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费警力资源,虚假报警,”他的语气冷似冰刀,字字锋利:“这只是最轻的,同谋罪、包庇罪、伪证罪,任何一个都有可能更适合你。”
“你亲眼见到尸体了吗?”我问:“你没有见到尸体,又怎么确认他真的死了?”
蒋守曾一把抓住我的衣领:“我再警告你一次!”
“尸体的脸被毁掉了,对吧?你们检验过DNA吗?”我试探着,但对方是深潭,我丢出去的问题直沉下去了。
蒋守曾强压着愤怒转过身,一言不发地往病房外走。
“有一个案子,孙寒被人栽赃杀人,但是他因为在案发当晚咬伤了袭击者的右臂,通过对那个袭击者伤口里的唾沫DNA检测证明了孙寒有不在场证据,那份鉴定报告应该还在档案里吧?”
听到我说的话,蒋守曾的背影僵了一下,但他反而更快地走出去了。
我等着他返回,但是几个小时后进入病房的却是一个陌生的男医生和两个穿蓝色护工服的彪形大汉,其中一个大汉推着一个空轮椅,轮椅上放着一套蓝色的衣服,大汉们的肱二头肌都相当发达,撑得袖子都鼓了出来。
“您的情况有点特殊,这边的医疗条件不太符合要求,所以给您办了转院去市区医院,”男医生阴沉沉地微笑着,他的脸颊瘦如刀削,和他的声音一样透着刻薄气:“手续都已经完成了。”
“我都没有签字,手续是怎么完成的?”我瞪着男医生,发现他实际上穿了两件白大褂,面上的那一件上印着本院的标记,里面那一件应该是属于他自己的,我有了不祥的预感,忍不住伸手抓住了枕头。
“这个便民服务嘛,也是为你考虑,”他胡扯着,但已经开始不耐烦:“您的主治大夫已经签字了。”
“我要见周晓燕,”我扯着嗓子喊,同时使劲按着床头的护士召唤铃按钮:“周晓燕!周医生!周医生!”
两个大汉对视了一眼,拿起轮椅上的衣服抖开——我这才认出那原来是精神病院病人专用的约束衣,大汉一个拿衣服一个拿裤子,一左一右地站到病床的两边,分别抓住了我的胳膊,强行要给我穿上约束衣。男医生也从白大褂里拿出一只注射针具拆去包装,将针头刺入一个安瓿瓶里,抽出液体。
那毫无疑问就是镇静剂了,走廊上连个围观者也没有——周晓燕和其他的医生是肯定不会再来了,一切都是安排好串通好的。
“蒋守曾!”我大喊着,知道他一定就在外面,这一切跟他脱不了关系:“2009年7月12日晚上,你记不记得?在华年青春电梯大厦的楼顶上,你说过,要是你不当警察就会去开一家刀削面馆,只卖牛肉面,一天就卖一百碗,卖完了就打烊……你从来不吃鱼,你跟别人说你不喜欢剔刺,其实是因为你小时候看见有人从河里捞出来的尸体,那个人的头被鱼吃了一半……你洗了脚以后要闻自己的脚丫子……”
男医生一脸尴尬地扑过来,在三个人六只手的混乱中,我的挣扎无济于事,男医生最终还是成功地完成了注射,我喘着气,恨恨瞪着病房门口——蒋守曾始终没有现身。
“酱肘子!”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我声嘶力竭地喊出最后一声——那是蒋守曾初入警局时候我给他起的外号。
“赶紧给他们打个电话,说人已经控制住了……”
2
“……你凭什么?凭你够勤快?凭你觉得不公平?你只看见我可以比你晚到两个小时,你只看见我对着你指手画脚,可是你没看见十年前的我,那时候我和你一样每天九点钟就得上班,但是晚上三点钟才能上床,每天晚上!我二十五岁就得了胃溃疡,我每年在飞机上待的时间比我在床上的时间都多,你说我是靠老爸,没有老爸撑着我就会和你一样,没错,你说得对,没有他给我的钱我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成功,但你凭什么不服气?你没看见我爸爸三十年前的样子,你没看见他为了跳得高一些把腿都摔断了的样子,我们家花了两代人的努力有了今天,凭什么不能比你强?什么叫因果,这就叫因果,你要想赢,就得付出比我们两代人加起来都更多的代价,这才叫公平……”
脸颊上刺痛难耐,那是一记货真价实的耳光。
我睁开眼看着打我耳光的人——蒋守曾。他和我都站在窗边,他的右手拽着我的左臂。
“你在梦游。”他神色复杂地看着我。
我恍惚地看了看周围——我仍然在原来的病房里,看来那个外号终究是起了作用。
“还有呢?”
“你说了很多话,”他皱起眉头:“你知道你在说话吗?”
我摇着头,梦里的那段话是另一个人说的——如果没有那个人,也就不会有后来那个冷漠无情的孙寒——你得付出比两代人更多的代价,那祭品只能是全部的你。
“你到底是谁?”
“到现在你还问这个问题吗?”我说道:“我就是孙寒,我不知道你到底听说了什么,可是我没死,现在我就站在这里。”
“你不是!”他的手指几乎能抓破我的皮肤,眼神几乎是狰狞的:“葬礼是我办的!尸体是我亲自送去火化的!墓地是我选的!”
这不是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但我也已经有了新的推论。
“不管他看起来有多像,他都不是我。”我说:“我那份DNA鉴定报告还在吧?你可以验我的DNA。”
“你是在告诉我,死的那个是个克隆人吗?”他大约也已经思考过这个问题很多遍了,这大概是他唯一能得出的合理结论,不管它看起来多么的匪夷所思。
“是不是,报告出来就知道了。”我一面说一面摸了摸自己额头上的枪疤——另一个可能性就是我是孙寒的克隆体,但是克隆体是不该有这个疤痕的,也没有必要做开颅手术。
“我真的需要你帮我,我能信任的只有你了。如果不是现在这种情况,我永远也不会来求你。”我说,这是感情牌,同时也是实话。
蒋守曾面无表情,其实他比我更擅长隐藏自己。
“报告出来再说吧,血样已经送出去了。”
第七章 答非所问
1
……
127我知道我的烦恼是谁造成的。
128看到血的时候,我既不怕,也不难受。
129我自己常弄不清为什么会这样爱生气和发牢骚。
130我从来没有吐过血,或咯过血。
131我不为得病而担心。
132我喜欢栽花或采集花草。
133我从来没有放纵自己发生过任何不正常的性行为。
134有时我的思想跑得太快都来不及表达出来。
135假如我能不买票白看电影,而且不会被人发觉,我可能会去做的。
136如果别人待我好,我常常怀疑他们别有用心。
137我相信我的家庭生活,和我认识的许多人一样幸福快乐。
……
我烦躁地把问卷翻到最后一页,一共是566道题。
“你真的相信这东西?你看过这些问题吗?你真的觉得它们就能说明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吗?如果答案说我疯了,我就真的疯了吗?”我冲着蒋守曾挥着手里的纸张,恨不得把它们都砸到他脸上去。
“你如果真是孙寒,你就会明白为什么。”蒋守曾冷冷地翻看着手里的《三联生活周刊》,连头也没有抬起来。
“你知道我最讨厌你这一点,你总是相信程序多过于相信人。”我的话让蒋守曾的手指在杂志的某一页停留了十几秒,他仍在装作没被触动,我只好再次激将:“有这个时间守着我,还不如去把那些家伙找出来,你们不会是连去都还没去吧?怎么?老了?连效率都跟着老了?”
“用磨嘴皮子的工夫,你的题已经做完了。”蒋守曾把一页杂志翻过去,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似乎想要笑——很多年以前,我们就是这样毫不客气地怼着对方,但可惜今时就是今时,往日就是往日。
一个警员在病房门口探了一下头,手里拿着一份牛皮文件袋,眼神都没往门口瞟的蒋守曾却立即觉察到了,他站起来走过去,从对方手里接过文件袋,从里面取出几页纸——我屏住了呼吸,心跳加速,那多半就是DNA的鉴定结果了,蒋守曾的眉头拧在了一起,他与递文件的警员交换着我看不懂的眼神,这是不祥的征兆。
“是结果吧?”我大声问,但是蒋守曾没有回答,他转头瞪了我一眼便拽着那警员往外走,门被锁上了,顿时一股寒气从头浇到脚。
我尝试安慰自己,也许那并不是我的鉴定报告,只是某个不相关却紧急的案件资料,毕竟我一个大活人在这里,人的DNA是一个恒定的东西,不可能会有别的变数。
尽管我所有的常识都跳出来证明我的逻辑没有错误,但是我还是忍不住看向了左边的窗户,窗户是开着的。
我摇摇头,把荒谬的念头从脑子里甩出去——为什么要逃跑,我没有任何理由逃跑,逃跑就意味着放弃一切。
我等着蒋守曾回来,但是再次进入病房的却是三个我永远也不想再见到的人——几天前差一点把我带走的家伙,一个大汉跟在男医生旁边,另一个推着轮椅,轮椅上放着约束衣,只是这一次他们不再掩饰身份了,全部直接穿着写明“三香精神病院”字样的白大褂,“你得跟我们走一趟了。”男医生面无表情地说道。
“哎哎哎,这不合程序吧?我鉴定还没做完呢!”我晃着手里的人格量表:“你们让蒋警官再进来一下,我有话跟他说。”
“到了我们医院再做鉴定,这就是蒋警官要求的。”男医生说道:“不要紧张,你只是需要一个更好的环境正视自己的问题,我们都会帮你的。”
换句话说,鉴定报告确实出问题了!
这不可能,我的大脑急速思考着,蒋守曾不可能害我,只有可能是在中间环节被捣鬼了——难不成那帮人的手竟然能伸进鉴定机构吗?
这几乎是唯一的解释了,我一直纳闷他们没有对我进行围追堵截,现在看来有了一个很鲜明的解释:他们能够让别人相信我是个疯子——只要DNA鉴定报告说我不是我,那在法律上我就不是我!不管这种事看起来多么的匪夷所思,它就是发生了!
这帮王八蛋!
“蒋守曾!你出来!”我声嘶力竭地喊着:“我知道你在外面,你看看我,你用你的心看看我,你知道我是谁!你知道我是谁!”
两个大汉拿着约束衣逼近我,一左一右地站到病床的两边,分别抓住了我的胳膊,男医生也准备好的镇静剂——所有的场景都是上一次的复制。
“你不能凭一份报告就把我给抹去了,我不是电脑里的一份档案,我是个活生生的人,你得知道所有的事都有个解释,我们把这个解释找出来!”我继续大喊,我的四肢被两个大汉给控制住了,男医生再一次成功地把镇静剂注射进了我的身体。
“别这么对我!”我绝望地看着病房门,那里空空如也。
2
“你越配合,鉴定报告也就更容易出来,对你越有好处。”
我点头,压根就没打算反抗,只是轻轻晃着被约束衣固定在胸口处的两只手以及被绑得像鱼尾巴一样的双腿,觉得自己完全就是砧板上的肉——病房太空了,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椅子。
“把题给我吧,我都做。”
“没事,你说我填。”坐在病床边的男医生跷起二郎腿,一手拿着平板电脑,一手在上面轻点了几下:“可以开始了。我会直接念题,你回答是或者否就行了,题干里说的‘我’实际上指的是你,明白吗?”
“明白。”很想给他一个白眼,但我终究是忍住了。
“第一题,我喜欢机械方面的杂志。”
“不。”
“第二题,我的胃口很好。”
“不。”
“第三题,我早上起来的时候,多半觉得睡眠充足,头脑清醒。”
“不。”
“第四题,我想我会喜欢图书管理员的工作。”
“不。”
“第五题,我很容易被吵醒。”
“是。”
“第六题,我喜欢看犯罪新闻。”
“不。”
“第七题,我的手脚经常是很暖和的。”
“不。”
“第八题,我的日常生活中,充满了使我感兴趣的事。”
“不。”
“第九题,我现在工作的能力,和过去差不多。”
“不。”
“第十题,我的喉咙里好像有一块东西堵着似的。”
“是。”
“第十一题,一个人应该去了解自己的梦,并从中得到指导和警告。”
我愣了一下,沉默地看着男医生。
“很难吗?”
“不。”
“那你的答案是?”
“是。”
……
3
画纸上的颜料越来越多了,新的盖住了旧的,灰暗的盖住了鲜艳的,模糊盖住了轮廓,在一团腌臜混沌的画面正中,是一面镜子,镜子照出画者的脸——那是我现在的样子,而过去的我顶着过去的样子站在一边,捉住了画者的手。
画者回过头来看着我。
“这是结果,也是开始。”
我醒过来,和以前一样,我一直知道自己在做梦。
蒋守曾站在病房门口,背靠在门上,歪着头打量我。
“你又说梦话了。”他停了几秒钟又补充:“心的容量是有限的,把实话说出来,谎言也就不必存着了,对你对我都好。”
“我说的一直都是实话。”我不想生他的气,他并没有做错什么,我顶着一张陌生人的脸,试图拿到一个死人的身份,没有正常人会认为这是正常的。
“你不会想在这个地方待一辈子吧?”
“如果那个鉴定真的是有效的,它会证明我没疯。”
蒋守曾不说话了,他沉默地看着我,良久。
“你的身体里有两套DNA。你有孙寒的DNA,但你还有另一个人的DNA。”最后他说。
第八章 故地重游(上)
1
“在什么情况下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第一种,嵌合体,就是你和你双胞胎的兄弟在你妈肚子里的时候,而且必须是异卵双胞胎,你把你兄弟或是姐妹给吃了,但你兄弟姐妹还剩了一部分,等于是活在你身上,这样你一出生就会带有两套DNA。”蒋守曾拿着一份文件坐在我的床前,右手扶着额头,显然现在的情况让他也十分头大。
“如果是这样,我早前做的那一次检验报告就会显示有两套DNA了,”我摇着头:“还有一种可能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