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公寓,把筋疲力尽的自己砸倒在沙发上,驱使我离开的动力来自于我的自尊心,但我的脑子里依旧是简林的床、简林的气味以及简林的声音,她的脸一时清晰一时模糊,我的某一部分始终跟她在一起,那一部分在痛。
我阻止自己去想出什么更符合逻辑的理由,我知道想得越透彻,我会被摧毁得越彻底。在我能接受真相之前,我宁愿糊涂着。我不介意像个傻瓜一样地哭泣或是悲伤,清楚的疼痛永远比模糊的疼痛残忍,因为你不能用自欺欺人去解决掉。
但脑子并不是那么听话的,它仿佛有着另一个主人,不断有信息跳出来,我就像一个被扎了线的傀儡一样被这些信息牵着走:一时愤怒一时沮丧一时悲伤一时恐惧,很快我就被折腾得昏昏欲睡,我喝了两杯咖啡也没有阻止困意,于是我把手机插上充电器,贴在耳朵边,我许愿说如果今天第一个打来电话的人是她我就原谅她。
我睡着了,这是个没有梦境的睡眠,深得像一口老井,几乎让我爬不出来,我是被蒋守曾的电话叫醒的,他问我知不知道简林去了哪里旅游。
这个问题让我炸了毛:“你昨天是不是找过她?你跟她说了什么?”
“无可奉告。要是她联系你,麻烦跟我说一声。”蒋守曾冷淡地把电话挂断了。
他当然是说了什么,那么简林的突然离开就未必是因为我,而更可能是因为他说的话。他是否也对简林提起了辛娜?莫非他们发现了辛娜的尸体,并且证明了她死于孙寒之手?我懊恼地回忆着蒋守曾当时的表情——他并没有要向我求证这一点的迹象。
我闭上眼,沉入孙寒的记忆,她还在那里,阴森森的笑着,是的,她的笑容里不只是对孙寒的恶意,也有对简林的嫉妒——那时候辛娜刚到城里,暂住在简林的租屋里,她当然没有说自己曾经有一个毒贩情人,她求简林介绍工作,但是她瞧不上简林所提议的那些工作,尽管她只有技校的文凭。但这不代表她没有别的本事,她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孙寒商业行贿的证据,于是她开始敲诈他——她不但享受敲诈来的钱,也享受敲诈的过程。
当然,简林对此一无所知。即便是在辛娜无缘无故“失踪”之后,简林也以为她只是任性自私地离开了,于是孙寒安慰愤怒的简林说:“人都是会变的,你没必要为别人的改变而伤害自己。”
所以当初薛进会跟踪简林,他想要问的不止是毒品,还有老情人的下落。
我揭开布,拿出辛娜的画像,与她对视。
她微扬起下巴,那是另一种自卑的姿态,她在画里说:“她凭什么得到一切?而我就要仰视她呢?”
或许她是偶然从薛进那里知道孙寒这个人的,或许她本来就是薛进安排来调查孙寒的一枚棋子,不管怎么样,她都是自愿成为恶魔的:或者抢走孙寒,或者毁掉他,这也就等于毁掉了简林的一部分,因为辛娜不允许这种残忍的对比存在于她的世界。
我相信绘画有时候会有读心的功能,当你画一个人的样貌,画一个人的姿态,画一个人的神情时,你会不知不觉地接触到这个人的心灵,你甚至能读懂对方的快乐、愤怒、悲伤、恐惧、光明以及黑暗,尽管你并不一定希望有这种能力。
我转头去看我自己的画像,我的相当一部分记忆仿佛还沉睡在画里,它们为什么不愿意醒来呢?
或许这是心灵的一种保护机制,它计算并分类的信息,那些我难以接受或是会摧毁我的信息被暂时屏蔽了,除非有一天我有能力接受它们,它们才会被释放出来。
我低下头,注意力立刻被地面上的一小团烟灰吸引了。
我绝对不会在我的画作前吸烟,而之前蒋守曾来的时候也没有吸烟!
这只可能是另一个人留下的。
有人进来过!
我屏住呼吸望向四周,屋子里的东西都井井有条,没有一丝被搜查过的迹象,这说明入侵者小心翼翼地把东西都还原了。我走进卧室,保险箱里的钱只有一百万,完好无缺,但是放在钞票最上面的一根头发消失了,这说明有人打开过保险箱,碰过钞票,但没有拿走钱。
其余的九百万我早把它们藏进了床垫里——这一点连白蚁也不知道。
我拿出手机调看监控画面——监控系统一直没有报警,历史画面也非常“干净”——连只苍蝇都没有出现过,没有任何物质损失,门窗是完好的,我越想越觉得恐惧:对方有钥匙,而且黑进了我的监控设备!
是谁?白蚁?罗强?警察?
我打了视频电话给白蚁,他立刻就接听了,我看见白蚁挺着肥肚子站在海滩上,皮肤至少黑了三度,背后是几个比基尼女郎在嬉闹。
“你要不要来?”白蚁心情颇好,“放松放松。”
“你好好玩。”我挂断电话,脑子里一团乱麻,如果是为了钱,不可能不动保险柜,那么对方图什么?仅仅只是个窥探狂吗?
我开始进行大扫除,犄角旮旯灯泡窗帘,一切可能的地方都统统清查了一番,并没有发现摄像头。
在更换了保险箱的密码之后,我来到物业,说放在房间里的一份文件丢失了,物业很配合地答应我调看了相关的监控录像——并没有任何可疑人物出现在我的房门附近,更别说进屋了。
“可能是您记错了?”物业管理员耐心诱导我,但我只觉得更加不安。
“麻烦再看一下单元门口的监控录像。”
物业照做了。
不出所料,凌晨1点03分的时候(也即是我傻子式地等在简林家门口的时候),一个男子出现在了单元门口,但是电梯和楼梯的监控录像都没有再拍到这个男子出现的影像。
“你们的监控系统被黑了。”我沉着脸做出结论。
7
“你能想到他们是什么人吗?”
“他们?”我吃惊地望着蒋守曾,“不止一个人?”
“有三种烟灰。”蒋守曾倒也不刻意隐瞒,“除了你抽的那一种以外。锁芯里没有可疑的摩擦痕迹,所以,他们应该就是用钥匙开的门。”
“钥匙?”我的大脑被这两个字卡住了,除了简林和白蚁,我没给过任何人钥匙,但白蚁的钥匙已经归还给我了。
“怎么了?”
“能不能帮我查一下简林有没有购买机票或是车票?去了哪里?”
“你当我们是……”蒋守曾愣了一下,他随即反应过来,“你给了简林钥匙?”
“她的电话到现在都是关机,”我深吸了一口气,把恐惧往下压,“她没收拾东西,她的衣服、毛巾、牙刷都没带走。”
“这不能说明什么。她可以买新的。”蒋守曾虽然口里这么说,但仍然站起身来打电话给自己的下属。
我紧紧抓住自己的左臂,因为感觉到它有些发抖,我尽力阻止自己去想最坏的那一种可能。
“你跟她都说了什么?”
“我说过无可奉告。”
“我只是想知道,她有没有可能因为你说的话受了刺激离开,如果不是,就是其他可能性。”
蒋守曾犹豫了几秒钟,还是摇头,“她不是那种类型。”
“罗强最近有什么动静吗?”
蒋守曾的眼神变得严厉了:“你做了什么这么害怕他?”
“我一直都害怕他。你不是不知道。”
“别自作主张。”蒋守曾说道,“我警告你,不要再自作主张了。”
“我什么都还没有做。”
“所以我这叫警告。”
我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一出公安局的大门,我立刻便给白蚁打电话,让他去查罗强的行踪,不到二十分钟便有了回应。
“他昨天下午到临沧了,我才知道他刚在这边开了家分公司。”
我的脑子一炸:他前脚刚走,后脚简林就不见了,接着就是我的居所被人侵入——是了,白蚁曾经提起过,罗强有专职的黑客服务人员!
“你马上得用你的技术再查一下,”我字斟句酌,期待白蚁能听懂,“他是那种咬住就不会松口的人,有些事,他不会善罢甘休的,很可能已经找到什么,在计划做什么了。”
“知道了。”白蚁不负所望,立刻发来一个邮箱地址。
我一阵恍惚,应该报警吗?把一切都说出来——但假如是罗强抓了简林来威胁我交出钱,报警可能倒会逼得他杀人灭口,谁也不能保证警察能及时找到简林。
那笔钱是谈判的筹码,罗强想要钱,短时间内简林是安全的,我还有机会可以筹谋布局,但只有钱是不够的,我还得有其他的筹码,其他的助力,我得增加她在罗强眼中的价值,让罗强认定杀人灭口远不如留着她有用。
我手忙脚乱地裁出一堆卡片,不断地写,又不断地撕碎,最后三个名字落在了卡片之上——赛琳娜、彭伟达与朱一祥。
赛琳娜是罗强的情人,他们一起投资了创意包装设计的公司,但很显然,她被罗强摆了一道,她对罗强的事是知情还是不知情呢?是合谋还是受害人?只要确认了角色,就可以安排给她一个剧本。彭伟达也是一样,现在罗强要是真出了什么事,他就是最大受益人。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都是从里面先烂出来的,就算最后不能置其于死地,至少可以让他手忙脚乱。
我定下神来,让白蚁先黑进朱一祥的电脑,从里面挑出最有用的资料——如我之前所猜测的,他果然只是一个傀儡人,事实上拿到手的钱仅仅是纸面上的三分之一,而他之所以同意这种合作,除了利益之外,也因为他有把柄握在陆河的手上——他曾经与一个有夫之妇偷情,那女人的丈夫有钱有势,足可以将他生吞活剥了。但朱一祥也不甘心于被人就这样一直拽在手心里,所以他想要借我的手给自己找些筹码,这蠢货居然想要从陆河那里套出秦康死亡的真相——当然一无所获。
他该替自己庆幸,要不是彭新敏刚死,罗强害怕给自己招惹嫌疑,现在他也应该就是一具尸体了。不过我之前跟他说过的话好歹起了些作用,他悄悄收集的信息证据里还真有些我能用得上的,于是我以最快的速度将罗强与秦康勾结吃钱的材料统统整理出一个材料包,匿名快递给了赛琳娜和彭伟达。
彭伟达是一定会好好利用这些资料的,至于赛琳娜,假如她和罗强是一伙,现在就会惊慌失措地找罗强商议,假如她原本不知情,那么就会怒火攻心,筹备着防御和报仇了——不管是哪一种情况,白蚁都会知道。
8
“赛琳娜刚跟一家园林公司签订了投资协议,投资了一千万。”
“彭伟达买通了一个假证人,要那个人撒谎说彭新敏在被杀前一天知道了罗强和秦康的事。”
“罗强临沧分公司的数据库被黑了,猜猜是谁干的?现在他养的那些食客都被拖在那儿了,没有二三十个小时,他们解决不了的。”
我的背上起了一层毛毛汗——所有人的行动力都很惊人:赛琳娜没有吵闹或是求证,而是把金额不算小的一笔钱火速投进了一家看起来不会很快赚钱的公司——仅仅在接到我的快递三个小时之后,从签约到财务手续一应办妥,这简直是狂奔的进度,很难想象二者之间没有联系,但却没有达到我的目的,至于彭伟达,这家伙的做法很是让我意外,正常情况下难道不是拿着这东西去敲诈罗强来满足自己拿回彭家产业的目的吗?为什么要绕一圈做伪证去把罗强送进牢里呢?要是警察直接抓走了罗强——简林的事恐怕反而不好办了。
唯有白蚁做了件正常事,他拖住了罗强的黑客团队,至少我们接下来的行事也就没有那么多的顾忌了。
“把那些资料给罗强一份,得让他回来,得掌握主动权。”没有上上策,只能冒险了,于是我吓唬白蚁,“现在我们俩都在悬崖边上了。”
机场。
飞机的巨大轰鸣声不断从头上掠过,噪音会占领注意力,于是我的大脑时而拥塞时而空白。
罗强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出口,他只拖着一个小行李箱,右手拿着手机,满脸焦虑,两个穿灰色T恤的男子很快迎了上去,现在是凌晨一点二十,白蚁发出信息后半小时后他便订下了机票。
我吸了口气,拿起手机,设置好变声器,拨通罗强的号码。
“东西都收到了对吧?不过彭伟达手上,可不只是一个做伪证的。他做过的事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比如,你现在最想要找到的。”
视野里的罗强紧张地四下张望。
“你是谁?”
“想跟你做生意的人。能帮你解决问题的人。”
罗强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在狞笑。
“是敲诈吧?”
“我如果要敲诈谁,彭伟达会更合适。”
“好啊,你干嘛不去?”
“因为跟你做生意会比较合算。”
“我可以直接报警。”
“那你就要解释很多东西了。鱼死网破,警察一定很喜欢。”
“你到底是谁?”
“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我凭什么信你?”
“你不用信我,你有你要的东西,我有我要的东西,仅此而已。”
“你要什么?”
“彭伟达的一只眼睛。”
彭伟达在二十年前有一个生意伙伴叫谭坤,后者曾因为救他而被劫匪弄瞎了一只左眼,但彭伟达却为了一桩生意背叛了这个生死之交,使得后者损失惨重,郁郁而终。我相信罗强一定知道这个故事——他向来是那种会挖地三尺的人。
果然,罗强的口吻很快有了改变,大概已经开始怀疑我是一个为谭坤复仇的人。
“这生意你打算怎么做?”
“你找人在我指定的时间把彭伟达约出来谈话,拖住他就行。我完事了会给你信号,你放他走就行。”
“我不懂。”
“我会把一些东西放进他的家里。”
“什么东西?”
“你希望是什么?或者,你有什么希望我顺带放进去的?”
罗强的呼吸变得沉重了。
“然后呢?”
“然后自然就会有人去找他要这件东西。”
“不一定非要我来做这件事,为什么选我?”
“你本来确实不在计划里,”我说,“只是我发现他准备陷害你之后,觉得如果给你一个报仇的机会,一定会很有趣。”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设计我?”
“你可以防着我,比如找一个替身,总之让你自己有不在场证明。”
“我关心的是我的东西。”
“相信我去他家的时候就会找到你需要的,比如账户、密码。如果我没在他离开之前发给你,你可以马上卖了我,给他做人情。”
“我都不知道你是谁。”
“我想你的人是有本事查到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