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放弃吧。”纱布男的声音里都是得意,他完全不想掩饰,“你赢不了的。”
我闭上眼,开始深呼吸,同时在脑子里搜索所有可以用得上的信息。
“恐惧:上眼皮上抬,虹膜上方的巩膜露出;下眼皮紧张上抬,遮住了部分虹膜。”
“快乐的表现:唇角回缩并上扬,脸颊上抬……”
“迄今为止,由分析而发现的所有自我防御方法全部是为了一个目标而服务——帮助自我与本能冲动作斗争……在所有的冲突斗争中,自我都是在努力压制本我的某些冲动。”
“偏执型人格障碍患者通常表现固执,敏感多疑……自我评价过高,认为自己过分重要……过度警惕证实他们怀疑的证据……”
“瞧瞧前额区,我们的聪明人正在憋大招呢!”我听到纱布男不无讽刺地说道,“让我们看一看,他的办法是什么?有没有人要下注赌一赌?”
没有人说话,但我的眼睛被两个人强行撑开了。
一叠图片被送到了我的眼前,我被迫注视这些图片:圆圈、三角、方块、水、森林、火、黄金、沙漠……
我的身体抽搐起来,癫痫病发作了!
抢救是有条不紊的,因为我本来就不能活动,他们最多只需要给我及时打上一针。
意识离开了,身体也离开了,我跌入软绵绵的一片虚幻之中,像是液体,也像是气体,我没有温度,我蜷缩成一团,像一个婴儿的姿态,但我的腹部却一片湿冷,一条蛇在我的背上攀爬,它把头贴近我的耳朵,伸出蛇信,我无法动弹,但它也没有咬我,很奇怪的,我的背比我身体的任何一个部分都温暖,舒适的温暖与极度的恐惧奇妙地混合在一起……
“春梦?”
我睁开眼,纱布男正靠近我的脸,他在炫耀,对于他的科学他很有把握。
不过在弗洛伊德的学说里,确实将蛇与性联系起来的类似解释。
我忽然有了主意:“比春梦好太多了,我梦见你进监狱了,无期徒刑。”
“不用装了?”纱布男冷冷地直起身子,我知道我击中了他。
“我还梦见,你老了的样子,头发是全白的,一根黑的都没有,还挺好看,但是背不直了,耳朵也不好使了,跟你说话得使劲喊,得这么喊……”我越来越兴奋地提高音量,“有一天,你猜怎么着,你尿床了……”
“他撒谎!”有人试图打断我。
纱布男看着屏幕上的脑电图变化,我的快乐情绪是真的。
“我一点都不担心,因为我相信,你真的逃不掉!你以为你做的事就那么天衣无缝?”
“给他看!”纱布男的声音变得严厉了。
于是又一叠图片被放到了我的眼前:圆圈、三角、方块、河流、森林、黄金、沙漠、烈火、床、轿车、山石、花朵、照相机、匕首、枪、棍棒、警察、窗户、门、公路、红色、绿色、黑色、白色、黄色、蓝色……
半小时后,被精心挑出11张照片被重新放到了我的眼前:三角、烈火、轿车、山石、照相机、棍棒、警察、门、公路、红色、绿色。
这一次的结果使得纱布男明显焦虑起来,连呼吸都有些急促,他瞪着我的眼睛,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完全不去闪避。
纱布男对着手下耳语了几句,大概一个小时后,又有几张照片被送到了我的面前,分别是小土坡、摄像头、红砖房、暗红门、棍子。
我吃惊地看着它们:没想到这玩意儿真的有这么厉害,我也没想到,这一招竟然真的能起作用!
我调整着呼吸,现在的这一刻,决定着成功或失败。
“你以为你能骗过我吗?”纱布男冷冷地丢下一句话,转身快速走出门去了,剩下的人开始拆除我头上及身上的电极片及电线,在重新给我带上钢制嘴套的时候,刘敏故意地弄疼了我。
“每个人都会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的。”她说。
“共勉。”我回怼道。
她气呼呼地跟着一群人离开了。
房间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现在我可以笑了,他们给我制造的嘴套挡住了我的笑容,摄像头拍不到我。
他们的技术是一把双面刀,他们可以用它来解剖我的思想,我也可以用它去欺骗他们的思想。
孙寒说过,你要是想要让别人相信什么,就先自己相信那是真的。当你相信那是真的,你就会有“真的”情绪,“真的”表情,甚至是“真的”肌肉反应——如果你非常确信在你面前的一块石头会在下一秒变成一头熊。
所以,我只需要在头脑里制造出幻相并确定那是真的,我用脑子里的图像代替了他们给我的照片,当他们给我看山石图片的时候,我回忆着自己十七岁那年爬到山顶时的得意与畅快,当他们给我看照相机图片的时候,我想象着自己躺在三千万之上睡觉的场景,当他们给我看绿色图片的时候,我在脑子里看见的是自己侥幸躲过致命一枪的影像……配合着伪造出来的微表情,我骗过了那台机器。其实做到这一点对我来说完全不是什么难题,这些日子我早已把自己训练成了一个职业撒谎者,我几乎每天都在这么干。
从最后的结果来看,纱布男很明显已经开始怀疑我希望他怀疑的东西:就在他打晕我的那个地方,有一个土坡,它遮挡了天网的摄像头,但是那地方本身也是极好的监控地点,因为绿植丰富的缘故,所以很容易藏下一个或是几个摄像头。
在我被打晕的时候,口袋里还揣着从保险柜上拿下来的摄像头——他们搜了我的身,自然是早就发现了,纱布男自然会联想到可能还会有别的摄像头,他本身就是一个会比别人注意到更多细节的家伙,依照他多疑的个性,他注定会害怕自己打晕我的情景被拍了下来,尽管他没有露脸,但肢体动作或是别的什么细节也有可能会泄露他的身份或是行踪。
他没有把握,他会寝食不安,甚至会想办法回去确认,这个念头会一直折磨他,如果他真的那么做了,说不定就会引起警方的注意力——蒋守曾就是那种会反复回到犯罪现场去寻找灵感的警察。
或者更妙的,他会为了以防万一而将我及所有人都转移到其他地方去,那对我来说,就是更加有利了。
我想起了白蚁那句“狡兔三窟是做坏人的基本素质”,忍不住莞尔。
那家伙,现在会为我担心吗?或者只担心了一小会儿,然后就没良心地带着钱跑掉了吧?
19
心理学史上有好几个臭名昭著的实验,比如斯坦福监狱实验、电击服从实验、罗伯斯山洞试验……通常你的尺子得伸到洞底,你才能测出准确的深度,但人性仿佛是没有深度的,当你以为已经到底时,它还会向下裂出一个深渊,当你以为可以全然绝望时,它也可以在你看得见的什么地方开上一个小孔,漏下点光芒来,美其名曰希望。
如果今天我所经历的一切会被记录且保存下来,五十年到一百年后公开,或许我也可以成为一个留名千古的“实验牺牲者”,搞不好会有以我的名字所命名的心理疾病:在枳壳上嫁接砂糖橘,砂糖橘的枝条上就会长出很多的刺,而且很容易患上碎叶病,一种才智或许可以支援另一种才智,但一种脆弱加上另一种脆弱,双倍的脆弱是不可能养育出强大来的,最多滋生出对强大的渴望或是幻想,最糟糕的是,当两种欲望或两种价值观不能被同一种策略所满足或者无法向对方妥协之时,就注定只剩下分裂与疯狂了。
“孙寒,你要什么?”
我问漂浮在天花板上的孙寒,他在哭。
“我宁可死也不去坐牢,我宁可死也不要像你现在这样。我发过誓。”
他的确发过誓,我记得。
在他杀死那个毒贩的第二天夜里,自噩梦中惊醒之后。
在他杀死辛娜的第二天夜里,自噩梦中惊醒之后。
在他被杀死的前一天夜里,自噩梦中惊醒之后。
求仁得仁。
他用死亡逃过了牢狱之灾。
“在那一边,你是自由的吗?”我又问他。
孙寒没有回答,他看向门口,天花板上的灯闪了两下,突然熄灭了,整个房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发电机故障?或者是——警察来了?
我睁大双眼,开始拼命挣扎吼叫。
门慢慢地打开了,隐约看见一个穿着防护服的人影溜了进来,走廊的光是淡绿色的,显然是应急用的荧光。
“嘘嘘嘘——是我!”
我愣住了,从防护服里传出的声音是简林的!
她拿着钥匙打开了我手脚上的锁链以及嘴套上的锁。
“你怎么——”
“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赶紧把衣服换上跟我走!”
一团衣物和头盔被塞进了我的手里,也是一套防护服。
我压下满腹狐疑,匆忙穿好衣服,跟着简林走到门口,她探出头看了一眼,朝我做了个“快跟上”的手势,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等我出来之后,她迅速关了门,朝着走廊的左边通道小跑。
走廊的宽度大概在一米三左右,墙壁上都涂了荧光调料,因此勉强能够看清周围的事物,走廊很长,两侧都有房间,大约十米左右一个房门,几乎都是紧闭着的。走廊依旧没有窗户,这几乎证实了我之前的猜想——这里是地下室。
我们走出二十来米之后遇到了两个穿防护服的人朝着相反的方向跑过来。
简林主动跟他们搭话。
“乱跑什么?还不赶紧到B区去,没听见通知吗?”
其中一个人回答道:“老K让我们回去拿点东西,特重要的。”
“快去快回!不要耽搁。”简林一面说一面扯了我一下,“我们先过去了。”
那两人跑开了。
我只觉得头部炸了一下。
“发生了危险气体泄露,问题解决之前不能重新用电,我们有几个小时时间,你不要说话,到了那边,把头低一点,跟着大家一起出去……”
我停了下来。
“你,是他们的人,从来都是。”
如果她是到了这里之后才被吸收进去的新人,绝不可能使用那样的语气,也不可能得到那样的回答,更不可能对环境状态熟悉到如此地步,她不但是他们的人,而且还是极为重要的核心成员。
简林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她没有说话,但对我来说,也就算是一个回答了。
“你一直在帮他们骗我。”
“别钻牛角尖。现在最重要的是,你有机会出去。”
“出去以后继续做小白鼠吗?”我伸手扶住了墙,“当时,是你给我做的手术吗?”
“是。”
“所以之前你也是故意接近我的,是为了观察你的试验品?”
“是你先来找我的。”简林沉默了一秒钟之后,纠正道,“我没想到你会来找我。”
“为什么?”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拒绝我?
这是一个需要很长答案的为什么,于是简林拒绝了。
“现在我救你是真的,如果你一直问下去,以后就不会再有逃出去的机会了。你的问题,我保证,出去之后我会给你答案。”
她是对的,我闭上嘴,跟在她的身后,沉默地走着。
人越来越多了,所有人都穿着防护服,戴着防护头盔,我看见了一扇打开的房门,门后房间看起来像是一间档案室,十来个穿防护服的人正在搬运文件。
“人跑了!所有人都不许动,把头盔取下来!”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五六个穿着防护服的人朝着我和简林冲过来,简林抓住了我的胳膊。
“有脑子没脑子?”简林对着来人怒斥道,“谁的命不是命?”
她的声音显然是被所有人所熟悉的,众人立刻安静下来,几乎只能听得见呼吸声。
“所有人都到B区集中搜查,你们先检查其他地方,我就不信他还有翅膀能飞了?剩下的人别愣着,赶紧把文件抢救出去,知不知道轻重缓急?你跟我过来!”简林拽着我头也不回走进那档案室深处,指着架子上的几个箱子大声指挥屋子里的人,“把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赶紧先搬出去!”
屋子里很快只剩下我和简林两个人,她把我塞进档案室左侧的储物间,里面都是些救火防火及清洁用的器具。
“你在这儿先躲一阵,”她转身准备离开,“其实泄露没那么严重。”
我一把将她拽了进来,同时反锁上门,用身体堵住门。
“你干什么?”她压低声音怒吼。
“我觉得如果我现在不问,以后也许就永远没有机会再问了。为什么?”
简林喘息着,她压着她的答案。
“因为孙寒?”我替她回答,“因为你要知道谁杀了他?你要为他报仇?”
“是——”简林的声音发抖了,“但还有,我想要知道,必须知道的是——”
她摘下头盔,身体往后退到墙角坐下来,似乎被自己的问题给击倒了。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我以为自己不需要知道,但是他死了,我永远都不可能知道的时候,我,我受不了……”
她用力揪住自己的头发,像是要把什么可怕的东西从脑子里揪出来,满眼都是恐惧,她眼泪汪汪地看向我:“可是我又害怕,我害怕……”
她确实在害怕她的问题,或者准确地说,她在害怕她那个问题的答案——她必须知道却又未必能承受的答案。
我懂了,她想要知道的是当年孙寒离开的真正原因,她一直知道孙寒给出的是个谎言,她对那个答案有着某种直觉,也许它会让她彻底崩溃掉——那才是世界上她最害怕的一件事,所以即便她跟我最亲密的时候,她也从来没有试图要问那个问题。
所以一切只是因为孙寒,当初之所以选中我,是因为那时候我急着出售自己,而之后她也只是因为我身体里的孙寒而被吸引,仅此而已。
“轮到我问了,”我看着她,心里一片茫然,不像是爱,也不像是恨,“孙寒的尸体,是不是你取走了他的脑细胞?”
简林点点头:“他被送进医院抢救,之后才……我请他们让我单独跟他待会儿。”
我苦笑,想不到竟然如此简单。
她单独跟他在病房里,然后用一个小器具就可以从孙寒的额上的弹孔里抽取出一定的脑细胞组织,对于她这样的高手而言,几分钟就足够了。
“你到底要什么?”
“算了。”简林摇着头,她丢盔弃甲了,“不重要了,都过去了。”
她又开始骗自己了,她就像是一面镜子,我通过她看见自己自欺欺人的样子。她站起来,仿佛找到了什么撑住了她的脊梁骨,她从身上摸出一个打火机交到我手里:“你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