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说,不知道。”纱布男试图幽默一下,“相信我,我比你急。”
“我怎么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
戴面具的男子立刻在电脑上发起了一个视频通话邀请。
视频中的简林坐在一张椅子上,周围也都是金属的墙壁,她仍然穿着她离开那天所穿的蓝色套装。
“我没事。”她在视频里说。
“我也没事。”我忍住眼泪说道,“不用担心。”
“保重。”她沉默了几秒钟之后,只说出了两个字。
纱布男按键终止了视屏通话。
“只要你老老实实的,你们每天都可以通话。”
他挥挥手,带着两个面具男一起走出去了。
我坐回到床上,铁链子哐啷作响。
原来最糟糕的人生,并不是跌回到原点。
15
我看着自己的血通过细细的管子里流进一个小小的试管里。
采血人是个熟面孔,刘敏,她看我的眼神里再也没有了当初的同情——只有冷漠,她现在是一个忠诚而彻底的帮凶了,某种意义上,是我推了她一把。
“对不起。”我说。
她冷笑:“不必白费工夫了。”
她是对的,四个彪形大汉站在她的身后,尽管我的四肢都被绑在了床上,但是他们仍然不愿意冒险。
逃跑的希望是相当渺茫的。
喝水的杯子、吃饭的碗筷、甚至连牙刷都是用可食用的材料制作的。
我绝望地看着天花板东南角上的摄像头——它在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触摸得到的地方,但我在它的俯视下无所遁形:即便我走进卫生间,也不可能有任何隐私保护。
大约这就是猴子和白鼠们的感觉,现在我很怀疑那些心理实验的结果了,假如自由对所有生灵来讲都同样重要——它们怎么可能在这样的环境里不发疯?
或者他们的目的就是想要看着我如何疯掉,他们快达到目标了,我已经能够在金属地面上看见孙寒,在天花板上看见邓桢奇,靠着门站着的是彭新敏,罗强则躺在床上,他对我说:
“嗯,你欠我一个可以躺下的地方。”
简林有时候会在梦境里闪过,我只能看见她奔跑的背影,她总是在跑,我追不到她。
我每天都能在电脑视频里跟她说上一两句话,这也是唯一支撑我坚持下去的力量。
我希望她的专业能力和名声能够帮到她,我希望她不要太倔强,懂得些变通,哪怕是出卖我也好,只要她身上有能供人利用的价值,她的性命就能暂时保住。只要活着,未来才会有可能性。
我有时候会怀疑她憎恨我,尽管她从没有说过一句抱怨的话,但那也许仅仅是因为没有时间说出来。
换了我是她,我也许真的会恨的,因为这个世界上并非所有的努力都会换来成功,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到,从那个疯狂的地方走到她现在的位置,中间要经历多少辛苦与眼泪,她不该是这样的结局,我不值得让她承受这样的结局。
“比起你们对我的伤害,我对你造成的伤害,又算什么呢?我不是一只白鼠,我是一个人。”
刘敏狠狠地瞪着我:“你是自愿的!”
“我有后悔的权利。”我从她突然拔高发尖的声音里听出了她的脆弱,“所有人都有后悔的权利,你们做这样的实验是为了什么?难不成还是为了造福人类吗?不是吧?”
刘敏的脸发白了,她微微喘息着,沉默地将一剂镇静剂推进了我的静脉。
我笑了笑:“你没经历那种黑暗,是人就不该经历那样的黑暗,不管为了什么原因。”
“你出去吧。”纱布男的声音出现在了刘敏的身后,于是刘敏气呼呼地端着采集的血样离开了。
“什么样的黑暗?”纱布男问。
“你看不到自己是什么,全都是碎片,一片又一片,你拼命地要把它们都拼起来,但怎么拼都不对,”我的语速开始变慢了,“有时候你以为自己拼对了,你刚刚觉得有了希望,下一秒希望就消失了,你又掉进深渊里去了,我很奇怪,我居然没有疯掉。”
“那是因为你看得太重了,”纱布男说道,“人的思想本来就是不断在分解重组,尤其是现在这个时代,你接触到的所有信息都在改变你,都有可能把你原有的价值观冲击得粉碎,自我本来就是一个不断建设的过程,一本书、一部电影、一个犯罪的案子,一件事,一个雪中送炭的陌生人或者一个落井下石的朋友都可能让你完完全全改变,别告诉我,你从来没有被什么改变过,人每天都在变,不变的人才是不存在的。你就是你的记忆和经历!”
“你这是强词夺理。”
“没有区别的,这种技术只是让你了解得更真实,更彻底,你接收到的信息会因为你自己的理解而发生扭曲,但这种方式不会,人们用语言来沟通,定义自我的地位和他人的价值,语言是有缺陷的,但这种方式没有,它是无损的!它能实现一种真正的融合,真正的理解!”
“那是侵略!”我想要吼,但却发不出更大的声音:“撑不过来的人会疯!”
“你现在挺过来了,你更强大了!”
“你管这叫强大?那不是强大!”
“你比孙寒强大,你比林成强大,你有了两个人的人生记忆、经验、技能,你现在能做到的那些事,你敢说那不是强大?”
“还有黑暗,两个人的黑暗,两个人的伤口,两个人的痛苦,那不是一个人能扛得住的。”
纱布男歪着头看着我的头,声音突然变得柔和了:“那说明,两个人的智慧还不够多,你需要更多。”
我惊恐地挣扎,但四肢酸软无力:“不要!”
纱布男伸出食指,在我额头的伤疤上轻轻点了一下。
“想想看,十个人的人生,十个人的智慧,十个人的力量……”
“你为什么自己不试?”我绝望地问道,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舌头也不大听使唤了。
“我当然是要试的,”他开始抚摸我的头顶,“生命太短暂了,不,太无常了,我有那么多想要去做的事……当你能超越一百年,两百年,什么样的痛苦,什么样的代价是不值得的?”
我闭上了眼睛,所有的影像都消失了。
16
孙寒趴在我的身上,他的双手掐住我的脖子。
“你把她偷走了!偷走了!”
他的眼神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悲伤。
“她是——自由的——”我咳嗽,侧头,那张脸靠得如此近,仿佛就要粘在我的脸上了,我努力申辩,“你没有权力——”
“如果不是因为我,她永远不会知道你是谁!”孙寒的手掐得更狠了,我开始呼吸困难,但是却完全没有力气推开她。
“她哭的时候,她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儿?是你自己走开的!是你自己,咳咳,走开的——”
“我没走开过!”孙寒眼里全是寒意,“从来没有。”
“太晚了!”我眼前发黑,却只能怒吼。
“我警告你,你要是再这么干,我就把你,把你,”黑暗散开了,我发现掐住我脖子的人换成了纱布男,他的声音是狰狞的,“把你关进一个你连站都站不起来的笼子里,你以为现在是没法忍的时候?你真的很会让人失望,但不要以为我吃这套,我发誓——”
我看见自己的四肢仍然被绑缚着,只是右手腕上缠了厚厚的几圈纱布,纱布下还在隐隐地渗出血来,疼痛是撕裂般的。
纱布男站起来,几乎是同时又连打了我两记耳光。
“懦夫!两个懦夫!如果死可以解决问题,那我早就去死了,死了十几次了!”
发生了什么?
我看着面前暴跳如雷的纱布男,但并不打算问他这个问题,因为答案并不难猜。
孙寒要我死。
林成回来了,但孙寒并没有走,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我自己复活了他,在我自己的身体里。
他无法安息,所以现在要惩罚我,上一次是皮带,这一次,是死亡。
哈!我笑了一声,接着发了疯一样地用牙齿死死咬住自己的肩膀。
血腥味涌出来。
纱布男惊得往后退了一步,他喘着气看了我几秒钟。
“给他弄一个嘴套,钢的。”
17
我制造疯狂。
我用疯狂来反抗。
他们总没有办法在一个疯子身上找到价值。
我要他们知道,他们的实验只会制造出疯狂,如此或许还可以拖住他们——他们不是我,因此只看见结果,看不见过程,我不想让那样的疯狂再一次撕碎我,我相信我已经被撕碎了很多次——在我至今仍无法回想起来的那两年时间里。
据说大脑会把最不堪的记忆封锁起来,我现在能记得童年的创伤以及孙寒最深的痛苦,但对那两年却丝毫没有任何印象,可见那绝不是一个人能轻易承受的记忆。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当初我逃离那别墅之后并不是积极地寻找真相而是做了另一个计划,因为在我的大脑深处早就知道真相——它也知道接近真相远比逃离它更危险。
直到现在,我也还没有力量完全接受它。
我在特制的钢嘴套里张大嘴低吼了一声,丧失的尊严及止不住的饥饿感都让我愤怒,他们害怕我再用牙齿自残或是伤人,如今我只能借助吸管通过嘴套的细小缝隙来进食流质食物——食人魔的待遇。
也许这一次我是真的逃不出去了,而且大概率不会得到一个体面的死亡——我可以想象出自己被解剖的场面,但最糟糕的,是他们会把现在的我又移植进另一具身体,于是我又会惊恐万状地再重复一次那些痛苦和黑暗……
如果是简林……我打了个寒战,放弃了刚刚想出的两种自杀方法,如果我死了,又能指望谁去救她?我死了,就等于把她丢给了一群魔鬼。
蒋守曾呢?他现在自然正气急败坏地满世界找我这个通缉犯。但看着那帮人不急不缓的做派,便知道这是个警察绝难找到的场地——我在这里听不见任何外界的杂声,没有飞机或汽车驶过的声音、没有工厂运作的声音、没有鸟叫声或是虫鸣声——也没有虫子出没,二十四小时亮着灯,卫生间的抽水偶尔会浮现出沙土,每次给我的饮水都是直接使用矿泉水,网络信号并不太好,之前跟简林视频通话,短短十几秒钟也会有卡顿。
这些线索让我很怀疑这里远离市区,而且至少我所在的这一层建筑物是在地下,生活用水可能是靠自己抽取地下水,因为绕过了自来水公司,所以才不太合格。
不管怎样,建造这样的一个地方肯定是耗资不菲的,纱布男说他投资了我的实验,也就是说,他也投资了吴雨珂的肾源,加上之前那栋别墅,以及那些为他卖命的家伙,这人的财力必然相当惊人。
他实在不需要亲自去绑架我的,为什么他要亲自动手呢?我的脑子里闪过一个似乎重要又似乎不重要的问题,控制欲太强?追求刺激感?疑心病发作?偶然的一时兴起?不,因为他的人上一次失败了。
鉴于他用到了投资这个词,说明他非常看重投入产出,这是商人思维,但他同时又是感性的,当他叹息生命短暂无常的时候,一个真的失去了很多的人才会使用那种语气:恐惧与遗憾。
一直顺风顺水的人不会锱铢必较,而他不惜一掷千金也要解除的那种遗憾必然不是用钱本身能够解决的,他也得从深渊里来。
他是谁?
18
我打量被几个人小心翼翼搬进房间里来的东西——一个自带轮子的白边方形仪器,仪器上方有一个小桌板,桌面上放着一个台式电脑,旁边立着一个挂满了电线的三脚架。
一个戴面具的男子正在坐在电脑旁进行操作。
“电阻范围已经固定好。”
此时我的手脚都已经被捆绑在床上,嘴套虽然被摘了下来,但是他们用一个钢圈将我的脖子固定在了床板上。
刘敏正用类似磨砂膏处理我头部和面部皮肤上的角质,我朝她龇牙咆哮,她的手便开始发抖。
“省点力气吧。”抄着手站在旁边的纱布男指着那仪器说道,“知道那是什么吗?你的那点装神弄鬼的花样,在它面前,就跟小孩过家家似的。”
刘敏将一个满是金属孔及电线的橡胶帽子套在了我的头上,接着又把一些黏糊糊的东西挤进那些小孔,而其他人则把一些电极片贴在我的手臂及腿部肌肉上,看着密密麻麻不同颜色的电线从我的身上蔓延出去,我只感觉自己像是个要被执行电刑的死囚犯。
“你害怕了。”纱布男看着屏幕上跳出的一组波形纹说道,“对吧?”
我避开他的视线,将注意力集中在那台仪器上——那是测谎仪吗?如今的测谎技术已经先进到这个地步了吗?
“只是EEG而已,”纱布男居然完全知道我的心思,他故意顿了一下才补充道,“Electroencephalogram,脑电图。不是什么高科技,关键在于怎么用,搭配什么用。”此时电脑屏幕上又出现了一个大脑形状的三维动画图像,里面夹杂着无数红色或蓝色的线条以及黄色的小球,我估计那应该是脑神经的分布。此外我的面孔也被放大出现在那大脑图像的旁边。
“它知道你现在是清醒还是疲倦,知道你是高兴还是悲伤,也知道你是说真话还是说假话,还知道——”纱布男忽然笑起来,“它知道你现在非常生气,准备打我一拳,用你的右手。”
我惊呆了——他没有虚张声势,事实上在我的脑子里,我已经一拳头砸在了那家伙的鼻子上,用我的右手。
“感谢科学。”他阴阳怪气地说道。
感谢个屁!我害怕地暗骂道,同时也注意到那些波形和脑电图又有了新的变化,它简直叫我毛骨悚然。
“它能看懂人,但是代替不了人,至少短期内,”纱布男叹了口气,“不然机器其实是比人体更好的载体,你只需要担心磨损,而不需要担心死亡,也不需要担心子孙后代质量不好。”
这是个真疯子,我能看得出来,即便是刘敏,也因为他的这句话而感到不适。
从一个人最赞赏之处,你往往可以看出他的最恐惧之处。
他怕死,甚至比一般人更怕,所以也就会比一般人的心思更细腻,更多疑,更喜欢控制,上一次他之所以没有露面,是因为他不想冒着被看见脸的风险,这一次他不再害怕了,那些纱布给了他极好的掩护——我忍不住猜测他的脸可能是真的受了伤,我兴奋起来,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攻破点。
“哈!你在——高兴!”纱布男看看我的脸,又看看电脑屏幕上我的脸以及那些波纹变化。
“很坏很坏的主意,对吧?”
我愣住了,很显然他们同时借助脑电分析和微表情分析来推断我的思想和情绪,虽然不能获得百分之百的数据,但用于预防也足够了,他们永远会快我一步,我看着那张被纱布缠满了的脸,深感绝望,他能轻而易举地判断我,但我却不能看到他的一条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