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开旅行袋的拉链,抓出一把资料朝他们撒去,接着又把旅行袋直接扔进旁边的山沟,接着,其中一人捡起一张散落的资料扫了一眼,立刻脸色大变——彭伟达自然是不愿意这些东西落在任何人手里的。
但他们马上有了对策,只分出两个人捡资料,剩下的三个人继续追捕我们,此时白蚁已经多跑出了大概两百来米的距离,看来生死之际,人的潜力确实是能够大爆发的,我松了口气,朝着与白蚁完全不同的方向跑去,于是三个人中有两个来追相对来说更容易被追到的我,我选了一条下山的路——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个大斜坡,斜坡下面就是一条公路,但这斜坡很陡峭,土质疏松,没有植被,几乎无法下脚,更别说是跟人搏斗,孙寒的技能再次救了我的命,当我被扑倒在地时,我极为敏捷地勾住了对方的脖子,死死抱着他从斜坡往下滚,这样一来他的同伴便完全没有机会帮手,只能傻乎乎地跟在后面追,现在我最大的优势是对方有头发而我没有,于是我死死揪住对方的头发,每一次我滚到他身体上方时便把他的头使劲往下撞,只四五次对方便晕过去了,我的行为激怒了另一个家伙,他怒吼起来,我滚到公路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跑,眼睛里金星四冒,不知不觉就到了路中央,追我的大汉骂骂咧咧地冲过来,手里已经多了一把匕首,就在他即将靠近我的那一刹那,一辆黑色越野车车从公路拐角处突然冲出,直接将他撞得飞了起来,我看见那家伙的身体在半空中旋转了数次,然后以一种极为惨烈的姿态啪地落在离被撞地点大约十几米的路面上,他的血直接溅到了我的脸上,与我脸上被摩擦出的伤口混合在一起,而撞他的车子却完全没有减速,那是一辆没有车牌号的车,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惊恐地一面擦拭着那些血迹一面看着面前的尸体和四顾无人的公路,想吐,却什么都吐不出来。我转过头,斜坡上那被我打晕的家伙正慢吞吞地坐起来,我咬了咬牙,朝着最近村子的方向继续狂奔……
我尽力不去想任何事,我把所有试图冒出来的画面都掐灭在脑海之中,只允许留下一团白色,我扛过了体力极限期,呼吸稍微匀称了些,不远处的夕阳正从一大团灰云里钻出来,这场景让我好受了些,渐渐地我看见了行人,骑着电瓶车的,或是开着老年车的,他们都侧目打量我,然后加快速度把我扔在身后,我知道自己现在形象可憎,多半像个疯子,或是罪犯……人越来越多了,街边出现了建筑物、店铺、公厕、车站,我知道自己在理论上安全了,但仍然停不下来,就像是我的双腿仍在恐惧一般,我感觉到人们的眼光从我脸上掠过,停驻或是躲开,我只得走进一家商铺,向对方询问最近的医院在哪里,我告诉他们我被打劫了,于是我立刻收获了同情,人们热心地给我指路,我进了一家社区医院,护士们给我清洗了伤口,在我的请求下把整张脸都包扎了起来,我借口上厕所悄悄溜出了医院,因为害怕他们去报警,再一次打量附近的街道我才发现这个村子与当年我逃出别墅后进入的镇子正好相邻,那时候我一无所有,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现在我身上有一张银行卡,里面有二十万元——那是杜颜秦帮我卖画的钱,我一直带在身上以防有急用。
我找了家服装铺子,换下了已经被磨破的衣服裤子以及鞋子,我在旅馆里只洗了个澡便离开了,我知道蒋守曾很快就会出现,但我现在不能被他带走。事实上他的电话半个小时后就打过来了。
“你人在哪儿?马上过来,把事说清楚,现在还来得及。你听清楚了吗?”
“我办好事,会联系你的。”
没等到他再开口,我便挂断了电话,并将其拉入黑名单,我不知道他知道了什么或是知道了多少,我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关心还是在使诈,但我知道,如果断掉的计划不能马上接续起来,简林只有死路一条。
我买了新的电话卡和手机,进入我和白蚁用于保持联系的邮箱,但里面什么新消息都没有。
我不知道白蚁是否已经脱身,现在是不是安全,但假如他被抓住了,那些人应该会给我打电话的,虽然我救了白蚁,但是对他的忠诚度仍然没有什么信心。
我花了两个小时步行到附近的镇子,在一座立交桥的桥洞里坐下来,狼吞虎咽地吃下从小卖部买来的几个面包,饮品就是罐装咖啡,我买了八罐,因为这注定是个漫漫长夜。
我把头埋进胳膊里,风从四面八方袭过来,我觉得真是讽刺,那三千多万躺在祥林别苑华丽丽的床垫子里,而我此刻却连张凳子都没有,假如我今天意外死去,那我对它们而言,也不过就是暂时的主人,哦不,过客。
不断有死人的脸从我的脑子里冒出来,我梦见了我的父亲母亲,这是我从那别墅醒来之后第一次梦见他们,我看见他们仓皇无助地站在出事的那段高速公路边上,旁边就是那辆被撞得破碎不堪的白色奥拓车,他们朝着路过的车子挥手,但没有一辆车停下来甚至是减速,开车的人都看不见他们……
我全身冷汗地从这个梦境里醒过来,时间才不过过去了五分钟而已,我摸到自己眼角的泪水,又给自己灌了一罐咖啡。
我看着远处住宅区的灯光们,想象着在灯光下坐着的人们,他们或许在闲聊,或许在沉默,或许在吵架……即便是那样的场景也让我觉得——嫉妒。
我对自己说我不想要平凡的人生,我不要做蝼蚁,我要最上面的,最好的,但或许仅仅是因为只有贬低这些平凡,才会让我更容易接受失去,接受我的不曾得到。
一辆巡逻警车开进了我的视野,我把身体蜷缩起来,灰色的衣裤与桥洞的颜色很相似,他们没有看见我,于是车子开远了。
凌晨五点,我终于接到了白蚁发来的信息,除了地址,他还需要我购买一台笔记本电脑。
九点,我拿着电脑上了出租车,让他开到白蚁所说的地址附近,那是一个废弃的工厂区,我让司机绕着转了三四圈确认没有可疑才在离工厂大约五公里的地方下了车,然后步行到工厂,趁着没人注意翻墙进了厂区。
厂区院子里有大把荒草,我蹲下来藏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白蚁焦躁不安地从车间门口进出了四次,直到第五次我才现身。
他一见我便给了我一个拥抱。
“我决定了,我跟你五五分。”
10
“你住没住过地下室?”
“我怕老鼠。”
“我以前每次离家出走就躲在这儿,我爸以前在上面上班,车间主任,我妈是会计……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就是找不到……”
白蚁说到这里得意地笑了一下,他看着四周散发着霉菌味道的墙壁,在不远处不断闪动数字的笔记本电脑屏幕光里,那笑容便像是灰烬般落下来,我知道这段记忆最终是以一个极为惨烈的爆炸事故结束的。
“我爸以前老打我,但我舅舅从来不打。”
“我跟你相反,我爸从来不打我,我舅舅没一天不打我。”我调整了一下坐姿,不知道为什么,这地下室的地板摸起来是干的,但坐下来总觉得湿漉漉的。
白蚁歪着头:“我倒宁可他打我。”
我笑了:“我们俩的舅舅要换一下就好了。”
白蚁不知道这是个恶毒的玩笑,于是他真诚地笑。
“我舅希望我读法律,考律师,说有面子,有钱,我就偏要做比律师更牛的,我就是要让他看看,不是他做主的,是我做主的。”
比起我的舅舅,他的舅舅简直是天使,可惜的是,白蚁先生偏偏不喜欢天使,因为天使会抢走他的光芒和焦点,使得他看不到自己身上的光,而他要让自己光彩夺目,要亮得天上的父母都不能不看见他。
可惜的是,他演砸了,一度只能在酒精里看见自己的光。
“谢谢你。”白蚁说。
他很满意现状,大约在他的概念里亡命天涯也好过庸碌无为,更何况,他还有四千万。
“我十三岁就想好了,要是我有五千万,我会怎么用。”白蚁的笑容又慢慢回来了,“我分成了五十组用途,每组一百万。我要去柬埔寨,买一套大别墅,那里房价可比国内便宜多了,我喜欢热一点的地方,我怕冷——那儿没有冬天,穿衣服也没那么麻烦,不用想太多,还有,因为我是外国人,他们就不会有那么多的话跟我说,听说好多人都懂中国话,所以我只需要学最基本的柬埔寨语就够用了,suosi dei,a gun,si ai,si an na……”白蚁笨拙地说了几句之后笑起来:“我还有一个这么大的本子,专门用来写这个计划,我不是第一天才想这个事情。你呢?”
“什么?”
“你以前就没想过有了钱以后要做什么?”
“如果可以的话,我宁可用四千万,一分不少,换我父母活着回来,只要他们能回来。”
白蚁的脸色也黯淡了。
“我也是。”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白蚁想了个话题来转移我们的悲伤。
“我还想过要是有人想抢着五千万,我该怎么办,有多少种保住钱又能保住命的办法。”
“多少种?”
白蚁比出一个十字。
“本来有十二个,但是我排除了两个,我喜欢整数。”
“这个地方就是其中一个?”
白蚁点点头:“狡兔三窟嘛,做坏人的基本素质。”
“只是藏身或是藏钱,十个都未必够用。”我说道。
白蚁沉默了几秒钟:“还有个地方,是用来同归于尽的。”
我相信他,他是那种死也一定要死得轰轰烈烈世人皆知的人。
“最后一次,总不能太窝囊。”
“为什么一定要死?”我心里动了一下,“你那个地方,借我用一下。”
“做什么?”
“跟人见个面,谈一谈。”
“罗强还是彭伟达?”
“他们不见得会亲自来,但不要紧,重要的不是谈什么的问题。”我说道,同时指了指那台笔记本电脑,它正发出奇怪的嘀嘀声。
“成了!”白蚁满意地站起来走过去,蹲着敲打键盘,“鱼上钩了。”
彭伟达用了U盘,现在他的电脑对白蚁来说就是无人之境。
罗强的黑客们正被白蚁引向一个又一个的假账户——当然,辗转于各个账户之间的“钱”不过是些数字而已,但足够让罗强相信彭伟达正在把从他那里“偷”来的钱转移出去。
“要不要赌一下,谁最后赢?”
“他们两个都得输,不然输的就是我们了。”我一面摇头一面站起来,“我现在要出去打个电话了。”
11
“你要钱,我要人,做个交易吧。”
山坡顶的风很大,我迎风站着,一面俯视着远处的镇子和街道,一面对电话那一边的罗强讲道。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情种。”罗强的声音突然阴阳怪气起来,我能听到他的冷笑,“我怎么知道这是不是个局?”
“那你赌不赌?”我诱惑他,但实在很怕他说不。
“为什么不赌?是你有软肋,不是我。”罗强说道,“钱没了可以再赚,人死了是活不过来的,你要是真是不管她死活,也就没必要打这个电话给我了。”
我忍住一肚子的脏话,“我警告你,她要是死了,那你的损失就不止是这笔钱了。”
“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发定位吧。”
“三个小时以后见。”
我挂断电话,深呼吸,不管罗强是不是上钩,他现在都一定会联系他的属下安置简林。
十分钟后手机铃响起,来电人是白蚁。
“已经追踪到关键字了。”白蚁将一个地址发过来——本城,东南边,火车站附近的小镇——胡杨镇。
罗强一伙人都很狡猾,说的话都很隐蔽,算不上是证据,所以我只能把地址转发给蒋守曾。
“你答应我,一定要把她救出来。”
“你什么时候过来?”蒋守曾沉默了几秒钟后问道,“我给你留时间留机会,但不会一直留着。记住,你要是跑,这辈子都别想再回头了。”
“三小时以后,我会再开机。”
我挂断电话,疾跑下山,我知道他不是不可靠,但我不能把胜算仅仅建立在信任之上。
12
“你一个人怕是不行吧。”白蚁忧心忡忡地看着我,“值吗?”
我不想用值或是不值去回答这个问题,因为答案远比问题复杂得多。
“你想过后果吗?”我反问他,“在你做这件事的时候。”
白蚁笑了,把钥匙交到我的手里。
“那——记得回来,我朋友都走光了,我希望,老天至少给我留一个。”
我不争气地有些眼潮。
“千万别说再见。不吉利。”
“待会儿见。”白蚁这次很识趣。
“待会儿见。”
我开着秦康的吉利车疾驰在路上,这是我特意去城里取回来的。
倒退着的树影与建筑物以及那些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的铁轨像是一个复杂的机关正被启动着,于是一道巨大的门被推开了,我几乎能看见所有的过去。
我想起了自己很多年以前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我觉得它像是一只巨大且美得不可方物的酒瓶:即便它不能疗愈我的伤口,但至少可以让我迷醉到忘记那些伤口,从此我便被我的天真所奴役,直到愤怒成为新的主人。
我想起了那些从一种狭小挪移到另一种狭小的往事,人真的太多了,多到容易养育出敌意——我们都拒不承认是彼此在滋养着这座城市,于是这座城市也不承认,我用希望养着梦想,信用卡里却一直是负数,它让我的身体饥肠辘辘疲惫不堪。
蜷缩在地铺上哭泣或是站在楼顶大喊,不会让痛苦更多或是更少,它们是你的婴儿,你有能力喂食它们什么,它们便会排泄什么。
我曾经以为吴雨珂是一根稻草,事实上她确实是,只不过是放在骆驼背上的那一根,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的我,仿佛更像是在催促着最后的崩塌——让最坏的发生,我便可以喘一口气,不必被看不见的命运一直追着跑。
我看着车子的后视镜,几辆车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我不知道哪一辆车里是敌人,哪一辆车里是朋友,或者,不过是陌生人而已。
导航仪显示我的目的地即将到达——还有一千米。
这个数字让我想起了我的中学,一千米跑的及格分数是四分五十秒,我从来没及格过——总是在最后冲刺的时候便感到力不从心。
但这一次我必须成功。
因为不会再有作弊的机会。
13
两层的自建房,暗红色的大门,红砖底上贴着米黄色的瓷砖,多处已经剥脱,只有两个小窗口朝向公路,没有灯光漏出来。