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香镇,前方2000米。
紧随路标而来的是一系列显而易见的变化:相对更平坦的公路出现了,接着是农田,油菜花像是吸食了太阳精元一样灿烂明艳,路边渐渐有了排水沟,山坡上露出农舍的一半,门口挂着十几串玉米棒或是辣椒,光从景色无法判读这究竟是属于哪个省哪个县,农村的景色大同小异,只能猜测仍旧在四川附近。
更多的农舍出现在路边,有一个穿着蓝色秋衣的男人从农舍里走出来,叉着腰往路上看,我扫了他一眼,他扫了我一眼,我继续前行——他不是我的目的地,也不是我会求助的对象,必须得提防着陈伟或刘敏与本地人沾亲带故,于是当一座平房诊所进入视野时我也没有停下来——我没法不像一个被害妄想症患者那样去思考问题:谁知道他们中的某一个是不是就是本地的医生?更何况小诊所多半没有救治蛇毒所用的血清或是透析设备。
我必须得去往中心地带,更多的人与资源聚集之处,他们的罪恶之手无法插入的地方。
路上越来越热闹了,小轿车、大货车,背着菜筐的女人,骑着三轮的男人,踽踽而行的老人,三五成群的学生、飘着劣质油香的早餐摊、正在被拉开卷帘门的商铺……生机勃勃充满人情气息的世界。
他们竟然就这样放过我了吗?我满腹疑惑,同时急切地在视线里搜索警局的标记,道路越来越拥挤了,一辆白色吉利车突然从我的左边插进来,我没能踩住刹车——整条右腿从脚底板到大腿根都麻木了,车子重重地撞到吉利车的屁股上,我整个身子都因为惯性作用压到了方向盘上,差点没痛晕了过去,吉利车的女车主气急败坏地下了车冲到了我的驾驶窗前。
“出门忘带脑壳了嗦?你眼睛长来做装饰……”戴着蓝色医用口罩的女人伶牙俐齿地骂了半截,突然瞪大眼睛指着我尖叫了起来。
我转头看向车子上方的倒视镜——两行鲜红的血正从我的眼睛里冒出,滑下。
“咋回事?”一个穿着交警制服的男子站到了女车主的身边:“叫啥子?”
我打开车门跌出去,一把抓住交警的腿:“救命,我被毒蛇咬了,红脖颈槽蛇!”
一张戴口罩的脸俯视着我,他很反感地把我的手掰开。
“什么蛇?”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怪异,仿佛带着回声。
“红脖颈槽蛇,溶血性出血。”我说出了最关键的一句话,脑子里绷着的一根弦立刻断开了,接着意识就变得模糊,周围的一切都罩上了白晃晃的光,声音们也完全混合在了一起,我隐约辨别出救护车的声音,之后整个大脑都像是在开火车……身体在摇晃,像是躺在水面上,同时大脑悬在空中,视觉、听觉、嗅觉向四周崩散开去……有一只手把我的眼皮掰开了,有很多只手把我的身体摁住了,有一根针扎进了我的肘弯,液体是冰凉的,我的血管仿佛被冻得炸裂开了,我感觉自己像是吐了,似乎还嚎叫了一声,接着便是黑暗,黑暗里只有寂静……
2
“醒了醒了醒了!”
我迷迷糊糊地看着眼前的人们,其实也就三个,三个都是女人,她们的脸都藏在口罩里。
“赶紧去给派出所打个电话。”说话的女医生声音很刺耳,我几乎打了个寒战,事实上我全身的皮肤都在疼痛,像是每个毛孔里都扎着一根细针。
我看了看自己的左手肘弯,有很明显的针孔和淤青,于是我松了口气,说明医院给我做了血液透析——在没有蛇毒血清的情况下,那是唯一救命的办法。
“你捡了条命,晓不晓得?”女医生走近了一步,我的耳膜疼痛起来,但是我还是愿意听她说话。
“红脖颈槽蛇。”我开口的第一句话把她逗乐了,口罩上方的眼睛在笑。
“晓得晓得,你以前是不是被咬过哦,经验还丰富呢。我看了好多被蛇咬的人,百分之九十九都不晓得是被啥子蛇咬了。”
女医生旁边站着的女护士也在笑,不过她笑得活泼多了,发出咯咯的声音。
我运气好,遇到了好人——他们在没有收钱的情况下做了最好的处理。
“我能不能打个电话?给家属打。”
女医生掏出手机递给我,我拨出赛琳娜的手机号,响了两声便被接了起来。
“哪位?”赛琳娜的声音真切地出现在手机的另一端。
“我孙寒,你能不能……”
“你神经病啊!滚!”赛琳娜尖声尖气地骂起来,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她把电话挂断了。
我尴尬地举着女医生的手机,在两个女人狐疑的注视下又再次拨通了赛琳娜的手机。
“你先听我说,事情很复杂,我这边……”
这一次电话直接被挂断了,再次打过去的时候,那边索性关机了。
这是我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场景,女医生和女护士没有问为什么——她们很有默契地在照顾我的面子。
“要不然,再打其他人试哈看?”
我赧然地看了一眼手机,手机屏幕上显示出今天的日期——瞬间,我的脑海像是被一个突然爆炸的水雷给炸得液体四溅,我惊恐地屏住了呼吸。
2020年5月8日
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今天是2020年5月8日?”恍惚了差不多几十秒,我才抬头看着面前的两个人:“不会搞错了吧?”
“是5月8日。”女医生狐疑地点着头:“你从昨天上午一直昏迷到现在。”
她没有抓住重点。
我呆坐在病床上,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来对付这个答案,站在我面前的医生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医生,她表情严肃,她有温度,有影子,身上的衣服散发着消毒水的味道,嗯,蛇毒还未完全祛除的身体仍在疼痛……
是的,这不是做梦,这就是现实,可却是一个比梦境更荒诞的现实:
我被枪击的那一天是2018年4月19日!
两年。一闭眼一睁眼,我丢失了两年的时间!
关于这两年的记忆全是空白,难道我竟然昏迷了两年的时间吗?植物人?我狐疑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如果一直是植物人的状态,肌肉该萎缩得更严重些才对。
失忆?可是我明明记得枪击前的每一件事。
“电话还打不打?”女医生伸手要她的手机,大概是我的表情把她吓着了,我看起来肯定像是一个随时会爆炸的危险人物。
“对,对不起,我再打一个电话就好,”我一面说一面在脑子里搜索着在这时候能够帮到我的名字,如果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年,那么赛琳娜刚才的反应就不奇怪了,至于其他人……我苦笑,脑中通讯录的朋友那一栏,只有一个人的名字,但那一个人,是我曾经发誓永远不会去求助的人。
“喂,麻烦找一下蒋守曾队长……”我心跳加速地听到接电话的人说蒋守曾出去了:“那麻烦你给他留个言,就说,就说有人知道跟孙寒有关的信息,很重要的信息,麻烦他到……”
我求助地看着女医生,后者立刻心领神会:“三香镇人民医院急诊住院大楼三楼6号病房。”
“三香镇人民医院急诊住院大楼三楼6号病房。”我重复了一遍地址,挂断了电话,松了口气,把手机还给女医生,开始整理自己的混乱。
枪击事件之后到底又发生了什么?我是怎么落到陈伟那帮人手里的?我摸了摸自己的脸,那帮人不但拿走了我两年的时间,还拿走了我的脸。
这是一个编织严密的阴谋,到现在为止,我仍然是蛛网上挂着的一只虫子。我像虫子那样把身体蜷缩起来,把脸埋进膝盖里,他也许还恨着我,但我相信他一定会来,而他,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能把我从那网上解放出来的人。
第六章 相见不相识(上)
1
又一个夜,通过病房的窗户看着医院对面住宅区的灯光,我感到既心安又恍惚:在一座楼下仰起头寻找一个有灯光的房间,心里知道那意味着有人在等着自己,有人在意你是否在TA们的身边而不是在意你有多么强大的力量,TA们允许你像个人类一样的大笑、哭泣、发呆、打嗝、放屁、邋遢、便秘……那是父母还在的时候,简林还是我女朋友的时候,还有,蒋守曾因为闹离婚不得不和我同住在一个公寓里的时候…
…
他是北方人,读了南方的警校,我则恰恰相反,但命运还是把我们放到了同一个地方,最开始的时候,我看不惯他凡事谨慎过头,事事瞻前顾后的样子,他也经常明讽暗刺我的刚愎自用和我行我素,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在任务里为了彼此拼命或是把性命都交给对方来守护,我们都吃过自己的亏,也受过对方的恩,他被老婆甩掉的时候可以在我的房子里哭得像个半大的孩子,我以为自己会瘸一辈子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时他可以不厌其烦地苦口婆心,也可以怒其不争地将我揍成胖猪头……我从警局辞职离开的那一天,他只是冷冷地看着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上了飞机,远远离开他所在的城市——我不知道是否有那么一天,但我害怕自己有一天会被他戴上手铐,可是现在我离他工作的那个地方,只有不到一百公里的距离。
“孙寒,赛思贝图科技有限公司总经理,于2018年4月19日凌晨被人射杀于地下停车场,当场毙命……”
我的肠胃痉挛着,短短的一条信息,对于事发地之外的其他城市,这甚至登不上社会新闻的版面——我的死亡讯息和所有被忽视的各种各样的死亡讯息一起,都葬在互联网这个巨兽的肚子里,如今能够发现它都需要相当的运气。
手机是女医生周晓燕做备用的,她临时借给我解闷——她对我额头上的伤疤感兴趣,我编造了一个假名字,同时告诉她自己以前是个警察,这解除了她的戒心而且赢得了尊重,她甚至都没想到要去核实,有些人就是可以一辈子天真,就算他们的智商不低见闻也未必不广,但没有被这世界狠狠扇过耳光的人,是无法仅凭间接经验就探知到人性的低点的,世界对于TA们,仍然只是部分的世界。
在得到更多的信息之前,我只能用谎言保护自己,网上的信息也许是放出来的烟雾弹——死亡需要有尸体作为确证,而我明明还活着,也就是说,除非停车场里另有一具孙寒的尸体,或是那尸体面目全非却被误认为是我本人,否则这信息只可能是假的,警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那就有数不清的可能性了:如果绑架我的人要挟我的家人亲属必须这么做,如果债务方认为我的失踪是我为了逃避责任自导自演的而想要把我逼出来,如果警方怀疑我的生命安全受到了极大的威胁……既然有这样的消息又没有辟谣,那么警方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是默许它存在的,也就是说,蒋守曾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他势必是会被通知到的人之一。
现在离我给他留言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天,我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准备着见到蒋守曾要说的话,但开场白便让我卡了壳:
“好久不见?”
“别来无恙?”
“你好。”
“我是孙寒。”
我摸到自己的喉咙,我的声音还是有些沙哑,不知道是哪个地方受了损,这意味着蒋守曾将不可能通过声音辨认出我来。
门被推开了,我正在想着的人直接走进来站到了我面前。他瘦多了,也黑多了,脸上的皮肤比当年还要粗糙,整个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几乎大上十岁,但眼睛里的锋芒却似乎比年轻时要多一些了,他看我的时候,让我感觉到是想要从我的大脑里剜出些什么。
“你好,蒋队长。”我抢在他前面开口:“我是给你留言的人。”
“我知道。”他说道:“我一个小时以前就到了。”
我笑了笑,这是他的风格。
“康业大厦停车场,负二楼,白色宾利汽车旁。”我说出的信息是网上没有的,接着我指着自己额头上的疤痕:“子弹是从这个位置进去的。”
那正是他从进来到现在一直在注视的部位。
“你怎么知道的?”蒋守曾问,他的眼圈有些发红,这让我不安起来,因为他没有问孙寒在哪里,这说明他不关心这个问题或者是已经有了答案。
“我当时在场,”我试探着回答:“看到了一切。”
他咬了咬牙,眼神里闪过一丝愤怒,但最终他只是冷笑。
“现在为什么要说?已经两年了。”
“太晚了吗?”我再次试探,他所有的反应都让我惊恐,我意识到了答案,但是不敢相信。
“是的,太晚了。”他收缩了下眼睑:“谁对你开的枪,同一个人吗?”
我看着蒋守曾拿出一个本子,同时还打开了他左边口袋里的录音笔。
“是的。”我说:“同样的方法。”
“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我回答:“但我记得他。”
“你为什么会在那里?”
“取车,我的车在那。”
“4月18日凌晨,这么晚?”
“4月19日凌晨,我习惯一直不好。”
“说一下当时的情况吧,你怎么看见的,他怎么杀人的。”
“孙寒准备上车前,那个人走到了孙寒的背后,孙寒转过身去看他的时候,那个人就开了枪,子弹直接射进额头,孙寒就直接倒在地上了。”
“仰面倒下的还是趴下的?”
“仰面倒下的。”
“孙寒的车是什么车?”
“宾利车,白色的。”
“车牌号?”
“粤B32**B”
蒋守曾的笔停下来,他瞪着我——我给出的信息显然超出一个常规目击证人该知道的范围。
“他出事的时候靠近左车门还是右车门?”
“右车门。”
“那个人用的是手枪还是别的什么枪?”
“手枪。”
“你当时在什么位置?”蒋守曾扯下一页空白纸给我:“大致画一下停车场,把孙寒的位置、车的位置,你的位置、那个人的位置都用ABCD标出来。”
“孙寒还没死。”我接过纸笔,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你是说他当时还没死?”蒋守曾皱起眉头,惊讶且悲伤地注视着我。
“不,我是说他现在还活着。”我说。
第六章 相见不相识(下)
1
“谁还活着?”
“孙寒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