地一起走到了绝境:吴雨珂一度需要换肾才能续命,配型不成功的林成对吴家父母拍胸口保证要找到合适的肾源和手术费,接着人便消失了,吴家父母原本也没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却没想到林成失踪几天后,便有人上门说有人指定要把肾源捐赠给吴雨珂,吴家人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按照对方的指示,一家子都被蒙着眼睛上了一辆车,拉到了某个他们现在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地方做了手术,直到吴雨珂平稳度过观察期才又被蒙着眼送回了家。
直到现在,吴雨珂仍然觉得像是在做梦。不过她和父母都很清楚——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她捡回来的这条命和林成的失踪有着必然的联系,尽管对方始终没有承认过,而且也没有要求TA们必须保密,吴雨珂和父母仍然三缄其口,从未告诉任何人她偷偷换肾之事——直到警察找上门来。
“我也许只是有一张林成的脸。”我说,同时摸摸鼻子,而且还不完全一样。
“你就是林成!”吴雨珂坚信自己的直觉,自信到几近蛮不讲理,当着蒋守曾就要脱掉我的裤子给我看证据:林成右大腿的后侧有一颗黑痣。
但裤子一脱下来她就哑巴了,我扭着身体往后看——在吴雨珂所说的位置没有黑痣,却有一个小凹疤,蒋守曾一点也不避嫌,看一眼我右腿外侧的疤痕皱一皱眉,看一看我右腿后侧的疤痕又皱一皱眉,接着他和吴雨珂一起蹲下来研究后侧那道凹疤。
“肯定是被挖掉了。”吴雨珂得出结论。
蒋守曾不置可否,又问吴雨珂有无其他证据,吴雨珂想了半天,说道:“他以前被他舅舅踢断过肋骨,还从单杠上摔下来导致尾椎骨骨折过。”
这些都通过CT得到了证实,而蒋守曾则更神通广大地把早已去往外省的邓桢奇领到了我的面前。
事实证明记忆是可以导致身体反应的,那个人还处于无法看清面目的距离时,我的心跳就已经开始加速,等到他站到我面前,用灰败颓丧的眼神与我对视时,我背上的衣服已经湿了一大片,那是一张难以形容的脸:像一片沼泽地,寸草不生,却不是死气沉沉——那种来自深处的腐败恶臭正生机盎然,贪婪地注视着每一个靠近它的物体,吞噬,也是一种生命力,我的大脑或许忘记了他,但是我的身体还记得他,仇恨也记得他——被鞭子抽打过的脊部肌肉在绷紧,伴随血的腥味,肋骨上的刺痛,被打耳光的眩晕感,幻觉与现实在共同编织一个答案。
“没死就好。”邓桢奇阴阳怪气地说:“祸害活千年。”
他活不了多久了,蒋守曾对我说过,邓桢奇已经得了肺癌,最多还有半年。
我控制自己的表情:“我不记得你了。”
他似乎有一瞬间的恍惚,但随即又恢复了沼泽的晦暗气质,冷冷道:“也好。”
“不是我喜欢打他,他小的时候喜欢偷东西,害得我都抬不起头来,这种娃娃不打咋个得行?小时候偷针,长大偷金,”邓桢奇转过头去与蒋守曾说话,完全不回避,大约压根没考虑过要顾及我的感受,我忍不住捏紧了拳头,这当然是泼污水,而且他不知道做过多少回:“是我一直都怕他呀,好多人都来跟我说他不正常,老师同学都怕他呀,一天到晚神神叨叨的,画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我还给他找过道士做过法事的……”
“这个先不谈,”蒋守曾打断他,将话题引回正轨:“他做过什么手术没有?”
“没有。”邓桢奇的眼神又回到我身上了:“他身体倒是一直好得很。”
“他什么时候走的?”
“十八岁。”邓桢奇的嘴角微弯:“他过生日那天。”
听到别人当着自己的面用“他”来称呼我,这是一种奇异的体验——我瞪着两个人,他们当我是什么?一个隐形者?一页档案?一抹回忆?——不需要有回应,只需要被评判。
“以后就没再见过面了?”
邓桢奇望着我的笑意更明显了,他摇着头。
我抱起胳膊,身上发冷,我应该没有理由害怕邓桢奇——除非他和孙寒以及林成之间有某种值得恐惧的联系,但记忆有相当一部分还在沉睡,我没有办法给到自己答案。
“你凭什么确定我是林成?”我反问道:“既然他十八岁就离开了。你确定这张脸你认对了?”
邓桢奇愣了一下,眉眼里闪过些许犹豫,口里却说:“你化成灰我也认得的。”
“证据呢?”我并不妥协:“你没证据,对吧?”
邓桢奇说道:“你以为你整了容就换骨头换血了?”
“你以为孙寒死了,真相就没人知道了是吧?”我开始诈他:“谁给你钱让你这么干的?”
“谁?谁是孙寒?”邓桢奇一脸懵逼地看着蒋守曾,蒋守曾耸耸肩不说话,但藏起来的表情分明表示他实际上很兴奋。
“你脑子有病了!”邓桢奇瞪着我给出结论。
第十章 不回首,即是向前
画上的吴雨珂明显比本人要漂亮许多,那自然是加了情感滤镜的缘故。我拿起已经落了尘的画笔空舞了两下,仍然没有找到什么画家的感觉,我打量着屋子里大大小小的画作们,绝大多数都只能用灰暗和压抑来形容,抽象夸张,棱角分明的主题物品被包裹在模模糊糊的愤怒与挣扎里,满载着螳臂当车的自不量力与绝望,让人一看就觉得心里很不舒服,吴雨珂的肖像画是屋子里唯一的一幅人物画也是唯一的暖色调,它像是漫天灰雾里的一盏昏暗的灯,能让人有触动感却也同时感到悲哀:因为这光明实在太微弱了。大约她确实是林成生命里唯一的温暖,但如果只是唯一的话,那未免太过可悲。
吴雨珂自恋地看着画中的自己,我则挑剔地看着这间陋室:一米二的小床,掉漆的饭桌,逼仄的空间,厨房小得像个卫生间,卫生间小得像一口棺材,窗外的光线被一棵槐树挡住了,白天也需要开灯才能有可用的照明度,没有洗衣机,但是楼上洗衣机甩干衣物的噪音却能清晰无比地传下来,没有电视,没有冰箱,没有空调,破旧的取暖扇和凉风扇并排着放在屋子的一角,像一对寒酸的难兄难弟,唯一奢侈的只有那些还没用完颜料们,斑斓夺目,但是主人却偏要把它们混合成最不讨喜的调调。
即便是这样的贫民窟似的屋子,也还是租来的,这个林成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只能维持一月缴一次房租,现在的吴雨珂也是咬紧了牙关才能省下钱,以保住男友的画作不被房东扫地出门或是廉价处理。
“你一定会成功的。”吴雨珂讨好地对着我笑,或许只是出于感激,因为她既无法说出所以然,也无法给出更能鼓舞人的说辞,她徒有感情却表达贫乏,甚至也许完全不了解林成,但我仍然还是有一两分的欣赏她:守着这样的一个一贫如洗毫无前途的三流画家却没有被外面五光十色的诱惑脏了灵魂,倒也是难能可贵了。
我鄙视我所见到的林成,他活在所有这些他画下的作品里:一个软弱无力的loser,一个自诩怀才不遇的蠢货,当然也许他还会大骂所有不认可他的人为蠢货,他的作品里只有发泄没有思考,或者说只有蝼蚁的思考,也许他的发泄很特别很有个性,但是别人凭什么要为他的发泄买单付款?我完全能理解为什么这些画卖不出去,这个世界里的每个人都在期盼着被认可,为此奔波劳碌,疲惫不堪,在这个充满了丑陋肮脏与痛苦无奈的世界里,人们宁可去选择那些鸦片一样的消费品:暂时地松一口气,做一做白日梦,YY一下众人都热爱的成功:吴雨珂嘴里的那种成功:名利双收,想数钱就能数钱,想离开就能背包离开,谁没事要去给自己已经被压得跟骆驼一样的脊背上去加上一根很可能会压塌自己的稻草呢?
这屋子里全是这类型的稻草,我很奇怪住在稻草堆里的林成居然没被压扁了。我也越发觉得自己是孙寒,我的身体里充满了孙寒式的鄙视与孙寒式的力量,我甚至喜欢鄙视林成的滋味,我才不会忍受这样的环境,五年?五天都不可能。如果我是林成,我会先去画廊里看看哪些作品是最容易被卖出的,我会去研究那些买画者的心理:他们最需要的是什么?他们最需要的当然也是共鸣,能够触动他们内心深处的东西,值得他们掏心掏肺和掏钱包的东西——很幸运也很不幸,这种东西真的是可以被伪造出的,不然这世界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痛哭流涕的受骗者,感情骗子们精通心理学,财产骗子们精通厚黑学,本质上来讲他们贩卖的也是商品——有需求才会有市场。林成们的悲哀在于他的经历及格局注定了他无法与别人真正共鸣,他又不肯去贩卖仿冒品假装自己可以达到共鸣,如果他是一个不愁吃穿的纯爱好者,他自然可以由着性子在他的作品里想怎么宣泄就怎么宣泄,他可以在自己的世界里封王称帝,但是他不应该强迫别人认同他的感觉,至少不该花钱来认同。
孙寒知道怎么做出他没有的东西,所以他做不了林成,也做不了艺术家,但这不会成为孙寒的遗憾。孙寒很清楚自己要走的路。
我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槐树,它根深叶茂,目不斜视——它的目标很明确:往上走,往横走,哪里有路就走哪里,这是强者的姿态。
林成一直在回头看,看着自己受过的苦,吃过的亏,未酬的壮志,愤愤不平,耿耿于怀,他的画里还带着鞭痕,他每画一次就把自己的伤疤撕裂开,往里面看上一眼,所以他一直就只能在贫穷与愤怒里转圈,孙寒是不回头看的,他的每一步都为了向前。
“那些人,应该不会再出现了吧?”吴雨珂问道,她指的当然是那些绑架我的家伙。
“正在风头上,估计短期内是不会了,除非想找死。”我皱起眉头回答,没来由地一股无名火升起来,实在很讨厌这个话题。
但吴雨珂毫不识趣地继续追问:“那我们以后怎么办?”
“看警察的本事吧。”
“你一点不担心吗?”吴雨珂愣住了。
“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眼睛里只看着一件事,那就真的没有以后了。”我说完便转移话题:“借你手机用一下。”
我现在的手机是蒋守曾的,我没有手机,也没有身份证——蒋守曾或是任何人都没法给我出一张证明百分之百说我是林成还是孙寒,所以我只能活得像个幽灵。
我用吴雨珂的手机给罗强打了个电话。
“喂,哪位?”
“顺商路53号23楼A305,”我对着那边沉默的罗强说出一个地址,自然是一个足以让他不挂电话的地址:“你在那儿等着,孙寒临死前留了些东西让我转交给你。我会寄给你。”
不等他回答我便挂断了电话,估计今天晚上罗强很可能会睡不着觉了。
吴雨珂瞪大眼睛看着我:“孙寒是谁?”
“一个朋友。”我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待会儿如果这个人打回来问你是谁,你就说刚才有个光头借你电话打的,你不知道是谁,那个人已经走了。”
我一面说一面摸着自己的光头,吴雨珂当然不会知道孙寒是谁,蒋守曾自然也不会告诉她太多信息,她现在唯一知道的是我受了伤,失忆了,做过开颅手术和整容手术。
“为什么?男的女的啊?”
不问“为什么”以及“男的女的”的女朋友不是好女友,我笑了。
“虽然是帮忙,也不想找太多麻烦,所以这样最省事。”
吴雨珂点点头,这时候电话果然打过来了,她按照我说的回复了对方。
我走到窗边,看着外面,下雨了。
“在想什么?”
当然是在想罗强。路是要往前走的,罗强就是往前走的路上的一块砖,从我在那别墅醒来的时候,我就已经确定好了他的角色,我的计划早就制定好了,我只需要按照最初的计划执行就好了。那些人拦不住我,蒋守曾拦不住我,林成也拦不住我——我终会从他的壳里挣脱出去,外面是广阔的天地。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抄起双手看着吴雨珂:“别往回看就行。”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错过了罗强这块砖,路就会变回到林成的路。
第十一章 螺丝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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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戴着手套,拿着螺丝刀,微微拧松了椅子的螺丝,我坐在椅子上,椅子只是稍微有一点晃悠,如果不用大力气的话,也不会立刻垮塌掉。
我把螺丝刀用透明胶粘在桌板的内侧,接着将一块一块碎石头及一张男人照片放进桌上的一个小纸盒里,在盒面上写上寄件收件人的地址电话,寄件信息自然都是假的。
照片上是罗强过世的岳父彭伟辰,他跟罗强在一家小吃店里吃饭时,天花板忽然塌了下来,直接将两人埋在了碎石砖里,彭伟辰在送医途中死亡,罗强则只是受了轻伤,不到一周便出院了,之后便开始了他从被妻族控制的软饭男到霸道总裁的开挂之路,到现在为止,彭家人的势力早已被他清扫得一干二净,至于他的老婆彭新敏,则成了一个只逢年过节才会露上一两面的道具摆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