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就好。你的建议我会考虑的。”
挂断电话,我长舒了一口气,他会相信我吗?——当然不会,我需要的也不是他的信任,而是他的多疑。
8
我跟在周聪身后走进了彭伟达的别墅。
彭新敏死后,彭伟达不但接管了她的仇恨,也“接管”了她的律师,周聪对我的印象很不错,因此当我提出要向彭伟达提供与彭新敏之死有关的重要证据的时候,他一口便答应了。
“警察现在之所以没有抓捕罗强,是因为案发当时他有不在场的证明,但是他本来也不需要亲自动手,这里面的东西,至少可以让他脱不了身。”
我一面打量着面前的老爷子,一面举着手里的U盘开门见山的说道,他的眉头微拧,显然并不想急着兴奋。他身材魁梧,目光炯炯,比一般老人要强壮得多,听说年轻时曾做过建筑工人,后来也曾拥有过一个上市公司,起起伏伏数次,如今虽然只是守着个不大不小的建筑公司,但野心也还没有被消耗殆尽,所以算得上是个传奇人物了。
“里面到底是什么?”
“是一个黑客朋友帮忙,黑进了罗强手下的一辆车,拿到了行车记录仪的信息,当天晚上,案发时间,这辆车距离现场不到十米。”
彭新敏是死在自己的车里的,凶手先打晕了她,然后将其勒毙,由于时间是在午夜十二点半,她停车地点过于偏僻且没有路灯照明,凶手杀死她之后熟练地清洁了整辆车,因此到现在为止都没有任何目击者或是证据能供寻找到嫌疑人。
至于罗强,当时他正在某高档俱乐部里玩牌——一整个通宵,表面上看来有不在场证明,实际上却更惹人疑惑——因为这举动简直就像是为了证明而证明。
彭伟达的脸上肌肉跳动了一下。
“行车记录仪能拍到什么?”
“汽车行驶过程中的录像,经过哪些路段,前方有什么影像,还有开车人的对话录音。”
“能拍多远的距离。”
“十米左右。”
“我怎么知道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当然是假的,行车记录是白蚁熬了一个通宵伪造出来的,我们的目的也不在于要让彭伟达深信不疑,而只是要把这个U盘插入彭伟达的电脑,由于了解到彭伟达的私人电脑从不上网,所以我们需要种上一个病毒,然后白蚁就可以借助这个病毒攻陷彭伟达的电脑,将其改造成我们需要的鱼饵——将罗强引向浩瀚大海。
“您可以马上验证,麻烦借一下您的电脑。”
彭伟达喘了口气:“你为什么不直接交给警察?”
我笑笑:“因为警察不是生意人,我是个生意人。”
“多少钱?”
“三十万。”
彭伟达疑惑地看着我,那神情似乎是对这个价格感到吃惊。
“现金?”
“都行。”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回头生意,如果第一次要价太高,以后的生意怕是不好做了。”我尝试琢磨他的心态。
“老金!”彭伟达突然喊了一声,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便匆忙从客厅的门口走向我们——之前他一直站在那里看着外面的花园发呆,他也是个魁梧的家伙,身材与彭伟达颇为相似。
“带他去领钱,现金,三十万。”
这一次轮到我吃惊了:“您不验货?”
“你是周聪介绍来的,”彭伟达有意无意地扫了周聪一眼,然后看定我,“而且你要做回头客生意。”
“认识您很荣幸。”我把U盘递过去,同时笑着向他伸出手,完全不露出任何失望的神色,“希望以后我们有更多合作机会,希望我有幸能做您的眼睛。”
有传言称在彭伟达的全盛时期,他的眼睛们比这个城市的摄像头还要多,但显然现在廉颇老矣,或者更准确地说,钱袋子略扁了些,技术也过时了些,所以看到的范围也就没那么多了,但这仍然是我需要仰望的优势——事实上他也是我唯一能找到可以与罗强正面抗衡的对手。
“会有的。”他把手伸过来快速一握,几乎只是象征性地触到了手指,不到一秒就松开了,我觉得那指头是冰凉的。
我转身跟着老金朝别墅的东边走,我们走进一个院子,他故意比我多走五六步,以此来表示没有心情与我聊天,于是我也就保持了沉默,院子的南边有一个与主体建筑完全分开的小房间,前后左右都是花园,落地大玻璃窗,靠窗的位置放着一个大办公桌,桌子后坐着一个尺码完全不匹配的干瘦眼镜男,那桌子几乎当得他的床,老金让我在门口等待,自己进去与干瘦眼镜男耳语了几句,眼镜男便拉开办公桌下方的柜子,抱出来一堆钞票,在老金签字的时候,我百无聊赖地把视线投向另一个方向,刚好看见一个女人从三楼东南侧某间房的窗户旁走过——那身影是眼熟,比简林要瘦一些,穿着淡蓝色的连衣裙,头发盘在头顶——她的脸转过来了,目光投向我,我也认出她来了,赛琳娜。
她为什么会在彭伟达的别墅里?我转过身,避开与她的目光接触,心里困惑不已:在孙寒的记忆里,赛琳娜跟彭伟达完全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处的两个人。
老金把装在垃圾袋里的三十万递给我(我很怀疑他是故意的):
“你点一点。”
“不用了。”
他把我一直送到大门口才转身回去,我看着他的背影——那背影也神似彭伟达。我心里一动,快步走向停在路边的一辆黑色比亚迪,一身黑衣黑帽的白蚁正坐在驾驶座上摆弄着他的手机。
“查一下彭新敏死的那天晚上,彭伟达在哪儿。”
“怎么了?”白蚁愣了一下,“不是那U盘……”
他没说完,因为一个女人正从别墅大门走出来,她走向停在我们旁边的一辆白色奥迪。
赛琳娜。
“比照片正点啊。”白蚁评价。
“开车。”我催促白蚁。
白蚁于是开车,赛琳娜的车缓缓地跟在我们后面。
“她要干嘛呀?”
我没有回答,只觉得有些心惊,难不成赛琳娜这步棋我下错了?
她确实是在跟踪,而且明目张胆,白蚁故意绕圈子,但她并没有停止的迹象,最后我们在一家写字楼外的停车场停下来,她的车也停了下来。
我走下车,她也走下车,背靠在车门上,隔着两辆车与我对视着,像是欲言又止,又像是在等我说话。
“你不是说不认识吗?”白蚁有些生气地问道。
“是不——应该认识啊。”我自己都有些狐疑了,她的眼神分明就是在看一个老熟人,但那怎么可能呢?
我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赛琳娜的眉头皱了起来,但她的反应更奇怪了,居然立刻转身回到了她自己的车里,直接开车离开了。
“你在给她打暗号?”
“不是!”我惊呆了,“我不知道她什么意思。”
“你们俩明明就是在打暗号。我又不是瞎的!”
“我傻到当着你的面打暗号吗?”
白蚁扶着下巴:“那她是毛意思啊?她完全就是认识你的样子嘛!”
“她不该认识我!”我一头雾水,“查啊。”
“怎么查啊?”白蚁翻了个白眼,“查什么呀?你玩失忆我查毛呀?我到你脑子里查啊?”
我张大了嘴,脑子里像是有什么闪了一下,白蚁的话激活了某种东西,但它瞬间就消失了。
9
“他知道了。”
“那就好。”
电脑屏幕上被定格的罗强,他正坐在车后座窗边,一个男人弓着背,靠过去交谈——那家伙一直跟着我和周聪到了彭伟达的别墅外。
我松了口气,这一趟最重要的就是让罗强认为我和彭伟达早就勾结在了一起,如果彭伟达能够使用那个U盘自然是最好,即便他不用,我们也算是达成了大部分的目的。
“这里面一定有古怪。”我没有办法不去想彭伟达所表现出来的异常,他为什么不验货?
“也许就是钱烧的。我们还没到那境界。”白蚁阴阳怪气地说,他还在为赛琳娜的事生气,认定我故意隐瞒了什么。
“不对。”我摇头,直觉告诉我必须弄清楚这件事,否则会有我想象不到的失控发生,尽管这看起来更像是浪费时间。好在对于白蚁来说这只是举手之劳,他也懒得浪费时间跟我争辩。
“行车记录仪上是这家宾馆,他到第二天早上六点才走的。”生气归生气,白蚁做事的效率却是不含糊的。
那家宾馆在城北外的一个县城,彭新敏出事的地点在南门,刚好是两个相反的方向,直线距离30.6公里,倒是离罗强的那个高级俱乐部更近些,只有10.7公里。
我从之前调查过的关于彭伟达的资料中拿出一张纸:在彭新敏死后第九天,彭伟达的公司开出了一块预算七千多万的装修竞标项目,而参与竞标者之一,也是罗强那个高级俱乐部的会员。
“这有神马联系?”白蚁打着哈欠,越发不耐烦了,“最关键的是罗强上不上钩啊!”
“查一下老金那天晚上的行程,有没有跟彭伟达在一起。”我的脑子里也一团乱麻,我听见简林的哭泣从这团乱麻里钻出来,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任何证据证明罗强绑架了简林,罗强也还没有找上我,所有的事都在轨道之外。
不用看也知道白蚁翻了个白眼,但他还是照做了。
“没有,彭伟达自己一个人去的宾馆。”他轻松地黑进了宾馆的监控录像,调出一段镜头,“但晚上十点的时候这个人去找过他,是这个人吧?”
镜头里,一个戴着口罩及帽子的男子站在彭伟达的房门外敲门,他一直略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样子,但从身形看,与老金及彭伟达是差不多的,很快门开了,我没有看到彭伟达的影像,那家伙走进房间,差不多五分钟之后就又离开了,同样是一直低着头。
“第二天他退房之前的录像呢?”
当看见老金与彭伟达一起出现在走廊上的场景时,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糟糕!”
“怎么了?”白蚁被我的语气和表情吓了一跳,“你怎么像是见了鬼?”
“我们可能做错了一件事。”
“什么意思?”
“他之所以不验货,可能是因为,他以为我真的拍到了什么。”
白蚁的表情也变得严肃了:“你是说——”
“彭新敏是对罗强有戒心的,她不可能单独一人去那么偏僻的地方见罗强,她只可能去见她信任的人,如果那天晚上跟她见面的人是彭伟达呢?”我尽量压住自己的情绪,我指着屏幕上的老金,“五分钟时间,刚好够换衣服,老金可能根本就是彭伟达养在身边的一个替身,那天晚上老金进了彭伟达的房间之后就再没出去,后来出来的人就是彭伟达本人,他就这样去见了彭新敏,杀了她。第二天再返回宾馆,跟老金一起离开。”
“他为什么要杀自己的侄女,他们不是一条战线的吗?”
“不,他们只是一起对付罗强,但彭伟达的野心可能不止是罗强吃下去的那一部分。”
“如果罗强死了,彭新敏就会是最大的阻碍了。”
“彭新敏已经不再是以前的彭新敏了,受过伤的人最富有攻击力,而且,她真的不是一个立场那么坚定的女人。”
“如果彭新敏死了,罗强因此而坐牢的话,反而彭伟达更容易掌权。”
“所以他可能以为我是去敲诈他,我还跟他说要做回头客的生意,”我苦笑,“我可能给我们招惹了一个比罗强还要危险的敌人。”
白蚁张开嘴也想笑两声,但是他笑不出来。
“这只是推测。”
我背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我知道这不止是推测。
“但愿他会觉得我不过只是个贪小钱的骗子,顾不上我。”我现在明白为什么当我开出三十万价码的时候,彭伟达是那种表情了,他当然会觉得这个“证据”远不止那个价。
现在的问题是,只要他看了那个U盘里的内容,就会知道我所说的全部都是谎言。
“假如他觉得你是故意给他个假的,然后让他花大价钱来买真的呢?”
“如果你是他,你会怎么做?”
我和白蚁面面相觑,几乎同时站起身来。
白蚁俯身在笔记本电脑键盘上噼里啪啦操作一通之后,便把电脑放到地上,抓起放在桌边的一只铁锤,直接将其砸了个稀巴烂。
我则迅速把所有的纸质的资料都打包进一个旅行袋。
“要是跑散了,找个能上网的地方,我会给你发地址。”
我们气喘吁吁地打开门往外跑——我们现在身处于一个位于郊区的烂尾楼盘,很糟糕的地段,因为太偏僻,简直太适合杀人灭口,更糟糕的是,为了甩掉蒋守曾安排给我的尾巴,我连换了四五次车,三次服装,但我不敢保证这对彭伟达的人有效,虽然它们不是天网摄像头,也不是黑客高科技,但人情关系网却始终是中国社会最大的势力之一,我没有资格小瞧它。
我和白蚁刚跑到三楼,便听见了一辆车停在大门口的声音,接着五个彪形大汉目露凶光地跳下车,一个个都像是彭伟达在不同年龄段的复制品,看起来老爷子的审美相当专一。我们仓皇失措地四顾,这楼连房间之间的隔墙都没修完,更别是门窗,压根就是藏无可藏,但好处是——这四通八达的场地成了天然迷宫。
我们终于恢复了些许理智,找到一条通往后门的道路,直接从二楼跳下,往附近的村镇狂奔——最近的一个村子离这里大约5公里,我为白蚁担心,垃圾食品早就毁掉了他的强壮,一身肥肉都是坐出来的,他绝对不可能撑过5公里。果然,还没跑出1000米,白蚁的脸就比真的白蚁还白了,我只能拖着他往公路跑,期待能拦下一辆好心的过路车,但是这当然是痴人说梦,唯一一辆路过的大货车见了我们的样子,反而加了速,像是受惊的大姑娘一样飞快地逃走了。
非常不幸,现实中的恶人很少有智商下线的,因为要在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存活下来,身体和大脑都必须足够出色。
很快,我们就与追兵们正面相逢了——他们有车,那是绝对的优势,我们被迫往最狭窄的山路上跑,逼得他们也不得不下车来步行,白蚁的体力几乎到达了极限,我一回头看见他的眼神,全是绝望,就差说出“你走吧别管我”的诀别壮语来了。我咬了咬牙,低声对他说道:“我去拖住他们,你要是跑得掉,最好是藏起来,记着,你能不能活接下来全得靠自己。”
白蚁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眼圈红了。
我转身朝着追兵们一面跑一面大喊。
“这是你们主子要的东西,拿去吧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